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使我宽恕

结婚七年一直想要个孩子的母亲生下我突然血压升高，脑血管破裂，医生无力回天，在我出生后的第六天就去世了。我19个月大的时候父亲娶了继母。后来听父亲说他结这个婚是出于无奈。他那时上有七十五岁的老母，下有年幼的我，工作中常常被派到乡下巡回医疗，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他当时心仪一位在造船厂工作的女子，却因担心受到她前夫的历史问题的牵连作罢。我们的邻居妇产科的医生孟阿姨热心地把她科里的同事周医生介绍给父亲。

周医生那年四十岁了，比父亲大四岁。她离过婚，前夫有“历史问题”（好像曾是国军军官）。她喜欢却没有孩子。她人长得比较丰腴，圆盘脸，不算很漂亮，笑起来倒是很绚烂。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个好人，好脾气。我记事很早，记得她和我父亲谈恋爱时她曾经带我去玩，带着我去洗衣服，我很高兴。

他们结婚吃喜酒那天我和祖母在家没参加。我也不懂什么叫吃喜酒，只是很高兴有个妈妈。妈妈那时在安徽农村旌德镇的双河大队下放。后来在她生妹妹前她还带我去那里玩，我喜欢极了，打赤脚、到小河沟里玩水看鱼好快活。

我四岁零四个月时妹妹出生了，继母那时已经快要43周岁了，终于有了自己亲生的女儿，那个欢喜，那个高兴，别提了！以前她的婆家嫌弃她不生育，妹妹的出生证明不生的是她的前夫。

在我五岁以前我和继母的生活没有太多的交集，祖母带着护着我，继母也常年在她下放的乡下。那时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阴影。妹妹出生继母做完月子后我们搬到长江边上的弋矶山医院居住。慢慢地继母对我开始苛严起来。她的爱集中到妹妹身上我也无所谓，因为我本来就不缺乏来自祖母和父亲的爱。只是她开始嫌我不会做事，她总是把“做事”（做家务）挂在嘴边，让我扫地、洗碗，出发点大概是为了我好，会做事在她看来是莫大的优点。

而我恰恰是个笨手笨脚的孩子，继母的责怪之声开始不绝于耳。她总是说我懒，也许我的确不勤快，她老是给我讲一个故事：有个懒人，他的妈妈要出远门，临行前给他做了个大饼挂在颈子上，饿了低下头就能吃一口。妈妈几天后回来不幸看到懒儿子饿死了。原来他吃完了面前的这一半大饼却懒得把另一半饼转到前面来吃。

有一天父亲铁青着脸，把我叫到他和继母及妹妹住的房间，指着躺在床上一脸阴郁的继母，问我他是谁。我说是妈妈呀。父亲说：“记住了，这就是你的亲妈妈”。原来我听人说继母不是我的亲妈妈后就不知深浅地对别人说这事，不知怎么地传到了我继母的耳中。大概从那以后，继母对我越来越冷。

有熟人来访，说着话她就开始当着来人数落我，说我懒，打开我装满脏手帕的抽屉给人看（我也的确不该把脏手帕藏在抽屉里积攒起来一起洗）。有回我在一旁看报纸，她对人数落我起了劲，一个箭步冲过拉夺过我手中的报纸撕个粉碎。我那时不到九岁。

生性敏感的我内心伤痕累累。常常一个人哭泣，一哭就哭上个把钟头。在我11岁上我第一次有了想服毒自杀的念头。

此外我小时候有段时间脚长大得比较快，鞋小了继母不给买新鞋说穿小点的鞋可以使脚不要长的太大，不然长大成了大脚婆找不到婆家。她也许是真心这么想的，出发点大概是为我好。穿小鞋走路可是真不舒服。

不过现在想来，天下比她做得更狠的继母甚至是亲生母亲也多得是。那个时代做父母的又要工作又要打理家事，又多不懂得和顾及孩子的心理，往往对孩子的要求高，有时以成人的标准来要求。也许与这有关，我同龄朋友中觉得童年不幸福的为数不少。

继母这样对我，父亲当然不会不知道。当初与她结婚的一个考量是她会对我好。父亲自然对她生厌，这反过来有加剧了她对我的责骂。如此恶性循环。我后来生病的时候的幻听就是别人的责骂声。

继母与父亲的矛盾应该不只是因我而起。她和父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父亲钟爱自己的工作，说起科里的事总是很起劲。而继母也许是心疼父亲，总是泼些凉水。经济上继母掌握大权，一生舍不得花钱的她不让买这买那，让父亲感到很受约束。在挺长的一段时间她拿的工资父亲多，她在经济上压制着父亲。另外继母在外面口碑极好，受到怨气也忍着，回到家里就会拿我出气，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后来她评职称时受到挤兑，又因为是护士进修转成的医生，没有晋升为副高职称，工资的涨幅也落后于她的一些同事，心中更是郁闷。

到了我上初中高中时，继母对我的责骂不断升级，言语也越来越难听，常常无中生有。父亲和她经常吵架。她甚至对父亲拳脚相加，而父亲只有招架的份儿。有一回我在我的房间里休息。她与父亲发生冲突。她怦然踹开我的房门，拉扯着我，扬言要杀了我和我爸，她一条命换两条命，值了。她那天真的到厨房里操起切菜刀挥舞着，被父亲拦下了。她还威胁说要把我家阁楼上摆放着的尚没有安葬的我母亲的骨灰扔了。父亲打算和她离婚，她却软了下来，拉拢我。离婚在那时还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我终究做了和事佬。

最终继母病了，5年里变得越来越孱弱。父亲奚落她时，曾经强势的她已经无回击之力了，她只是默不作声。我很同情她。回想起来，我小时候每次生病带我去看病拿药的都是继母。我大学里生病精神错乱她也挺心疼。此外她还生了长大后善良体贴人的妹妹，我们姐妹情深。

我的心中对继母没有爱，却也不再怨恨她。岁月冲淡了过去痛苦的记忆。我能原谅她。我现在并没有被摧毁，过着幸福的生活。幸福使我宽恕。话说回来，总生活在怨恨中又怎能得幸福。记得从前看的灰姑娘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不是卡通电影）里，最终被王子接走的辛黛瑞拉对继母说：“幸福使我饶恕了你”。这句话我印象极深，至今记得那个画面和配音演员的声音。

后记：本文的标题是从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中台词改变而来，不过其实如果改为“宽恕使我幸福”更为贴切。写继母的文章我犹豫了好久。终于动笔是因为看到文学城里有人写文章抒发对她的独吞她父亲遗产的后妈的怨恨。希望她能放下，翻过这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