公寓

  周六晚，李仙华和丈夫小古在国际机场接到了来美探亲的父母。父母开心极了，第一次赴美探亲，瞧啥都新鲜。女儿女婿住在华人区的一栋仅有十几户的公寓，两房一厅，1500刀月租，父母说很贵，但女儿女婿说很便宜。这里的住宅，无论别墅或公寓，大多数只有一、两层，感觉很宁静。父母对女儿女婿都很满意，只有一点，就是女儿的英文名竟然叫Sarah，后面加上个姓就有点不太好听，Sarah Li，听起来像老家的一种水果——三华李。

  次日，李仙华夫妇开车带父母去市中心，光顾世界名牌服装店——America Goose，美国鹅，为父母各买一件大衣，很贵，但质量很好，手感极舒适。父母满意极了，穿着美国鹅，跟着女儿游玩了当地的几处名胜。

  下午，一家人开车去家附近的人工湖生态公园。在车上，父亲问公园多少钱门票。开车的小古笑答：“嗨——门儿都没有。”

  父母愕然不已，面面相觑。坐在副驾驶的李仙华嗔笑：“哈哈哈！哎呀老公，你胡说个啥——爸妈，不好意思啊，小古是个ABC（American-Born Chinese，即美国出生的华裔后代），中文不太好，他是指公园根本就没有门，哪来的门票？”父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加拿大鹅，三栖。

  进了公园，这里有好多野生动物啊，大多数是三栖的鸟类，会飞会走会游，有野鸭、野鹅、鸳鸯、海鸥、鸽子，还有一些不认识的禽类，当然，到处奔跑的松鼠最可爱。游客无论走到哪里，一些野生动物就凑上去讨吃的，这些野生动物好像都不怎么怕人，只有松鼠比较敏感，人稍微靠近一点，它像箭一样唰地一声就跑远了，人根本摸不着它。最笨的就是野鸭和野鹅，呱呱地叫，走路也慢。父母开心极了，刚想从环保袋里拿出饼干和面包投喂动物，突然，父亲愣住了，看到湖边一个警示牌，他不太懂英文，但明白它的图示，好像禁止投喂动物，他问女儿：“这个警示牌应该是不准喂动物吧，你怎么还准备了这么多食品？”

  李仙华笑了：“嗨——谁还在乎这个？你们瞧，很多人都在喂动物。”

  母亲也笑了：“我还以为美国人有多自觉呢，那咱们也喂。”

  父母到处洒食品，一大堆动物围过来争抢，父母开心极了。看见松鼠吃饼干的憨态可爱，父母哈哈大笑。女儿女婿在旁边开心地拍照拍视频。

  母亲突然问：“这里的人和动物相处得自然和谐，怎么就不怕有人捕捉动物呢？”

  李仙华笑道：“法律禁止的，没人敢捉。”

  父亲问：“这里有摄像头吗？”

  李仙华说：“没有摄像头，连街道也没有。”

  母亲笑着摇头：“你说的不对，我看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有摄像头。”

  李仙华说：“全部失灵的，以前有人告政府侵犯隐私，告赢了，这些公共场所的摄像头就失效了。”

  父母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一家人在公园逛了一个多钟，临走时，父母上了一趟公厕，然后跟女婿的车回家。

  到家后，母亲笑咪咪地从环保袋里掏出一大盘卫生纸，父亲和女儿吃了一惊，问哪来的纸？母亲说是从公厕“顺”来的。父女的鼻子都气歪了，女婿也看呆了。李仙华骂道：“老妈！你咋这么缺德？偷公园的纸。”

  父亲也咬牙骂道：“哼！瞧你这点儿出息！在中国逛公园上厕所顺人家一卷卫生纸，去超市上厕所也顺人家一卷卫生纸，来美国也改不了恶习。”

  母亲尴尬陪笑道：“我、我、这也是看到美国的东西太贵，一换算成人民币，我心痛啊，想帮女儿省点儿钱。”

  李仙华哼道：“狡辩！分明就是想占便宜。美国的商品其实很便宜，不能老是乘以汇率来衡量，要以当地的平均工资来衡量。”

  父亲看着大盘的卫生纸，摇头冷笑道：“你瞧瞧这公园的纸，特大号，但又很窄，纸质也粗糙，有啥好偷？哪有家里的纸又宽又棉柔？”

  李仙华说：“不行！我丢不起这个人，这纸得还回去。”

  母亲：“可现在天黑了，去公园也不安全啊。”

  父女一想也对，只能等明天再去。

  第二天，周一的早晨，李仙华吃完早餐，开车带着卫生纸去公园归还，然后去上班。女婿也去上班了，父母独居无趣，就出门到附近的商业街逛一逛。

  其实，父母不怕迷路，因为这里除了路牌是英文外，所有商店招牌都有繁体中文，很好认路。父母逛了几家商店，也没买啥。逛累了，正想回家，发现前方的商业广场有许多人在排长龙。父母好奇，走过去瞧，呵呵！几乎是亚裔老人，一听口音，多数是讲普通话的，有的讲方言。父母问排在龙尾的老人，这里在干嘛。龙尾的老人说，基督教会发救济品，只要是穷人就可以领了，不需要什么证明。父母面面相觑，大为惊讶，赶紧跟着排队。排了几分钟，轮到父母，每人领到一大环保袋的救济品，每袋装有：1磅（454克）冷冻猪肉、2磅大米、1磅吐司面包、1磅蔬菜、3磅橙子、1盒鸡蛋（12只）、半加仑（1.89升）低脂冷冻鲜奶、1升玉米油、两个豌豆罐头、1小包卫生纸。好重啊！父母开心极了，捧着并不嫌累。俩人刚走没多远，突然发现，刚才排在前面的老人竟然把东西放在路边，又重新排队，而且，后面还有几个老人也在循环排队。父母面面相觑，但有点害怕，他们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不敢学，于是直接就回家了。

  傍晚，女儿女婿回家，父母已做好晚餐。李仙华一瞧，咦？有炒豌豆，一尝，像罐头食品，问父母是不是刚买的。父母诡秘一笑，说是免费的。李仙华一愣，狐疑地望着父母。父亲说出了实情，李仙华气得卟地一声吐出豌豆，摔筷子大骂：“老爸老妈！你、你们怎么可以领救济品？那是给穷人的。”

  这次父母没有一点尴尬。母亲冷静地说：“没错！我上网查过，我们在中国的退休金折算成美元，在美国的贫困线以下。”

  李仙华气得直摇头：“不不不！你们误会了！那是美国公民和永久居民身份才有资格，你们持探亲签证，是游客身份，领救济品是违法的。”

  父母慌了，面面相觑，可救济品怎么还啊？毕竟不是公园的卫生纸，这肉、蛋、菜也炒了，豌豆也开罐了，橙子也吃了几个，牛奶也喝了一些，其它的东西没动过，还有另一袋救济品没动。再说了，发救济品的人也走了。李仙华长叹一口气，却又无可奈何。小古安慰道：“我看算了吧，你们也不用太担心，爸妈刚来，不懂这里的规矩，不知者无罪嘛，以后别领就行了。”

  父亲怯生生地说：“对、对！其实，我、我们算是、守规矩了，每人只拿了一袋，有些老人重复排队，领了好几次。”

  母亲眼神一亮：“哦！对对对！我们在回家的路上，还看见几个老人蹲在路边卖救济品，我大概数了一下，他们每人领了三四份呢，真不害臊。”

  李仙华瞪了母亲一眼，母亲立马闭嘴低头。

  良久，父亲问：“仙华，这些老人循环排队，卖救济品，又算不算违法呢？”

  李仙华叹道：“当然算，但很难追究，他们仗着年迈，而且案值又低，没人罚，没人告，只是丢了华人的脸而已。算了！大家吃饭吧。”

  晚上，父母那不安的心刚刚平静，突然，小古喊到：“大家快来看！老人卖救济品被人拍了视频发上网了。”李仙华赶紧过去看丈夫的手机。父母也吓坏了，生怕自己被拍到。四人看了几遍视频，镜头主要集中在沿街摆卖的老人，父母捧着救济品一闪而过，面部有点模糊，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几天后的傍晚，女儿女婿下班回家，见到一桌丰盛的晚餐，主菜是一大盘白肉。李仙华笑道：“好香的盐水鸭。”

  父亲笑道：“不是盐水鸭，是盐水鹅。”

  李仙华笑道：“哈哈哈，什么盐水鹅？没听说过——你、你说什么？盐水鹅？我们家没买鹅肉啊。”

  父亲说：“我买的，在华人超市。”

  李仙华狐疑地拉开冰箱，发现还有一大盘生的白肉，她眼珠转了转。“不对呀！华人超市、西人超市都没有鹅肉卖，爸你老实说，哪儿来的鹅肉？”

  母亲恐慌地瞟了一眼父亲，父亲尴尬地说：“公、公园的。”

  女儿女婿大吃一惊。李仙华拍桌大骂：“爸你、你、你怎么敢捉公园的鹅来吃？”

  母亲大惊失色：“嘘——小点儿声，别让邻居听到了。”说罢，她赶紧关窗。

  李仙华气得咬牙切齿：“公园的野生动物是受法律保护的，擅自猎杀要罚款的。”

  父亲委屈地说：“可是，公园那么多人都不守规矩、投喂动物呀。”

  李仙华摇头：“那性质不一样，投喂动物只是违规，没人管，但捕捉和猎杀动物就是违法，有人管的。”

  父亲：“那、那要罚多少钱？我给还不行吗？”

  李仙华叹了一口气：“好像要100刀。”

  父母吓得张大嘴巴，面面相觑。良久，李仙华问：“爸你什么时候捉的鹅？有没有人看见？”

  父亲说：“大概5点，天半黑，有几个人走动，有人还拿手机拍，不确定是不是在拍我，但我戴了鸭舌帽，戴了口罩，就算拍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李仙华倒抽一口凉气，问：“那鹅毛呢？”

  父亲：“在垃圾桶。”

  母亲有点惊恐地说：“仙华，在你们下班前，我接到一个电话，讲英语的，我听不太懂，只听懂一个词，是police，我说no English，就挂线了。”

  李仙华大吃一惊：“糟了！有人举报，警方来调查。”

  小古冷静地说：“不！可能是诈骗电话，警察局查案一般是上门的。”

  李仙华：“也不一定，说不准就是警方知道了，就先电话问，然后再上门。”

  小古哈哈大笑，摇头说：“你都急糊涂了，绝对不可能，美国的电话卡并非实名制，而你上周六才为父母买的电话卡，警方怎么会知道？”

  李仙华这才松了一口气，指着这盘鹅说：“爸！这鹅不能吃，连同冰箱的鹅肉，赶紧打包扔了。”

  父亲尴尬不语，也不行动，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傻鹅，好不容易宰杀了，又好不容易烹了，说扔就扔，太可惜。李仙华一瞪眼：“你不舍得？这是证据，绝对不能留。”说罢，她将台上的、冰箱里的鹅肉统统倒入垃圾桶。父亲心疼啊，却拗不过女儿。

   李仙华把垃圾袋抽出来，扎了口，很重，叫小古快拿出去倒垃圾，小古拎着垃圾刚想出门，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外面有人喊：“Police.”

  一家人全吓坏了，家里亮着灯，不能装作没人在家。父亲悄声说：“小古，你帮我认了行吗？”

  小古急得摆手拒绝，李仙华叫早已站在门边的小古去开门。小古硬着头皮开了门，果然，门外站着一个大块头白人警察，小古用英语和警察交谈。父母缩在一边看，听不懂，但见小古谈着谈着，脸色变轻松了，最后还露出了笑容，李仙华也露出了笑容。小古回头告诉父母，警察是来查邻居发生的一宗入室盗窃案的，父母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最后，警察递给小古一张名片，说有什么线索请马上打名片上的电话。小古说，“我正好要出门倒垃圾，我送你。”

  万万没想到，就在小古跨出门的一瞬间，吃重的垃圾袋突然破裂，哗啦啦地露出了一堆垃圾，有熟鹅肉、生鹅肉，还有一地的鹅毛。警察吓了一跳，但马上警觉到不对劲，他蹲下来仔细查看，然后起身严肃地问小古：“这些是什么动物的肉和羽毛？”

  小古吓得不轻，回头望了望妻子和父母。他知道，做伪证也是罪，他只好据实回答，是鹅肉、鹅毛。警察又追问鹅的来源，显然，他知道附近有一个生态公园。小古又无奈地回头望着岳父，警察顺着小古的目光望过去，父亲避无可避，只好上前，让小古翻译，承认是自己捕杀的。警察登记了父亲的护照信息，拍摄了仙华家的门牌号，以及鹅肉和鹅毛的证据，并开了一张罚单，通知小古，须在规定期限内交罚款，上网交、现场交或邮寄支票都可以，说罢就离开了。

  父亲羞愧地说：“这罚款我认了，哎——倒霉呀！”

  小古用另一个垃圾袋重新装好垃圾，然后出门倒。李仙华关上门，再也忍不住了，拍桌子破口大骂：“老爸呀老爸！你以为，这只是交点罚款这么简单吗？这只是丢华人的脸这么简单吗？”

  父母惊恐对视，不明白女儿的意思。李仙华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们的亲属移民排期还有两年，美国领事馆见你们是老人，对你们很宽容，虽然知道你们有移民倾向，但还是批准了你们三个月的探亲签证，你们不感谢政府也就算了，还要处处占美国的便宜，我和小古都是中产阶级了，让你们穿上了昂贵的美国鹅大衣，你们还是戒不掉占便宜的恶习，偷厕纸、领救济，最后还敢捕杀野生动物，一次比一次严重，这下完了，老爸有了警方的罚款记录，政府信息是联网的，海外的领事馆也是联网的，现在各类美签审查很严，拒签率很高，两年之后，你们还能拿得到移民签证吗？你们还能和我团聚吗？我在美国有事业有家庭，是不可能回国的，那将来你们都很老了，我还怎么照顾和瞻养你们啊？”

  女儿的一席话，犹如夜间的惊雷，震得父母无地自容、追悔莫及。

作者：关月马。写作不易，转载请保留作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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