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机裡，一直保留着前年遊北京時的导游蒋姑娘的微信。最近看到她导团行程频密，工作量大，在朋友圈中抱怨严重缺乏睡眠；但配的照片，面若桃花，粉光皮滑，当然是科技美容的效果，不过她本人的底子，算得清秀，还带点书卷气，没有行走江湖多年后沾染的尘俗油气。

北京是我以前从事新闻工作时经常去的重镇，有一次在那儿住了连续两个月的酒店，却从来没有去过十三陵。前年回国，路过北京，有三天的逗留。那时刚看完黄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对萬曆皇帝產生興趣，决定参团去定陵，看看他沉睡过三百多年的地方，导游就是长居北京的四川人蒋姑娘。

旅游车经过十三陵水库，蒋姑娘介绍说，十三陵水库库址是毛爷爷选定的。毛爷爷虽然号召人民群众破除迷信，自己却很迷信，讲究风水，而十三陵是北京地界风水最好的地方。毛爷爷命里缺水，所以他要借封建帝王龙脉水源来润泽自己；但他知道这个水无法永远藏住，自己走了，水就会没有的。所以，他写的“十三陵水库”五个字，那“水”字就特别的小。

她一口一个毛爷爷，叫得自然亲切，就像张口叫自己家里的那个爷爷。她比我小了十几岁，我想她被告知的毛爷爷，和我当年被告知的那个伟大领袖，是一模一样的。在我初到香港领受殖民地教育时，就震惊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壮举，竟然被称为“共军大溃败”。多少年中，对摆在面前的历史真相，选择怒目不看。又多少年，才有了一点自知自省，终于自觉地拔腿从虚假迷雾中走出来。而蒋姑娘，她能有这样的时机吗？

过了水库，不久就到定陵了。蒋姑娘先用一句话向大家介绍萬曆皇帝，说那是暴君，荒淫无道，杀人如麻。我以过往那点有限的认知，加上刚从《萬曆十五年》中认识的萬曆皇帝，似乎和荒淫无道杀人如麻有出入，所以我就不很礼貌地打断她，问：“萬曆真的是这样坏吗？”

她感到我语气中的质疑，马上说：当然，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理解。我也知趣地点点头，不说了。

萬曆皇帝青少年時是模範學生，刻苦用功，尤擅書法。他有一幅真迹傳世，每個字都見功力。他的母親慈聖太后教子極嚴，宰相張居正一心要做明主聖君之師，于是有了十年「萬曆」中興。但是，國本之爭，文官制度，還有身體原因，終使萬曆帝臨朝48年中，竟有三十年不視朝，消極抵抗到死，死後還不得與一生心愛的女人同葬。黃仁宇對萬曆帝語多同情，對明朝文官制度多有貶抑，對以道德當法律、以禮儀代行政的傳統政治多有分析，受他的影响，我對萬曆皇帝也生出不同的觀感。

在地宫转一圈出来，心中默默。定陵1956年時因吳晗和郭沫若等堅請而由周恩來批准挖掘，是明十三陵中唯一開啟的地宮。無技術無準備，贸然开挖，无异于政府出面的公然盗墓。地宮一開，珍貴文物見風見光迅速毀壞。吳、郭是治明史和甲骨文金文的，明知不可而非要挖掘，不知其居心。其實最初意在更大更宏偉的長陵，不得長陵之門而入，才轉而不甘心地去挖了定陵。此门一开，后来红卫兵把帝后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也就顺理成章了。

回程路上，蒋姑娘提醒我们，又路过十三陵水库了。现在，她继续带团去十三陵，继续对她的一车车游客，讲不算太久的残暴的萬曆帝，讲不算很近的慈蔼的毛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