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秦皇堤

李蒙格 (2025-11-24 13:31:22) 评论 (0)

回望人的一生,真的就像个剧本,有些事物的到来,有些人物的离去,似乎是有定数的。赶上了是此生的荣幸,没赶上也不需要遗憾,因为人生剧本就没安排这出戏……“来的欢迎,去的怀念。”大概是我现在面对这个世界时,还算平和的心境吧。

“匆匆千年事,悠悠秦皇堤。”一条跨越千年,饱经沧桑的大堤横亘在我们村子的正前方,这个华北平原的小村庄一直接受着她的庇佑。无声的大堤也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对故乡的回忆。在没有山的家乡长大,书本上看到爬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每次爬上布满野酸枣和荆棘的秦皇堤,站到大堤头的感觉。这就是我的山,永远在我心中巍峨高耸!

我们村是明朝以后才有的,大概是元朝统治失败人口锐减,沃野千里却村村荒芜。村里来的第一户人家姓李,从山西洪洞县迁居于此。村口的石碑有详细记载,我凭着记忆大概能想起如下这些内容:据《莘县县志》记载,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老官屋迁来李姓一家,因村中有一大碾盘,故取名“大碾李家村”。后迁来吴姓一家,因吴家繁衍很快,人口迅速超过李家。故想改为“吴家庄”。李家不同意,两家去曹州府打官司,曹州府衙为解决纷争,为本村取名“岔楼”。明朝才有的村子,但村前大堤要久远了许多……

我小的时候老人讲起大堤的传说,更是滔滔不绝,也因为村民在堤上种地时,时常挖出人骨,而更显示她的神秘。一年一年,一代一代,村前这一道高高堆起的黄土又隐藏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故事? 从小就知道,传说里的秦皇堤,是秦朝为了抵御洪水而建,大堤南边也确实是一片长达几里的洼地,也真的是个古河道。村中老人们嘴里讲出来的内容,那就更加的玄幻了:秦朝建立后,由于我们村前就是黄河故道,常年发大水,朝廷决定修筑河堤。工程艰巨,条件恶劣。秦始皇拿着“赶山鞭”,把位于鲁西南阻碍修建大堤的群山都赶到了东边。为了赶工,他骑一尊石马,由民夫拉着往前走 ,他走过的地方大堤必须要堆砌起来。还有更邪门的说法:为了不让天变黑,始皇帝集自己暴虐之气、用皇帝之威把太阳定住,从此不再有黑夜,总是艳阳高照,民夫们一天吃七十二顿饭还是有很多人饿死,饿死的人不是就地掩埋在大堤下,就是被豺狼虎豹吃掉。我小时候每当听到秦始皇三个字,就特害怕也特恨他,一个人的残暴竟然影响到两千年后一个小孩子的身心,这家伙可比周扒皮坏多了。每次想起修筑大堤,我都能想到极其悲惨的场景,顺着此刻的心情作首小诗,诗曰:“秦朝始皇修秦堤,工地民夫惨兮兮。山鞭赶走山阻碍,一道土挡平地起。威权定住当头日,天不变黑工不迟。日进糙饭七十二,饿死累死喂兽食。”传说毕竟是传说。想来也只是让人们记住秦始皇的暴虐和修大堤时的辛苦罢了。

我出生的时候,不管是河洼地还是大堤顶就全变成了土地,是分到每家每户的农田,种出一茬又一茬的小麦、玉米。大堤正上方的区域种红薯,是沙化比较严重的土质,堤顶上海拔高,也不容易灌溉,红薯耐旱,而且在沙土里长出来的口感很特别,糯糯的甜甜的。谁家要是在大堤上有几分地,种出来的红薯除了自己吃,还是送给亲戚不错的“礼物”,一说是秦皇堤上种出来的都愿意要,也都爱吃。所以大堤头上种红薯占据了我记忆里很大一部分。很多时候,平常而无趣的日子里总会来点特别的,比如有一年政府把路边和大堤上种了很多杨树——速生杨。种路边的还行,大堤上只能栽到人家地里。地势高的农田本来就缺水,杨树还会跟庄稼争养分,确实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对于那些小杨树,我有个特别深刻的印象,就是那年奶奶家东屋的燕子窝掉下一只小燕子,我给养着。大人说需要喂它活食儿,抓点小蚂蚱,小虫子什么的最好。我倒是听话,大中午的就跑去了大堤上,蚂蚱没看到,虫子也没捉到,一只野兔在红薯地里跑向远处,几个知了在小杨树上玩命的叫,让本来就很热的晌午,平添了几分聒噪,我上去就是一脚,小杨树猛的一晃惊飞了知了,小树也歪到了一边。农田里怎么可能长出大树呢?……所以,大堤上的杨树长错了地方,只在我的记忆里停留了一瞬间,现实里也确实是一两年就消失了。

有些植物是某些地方特有的,离开了那片区域就不容易见到,大堤上农田的两头,或横断处会看到一种野生的小酸枣,长得跟蓝莓大小差不多,兴许还小点儿,每到七八月份会变红,其实肉很少,就一层皮酸酸的,核很大。现在看来没什么可吃的,但小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对小酸枣很迷恋,我记得北寨的三姑来了也喜欢去我家堤道口那块地的坡上摘酸枣……或许没有多好吃,但是在那个缺少副食和零食的年代,能有东西塞嘴里嚼几下就心满意足了。二孩哥也是小酸枣的忠实粉丝……小时候聊天的内容里,绝对提及了无数次,因为此刻想起大堤和酸枣,嘴里还能感觉酸溜溜的。有一年我们几个小孩子,我,小立,二孩哥,是不是还有邵二山,记不清了。在堤道口的西侧发现了一种浆果,也像蓝莓,吃完有股甜味,口感有点黏。每人吃了几个,感觉还挺美,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过了一会嗓子全哑了,几个人再说话嗓子噗噗啦啦的,那玩意似乎有点毒、蜇嗓子……自那以后我可不敢瞎吃了。

顺着大堤脚下有条贯穿东西头的水渠,从东大河一直到西头我家这边,是当年最重要的村级水利灌溉工程,由于都是黄土堆起来的,而且和农田有个高度上的落差,每年浇地都会打漏子,是浇地时在地垄沟巡逻人的噩梦。每年下雨说不定还会把大堤冲塌,把垄沟的一段埋上。第二年用的时候,还得重新挖开,进行疏通。灌溉农田时,因打漏子冲出的水沟,有的很大,而且在地面以下,表面看不出来,踩到上面会塌陷。有年夏天我穿着大裤衩小背心,沿着垄沟去往大河洗澡,没想到有一段垄沟底下被水冲的,土都被掏空掉了,一脚踩下去整个塌了,落差得有多半米,我顺势身子一歪躺在了塌陷的泥土上,摔了个仰面朝天,没想到塌陷的空洞里有条蛇,它也被惊到了,顺着我的大腿和肚皮爬了过去,而且速度飞快……我起身一直走到河边游泳的地方,还惊魂未定,一直问小伙伴们:“那条蛇要是有毒,明天我的腿会不会肿?”其实也没人知道,更不会有答案。后来没什么事儿,只是蛇的肚皮接触皮肤的时候感觉蛮特别凉凉的,像是无数个小触角窸窸窣窣的乱动。

去王庄的路穿过西大堤,堤头上有片荒地,很多灌木和野槐树条子,都是刺儿,早年有夭折的婴儿丢在那边,我小时候去看过,几个小孩围着看,有调皮的孩子还拿小树枝敲敲死婴的脑袋,也不知道害怕。现在想想为什么不挖坑埋了呢?真是想不通。东大堤头,是个很突兀的大土堆,老家人把它叫做“大骨堆”,我宁愿它是“大谷堆”,这地方是有点邪门儿的,因为王庄有个人盖房取土,想挖大谷堆的土,刚没挖几车变成了神经病……大家解释不了,就离这块远远的,没人再敢来这儿挖土。我舅舅以前在大谷堆东侧有块地,我家种棉花的那几年从来没感觉不对劲,前两天跟北关的岳三哥聊天,说是大谷堆下面挖出了青砖。而且,有个嫁去他们那边的女人,晚上经过那儿,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被吓到神智不清了。我猜是不是盗墓的装神弄鬼?就不好说了……过去老人们说那地方有狐狸,谁也没见过,自从农村有了电,啥妖精也不好使,半夜看得清清楚楚,一切装神弄鬼都失去了神秘。话说回来,即便大谷堆是个墓,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人的墓,我老家把捉迷藏叫做“藏麻根儿”。麻根儿是谁?听过单田芳评书《隋唐演义》的都知道,里边有个桥段: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工期也是赶得很紧,有个监工叫麻胡,对民夫残酷无情,苛刻至极。运河沿线的妇女看孩子不听话哭鼻子时,总爱吓唬他们的那句话:“麻胡来了!”孩子听到这话立刻停止了哭闹。所以合理想象一下,麻根儿是不是修大堤时的坏监工?大谷堆是埋他的坟也说不定。换个思维,换个角度,可能对那堆土“憎恨”肯定大过了“恐惧”。

秦堤的另一个传说比较荒诞,在老早那些年间,每逢村里谁家有红白事,需要大量使用碗筷的时候,只要去东堤头烧香磕头,转天就会有碗有筷子出现在烧香的地方,供大家使用。我是不信的,不过涛涛说的有鼻子有眼。也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说。“我怎么没见过?那后来怎么没有了呢?”涛涛又说:“有很多人用完了不还,慢慢就少了,就不再出了……” “啊?!什么素质?”真是大跌眼镜。我想这应该跟神鬼无关,或许是哪个善人用这种匿名的方式捐助乡里吧……

村庄的乡亲们和堤顶农田时时刻刻在互动,不只是种植和收获的季节,即便到了秋天庄稼收完了,裸露的黄土地,也是很多年轻人“撒野”的场所。秋天没了庄稼的遮挡,平日里啃食庄稼的野兔子居住地洞穴也更加的明显。村里的年轻人带着我们这些小孩子,点起捡来的柴火冒出浓烟,拿大纸壳子煽风!大家一起熏野兔。俗话说“狡兔三窟”。为了更准确的捉到野兔,让年纪小的帮着找洞口,美其名曰“小孩心细眼尖看得清”。凡事我们能找到的洞口,他们都拿编织袋子扣上,还有专门派人来把守。烟飘进洞穴,在家的兔子被熏得受不了,从里边像一发“炮弹”弹射出来,有的钻进了编织袋就地被擒,有的则很幸运,冲出没被我们发现的洞穴,幸运的野兔带着一股白烟狂奔,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时势更迭,世事变迁。古老的秦皇堤早就失去了应有的作用,一直保留并不是村民出于对古迹的保护,而是缺乏撅平它的生产力。延续了近千年的农业耕作技术,时间来到了九十年代。在农用三轮普及以后,农民耕作、运输的能力大大提升。由于村里没有下水道,新盖房时需要把宅基地垫高,每家每户盖房子都需要大量的黄土,满是黄土的秦皇堤成了最佳取土的地方,由于农用三轮加持、运输能力的增加,也为秦皇堤的消失增加了速度。只有那个“邪乎”的大谷堆没人敢动。很快,在村前这个守护了两千年,海拔五六米,绵延五六里的大堤就跟平地挖齐了,我小时候像“山”一样的大堤再也不存在了,只在西曹营村留了一段,还有个碑亭纪念。后来我才知道,据官方考证秦皇堤也不是秦始皇修的,修建于东汉时期,永平12年(公元69年),所以很多传说跟实际相去甚远……撅平也就平了吧……唯一有点可惜的,我还没好好看过“秦堤落日”,听说那些年陶醉了很多当地的摄影爱好者。

这就是我记忆里的秦皇堤,是我童年家乡的样子,她曾经横亘在村前,护佑家乡,跟我生命里最初的十几年还有个相逢,上天如此奇妙的安排,我深感荣幸!或许现在的家乡变得更好,是将来更多人怀念的地方,对我却稍显遗憾,因为我提前离了场……不知不觉活到了怀旧的年纪,看看如今,想想过去,还是这些东西值得我来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