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贵州的山多像沉默的远古巨兽,那梵净山就是其中气息最沉稳、最有灵性的那一位。它既有云深不知处的静谧,也有亿万年地质运动塑造的荒诞与神奇;既是武陵正脉的主峰,也是历史上的“弥勒道场”。我对它的全部好奇,大概从第一眼见到那张“蘑菇石”的照片开始,于是我们贵州之行的第一站毫不犹疑地选择了梵净山。真正踏上那条通往云海深处的山路,则是今年秋天的一个清晨。
清晨7点半,梵净山脚的空气凉得让人精神一振。景区入口的气温只有 8℃ 左右,光是站在那儿就能感觉到山里湿润的呼吸。山门前的松林里落着细细密密的露水,仿佛连光都被水汽泡得有些膨胀。站在这黔东北的清冷晨光里,忽然有点莫名的虔敬感,不是宗教意义上的,而是一种“终于又要见到一个世界级景点”的惊喜。
11月份的贵州,已经进入旅游淡季,早上排队上梵净山的人并不多。我们坐进小型巴士,沿盘山公路行驶9.5公里,首先来到索道站。随着缆车越升越高,雾气从脚边一点点散开,山谷像被揉开的宣纸,上面慢慢显现出翠绿色的纹路。我第一次看到梵净山那种“云从脚下过”的场景,云不是在天上,是在你身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动,把山峰切割得若隐若现。这时候旁边的大叔感叹了一句:“怪不得叫佛国。”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 没错,那股“凡尘渐远”的感觉就在那一刻袭来。
离开登山览车,踏上石阶阶梯,我们一步接一步向上攀登。走到气喘吁吁汗湿衣领之际,我们来到了蘑菇石 - 梵净山的标志性地貌。这块在所有宣传照里出现无数次的庞然巨石,由一层层一片片岩石叠加在一起,上大下小,形似蘑菇,更像是千层糕。犹如一个被山风吹皱了眉的巨人,又像被天神随手放上去的棋子。站在巨石的阴影下,我才意识到那种“奇形怪状”的背后,是十多亿年的地质运动。岩层先是沉积,再被挤压隆起,最后被风化和雨水雕刻,留下如今这根看似随时会倒,却屹立千年的石柱。我靠着栏杆,望着它的轮廓一点点显出清晰的棱角。山风吹过来,带着湿冷的味道,像是在提醒我:“这是时间的味道,不是风景的味道。”那一刻,我对梵净山的第一层好感已经彻底变成敬畏。




蘑菇石有着宽大的观景台,俯瞰一望无际的云海,和远处犹如小岛般的黑色山头,中国水墨画的韵味油然而生。这里挤满了游客,我们没有多加停留,沿着陡峭的石阶窄路继续向上,目标是海拔2494米的老金顶。这里是梵净山的第二高峰,又名月镜山,山顶有座白色小庙“燃灯殿”,这里是传统的朝拜地。攀登老金顶是登梵净山的一个重头戏,也是一个挑战,大部分游览过梵净山的老同学都是到蘑菇石就往回走了。
从分岔口往老金顶走,游人明显少了许多,路也一下子收紧起来。石阶狭窄、古旧,青苔一层层贴在石缝里,像时代的指纹。风一吹,雾气就从山谷里卷上来,仿佛有人在下面轻轻吹气,把你推向更高处。走了十几分钟,我们意识到老金顶不是“景区”,它更像是大山真正的性格所在。没有那么多修缮,没有太多人工痕迹,只有一条蜿蜒、湿滑、安静得有些肃穆的石道。每一步都让你感觉自己在“回到过去”,回到那些古代香客徒步百里只为拜一次山的年代。
当石阶终于走到尽头,一个陡峭的岩壁突然横在眼前,像一道通往秘境的门。再往上爬,是一段真正意义上的“攀岩式阶梯”。两旁的铁链被被日复一日的登山人流磨得光滑发亮,手一握上去,冰凉得像被雨水浸透千年。那一段我们几乎是靠着双手拉着铁链、一步一步贴着岩壁挪上去的。心跳得很快,但奇怪的是,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在那种极端接近自然的环境里,人反而会变得特别专注,像进入一种狭窄但纯粹的世界。





当我们终于踏上老金顶的岩顶之时,视野突然被整个武陵山脉的天际线填满。这里没有成群结队的旅行团,没有此起彼伏的游客喧闹声,只有巨大的风声和远处山脉被云吞没又吐出的轮廓。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理解“老金顶”的意义:它不是给所有人看的,是给那些愿意多走几步的人看的。我们站在岩顶边缘,风将每个人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远处群山起伏一望无际,而云像白色的烟火般不停升腾。那一刻我们觉得自己不像在看风景,而是在被风景看。
只有来到山顶,才能真正让人感到一种更自然、更野性、更接近大山本体的震撼。而山顶那座小小的,甚至有些简陋的寺庙,显得额外古意悠然超凡脱俗。让人突然明白为什么古代僧侣要在这里建寺,不是因为这里离天近,而是这里让人心敞开。那一刻,“武陵正脉之巅”不仅是地理高度上的高峰,更像是一种精神高度。山下的一切烦恼、俗务和忙乱,都在这里变得无足轻重了。你会突然意识到:你不是来征服山的,是来被山治愈的。
下山还是得小心翼翼地慢步而行,不过毕竟不像上山那样气喘吁吁,于是有了更多的闲心雅致来观察四周。无疑大大小小的蘑菇石是梵净山的一大特点,它们是亿万年来岩石遭受风化之后,在各种外力的作用下自然形成的。这些亿万年的层叠岩石像一叠叠自然形成的“石头经书”,如同一本本远古典籍,被形像地称为“万卷经书”。有的的蘑菇石看似重心并不平衡,好像一碰即倒,但实际上已经过数亿年的风雨侵蚀,巍然屹立,坚如盘石,自然界一大奇观也。




中午时分,云开始散得更快,山峰清晰得像水洗过一样。阳光从云缝里射下来,带来一股股暖意,彻底驱散了山间潮湿的寒意。照在绿油油的山坡上,像一块刚刚被掀开盖布的玉盘。下山的路上,我几次停下来回望老金顶,它始终在云上,像一个不散的梦。我们来到位于山谷的承恩寺,坐在路边吃着自带的干粮,登山产生的饥饿感,加上清新的空气和满目的美景,简单的干粮居然吃出了“生活原来这么简单也挺好”的心境。坐在木凳上,看着游客三三两两地走来走去,我突然觉得山里其实没有神性,是人把自己的愿望、恐惧和希望投射上去,山才有了“意义”,而梵净山正是那种接得住人类感情投射的地方。





按照原计划,下午应该去攀登梵净山的第三高峰红云金顶,但是从中午开始游客明显增多,望着羊肠小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我们顿时没有了继续向前的胃口。说到底,梵净山之所以吸引人,不是因为它多险、多古、多神秘,而是它让每个人都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感受到一种“置身世外”的可能性,体验到“超凡脱俗‘的那一刻。大自然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带着时间感、孤独感、不可控感和神圣感。而当游人太多时,那些感觉会被挤得只剩一丝残影。其实人人都想看“干净的风景”,但同时大家也都在贡献“人太多”的现实,这正是所有名山大川在现代社会共同承受的痛:它们被欣赏得越多,就被理解得越少。
带着无尽的遗憾,我们掉头走回下山的道路。来到景区门口时,一个接一个的旅行团还在络绎不绝地进山,淡季还有这么多游客,可以想象这儿在节假日会拥挤到什么程度。再回望一眼山顶,已经完全被云遮住,仿佛上午那一缕撒向金顶的阳光,是造物主对我们的私人恩赐,现在你再想看,它已经躲回自己的传奇里了。常年被云雾缭绕的梵净山,阳光从来就是不可多见的稀罕物。第二天,一起坐车前往镇远古镇的一对上海老夫妻告诉我们,他们已是第二次来梵净山了,第一次来遇上满山浓密的雨雾,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他们第二次长途跋涉到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得以一睹梵净山的真容,老两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和那老两口一样,我们也是心满意足地离开梵净山。虽然没有踏上红云金顶,但是在古稀之年能够挥汗登上更高的老金顶,也可以宽怀知足了。同时有幸遇上好天气,既看到水墨画般云雾缭绕群山,又看到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顶,更是让 我们称心如意。

我们这些智人的历史大约有几十万年,其中99.99%的时间是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人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浴沐灵魂,陶冶性情,开拓胸襟,提升人的精神存在。随着现代化的进程,我们一步步离开大自然,蜗居到人工构建的空调房间之中。虽然我们自命为万物之灵,然而人的灵魂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只是大自然灵气的凝聚,它必须和自然万物保持天然的联系,凝聚的灵气才不会飘散和枯竭。
不曾独自一人在空旷处仰望星空,我们会误以为哲学只是晦涩的学术;因为看不见壮丽的山川和辽阔的草原,我们只能在富人那散发着铜臭的庭院里寻找美。一个不曾来过险峻山巅、浩瀚海洋边和无比森林的人,不可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神圣和崇高。也不会体验到超凡脱俗的境界。梵净山不是人间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却能让你能以更高的维度来看待现实世界,从而更好地生活在人间。如果你也准备走一趟梵净山,相信你会和我一样,在身处山上云间的某一瞬间,突然感到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自己重新被充电和点亮,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