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姐在非洲的奋斗岁月

秦克雨 (2025-11-23 10:33:23) 评论 (0)



陈姐走于二零二二年春天,至今已三年半余。她在乌干达奋斗了八、九年,是无数闯荡海外的中国商人的缩影。要是她还活着,事业定然能更上一层楼。作为她的朋友,我理应把她的经历记录下来,不让她的故事湮没于异国他乡的尘埃里。

陈姐曾在义乌做童装外贸出口,客户遍布世界各地,尤其集中在非洲。她会按客户需求自行设计研发新款,到了出口旺季,订单多得几乎应接不暇。她的丈夫原本是大学?列主义教授,为了支持妻子的事业,毅然辞去教职,做了她的助理。几年下来,他们陆续在杭 州、义乌和浦江老家购置了房产,还喜得一女。可谓事业顺遂、爱情甜蜜、孩子 健康,是个圆满幸福的家庭。

和许多中国出口商一样,陈姐也犯了那个致命错误。当时市场竞争激烈,再加上非洲客户苦苦哀求,她心一软,便开始给当地商人赊货。非洲客户求赊货时,理由总让 人难以拒绝,不是以耶稣的名义起誓,就是拿父母兄弟的性命担保。他们说的话、做的动作,那份虔诚劲儿,足够打动对他们了解不深的中国人。

于是陈姐赊给客户一个集装箱的货,第一次对方果然守信,卸到没多久,她就收到了从乌干达打来的货 款。这样几次下来,陈姐彻底相信了这位客户。可最后一次赊出两个集装箱的货后, 对方就彻底失联,货款自然也没了着落。

十几万美元的货款,对大型贸易公司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就算被骗,也能从其他 出口商品上弥补回来,平衡总收益。但对陈姐这样的小型私营企业而言,这笔钱简直是灭顶之灾,绝不能忍气吞声让它沉进非洲的红土里。于是陈姐和丈夫姜哥专程去了乌干达讨债。起初 他们住在孔哥在恩德培经营的?宿里,那时孔哥常邀请我们一家去吃饭聊天,或是去湖 边酒店的泳池游泳,在烧炭的桑拿房里放松。我们就是在孔哥的?宿里认识陈姐夫妇的。

一个下午,我们一家和陈姐夫妇去孔哥?宿附近的帝国酒店散步游玩。这家酒店 紧挨着维多利亚湖,进?后一条笔直宽阔的路把酒店分成两半:右边是草地和饰有蓝色玻璃外墙的客房建筑;左边是个大院,泳池、桑拿房、酒吧、厨房、餐厅都在里头; 院子尽头便是白色沙滩和辽阔的湖面,波浪带着低低的涛声一层层涌上来,岸边高大的椰树和棕榈在?中沙沙作响。陈姐牵着 我女儿在浅水区踩水。工作中的陈姐严肃认真,生活中却十分随和,尤其喜欢孩子,那份喜欢不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切。我女儿也特别黏她,离不开她身边半步。

?昏时分,孔哥打来电话,说晚餐已经备好,让我们回去吃饭。我们走在恩德培别墅区的柏油路上,时不时闻到院子里飘出的湿润花香,浓郁醉人。我女儿一左一右拽着妻子和陈姐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跑,我和姜哥落在后面,聊起乌干达的近况,我还顺便给他介绍了一位人品靠谱的黑人清关商。



没过多久,陈姐夫妇从恩德培搬到了首都坎帕拉,在那里租了房子。他们一边找 律师打官司讨债,一边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模式是自己进口童装囤进仓库,再批发 给当地有?店的商人。凭着多年积攒的童装经验,生意一上手就顺风顺水,很快步入 正轨,每月都有固定货柜到港; 有时她还亲手画设计草稿,推出新款。来赶上客户 和市场的变化。他们的官司打得也比较顺利,被告答应每月按时偿还一部分,直到还清为止。

打官司让她认识了不少当地律师和政府的人;  又因为为人慷慨大方,她很快结识了一大帮华人老乡,日子变得忙碌起来。可再忙,他们也没忘了老朋友来。那阵子我住在一个小区的联排别墅里,上幼儿园的女儿一听陈姐要来就高兴的不行,一来是喜欢陈姐,二来是陈姐每次都会带一大包零?饮料。我们平时很少给她买这些,她口渴了想到的只有白开水。

那段时间,妻子刚学会做肉夹馍,味道十分地道: 分别?好牛肉和猪肉,把?好 的肉剁碎混在一起,塞进刚烙好、冒着热气的白面馍里,配上切好的洋葱、?椒和香 菜,再浇上一勺香浓的?汁,香得人垂涎欲滴。我比较懒,整个过程就负责守着炭炉烙饼,可看着朋友们捧着肉夹馍吃得满嘴流油,我心里也满是欢喜。姜哥是陕?人,从小吃着肉夹馍?大,称得上权威评委。他一边吃一边冲我妻子竖大拇指, 一口气吃了五六个,显然是在异国他乡尝到了久违的家乡味,格外满足。

那段日子,陈姐夫妇心情正好:生意走上正轨,欠款也在陆续归还,他们还在不断 寻找新的商机。就是在我家那次肉夹馍聚会上,他们说起了要做?金生意的打算。之 后一年多,陈姐夫妇都在为这件事奔波。刚果和乌干达的?金要卖到香港, 必须先在当地注册公司。他们趁国内假期,带着女儿去了香港。等待执照下发的空档,一家三口又顺道去了泰国玩,我在朋友圈看刷到他们拍的照片,每一张都亮堂堂地透着幸福。手续办齐后,他们回到乌干达正式运营?金生意,可没多久就出了大麻 烦,具体情况我不便多问,但亏了一大笔钱,这是确定无疑的。

后来从跟他们交情很深的潘哥那里,我才知道被骗的来去龙脉。一个他们认识的 乌干达人,知道他们有实力进货柜,钱不会少,也肯定想拓展其他生意, 就上?游说,问他们想不想做,还说?金在乌干达的买价和香港的卖价差额 很大,足够让人的财富在上一层楼。

陈姐夫妇动了心,想要了解了解,那人就带他 们?了?金公司的老总,还在警察和政府部?领导的陪同下,去了一个神秘的戒备森严?金存 放点,在一间上了好几道锁的屋子里,他们亲眼看见了一块硕大的金砖,当场就拍板要做这笔生意。

从香港回来后,他们决定先小试牛刀,先买二点五公斤,等第一次生意成功了再加码。公司老总拍胸脯说派四个人(两位警察、两位政府公证员)一路押送到香港。登机前,?金装进特制行李箱,上了双锁,双方各持一把钥匙,非得两把一起才能打开,上锁前还当面验了?金的重量和成色。大家这才放心地上了?机。

可到了迪拜转机,装?金的行李箱不?了。陈姐夫妇急得团团转,四名押送人员说马上去跟航空公司交涉,让他们在转机大厅等着。等了许久,四人才回来, 说航空公司不小心把箱子转去了?往芬兰的航班,已经起?,得三天后才能运回。

警察和公证员说只能改签去香港的机票,在迪拜先住下等行李,还安慰他们“既来之,则安之”,让他们趁这个机会逛逛这座沙漠里建起的繁华城市。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陈姐以前一直想去帆船酒店看看,却没机会,如今机会来了,她却半点心思也无,满心焦躁不安,光着脚在没配拖鞋的酒店客房地摊上来回踱步。

第二天一早,陈姐夫妇去敲押送员的房?,想邀他们一起吃个早餐,却发现四间房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两人惊得差点站不住,这才明白。这回被设局骗得透透的。

可被骗的事不能声张,不然生意人的脸面往哪搁? 这就注定了这个骗局还会继续下去,只是换个中国人而已。

陈姐回到乌干达后默默地报了警,可那家?金公司、老总,还有那些政府人员和警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按他们给的名字去相关单位查询,根本就没有这些人。



几乎每个来非洲做生意的人,都要被这里特殊的环境好好上一课,或是因为天 真,或是因为糊涂,或是因为贪婪,又或是因为轻信。挨过这场“教训”,有些人一蹶不振、心灰意冷,得过且过甚至打包回国; 而有些人却能吸取教训、奋发图强,最终在异国他乡闯出一片天地。

陈姐无疑属于后者,她是个不服输的女强人。遭遇?金骗局后,她迅速把重心拉回童装生意,还开拓了苏丹、坦桑尼亚、卢旺达、刚果等周边国家的客户,进口的货柜越来越多,?金上亏的钱,很快就能通过童装销售补回来。陈姐夫妇凭着对乌干达政策、税收和法律的熟悉,以及在政府部?不断拓展的人脉,经常帮中国同胞注 册公司、解决交税和打官司等问题,深受华人的信任和称赞。后来他们越来越 忙,我不便打扰,有半年多没和他们联系。

突然有一天,陈姐打电话说,她上初中的女儿独自一人来乌干达探亲了。 我特别惊讶,小小年纪就敢独自跨越万里,途中还要转机等待四小时,真勇敢也真独立。我们一家和陈姐一家在饭店聚了一次,后来我又请他们来家里吃火锅。两个小女孩相差五六岁,我女儿特别佩服这个姐姐,因为她会讲好多童话故事。

我们用电磁炉涮羊肉和牛肉,还准备了不少时令蔬菜,我另外熬了一锅胡辣汤, 大家吃得热火朝天。陈姐一个劲夸我妻子厨艺好,我妻子不好意思地说:“您是干大事 的女豪杰,只是没空琢磨厨房这些小事罢了。” 其实陈姐的厨艺也很不错,记得她做过 一种陕??味的粥,香甜可口,想来是姜哥教她的。

饭吃到一半,突然停电,电磁炉一下子灭了,真扫兴,还有很多蔬菜和玉米段没下锅。停电在非洲是常事,抱怨也没用。我忽然想起阳台上有个非洲式的烧炭小 炉子,就赶紧点燃炭火,在饭桌中央垫了两个案板,把炭炉放在上面,防止烫伤桌面,再把鸳鸯火锅架上去。炭火熊熊燃烧,锅底很快又沸腾起来,大家重新端起碗 筷,吃得更加尽兴。最后陈姐喝了一碗胡辣汤,姜哥喝了两碗。说来惭愧,我做饭没有什么拿手的,可只要大家吃的香甜,我就特别得意和自豪。

我很羡慕陈姐夫妇的感情,姜哥能毅然放弃教学生涯,全力支持陈姐的跨国生意,还毫无怨言。饭桌上他对陈姐照顾得无微不至,时不时夹她爱吃又不好夹的菜。像我这样粗心的人,根本做不到这份细心,比起姜哥,只剩佩服和惭愧。

之后,我们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节奏中。

陈姐夫妇加入了一个华人帮会,通过这个组织,她帮到更多来乌干达创业的同胞。她常在帮会里组织慈善活动,给当地贫困地区的学校捐赠学习用品和生活物资。我常在朋友圈看到她和乡下受捐孩子的合影,照片里的她温柔慈祥,双手搂着黑人孩子,笑得格外灿烂,那种笑容,和她搂着我女儿时一模一样。

一个星期天的?昏,我们一家游玩回来,按响?喇叭后,保安开门让我们等一 下。他从保安室里拎出一串麻绳穿起来的四条鲈?,每条都约有两公斤重。我问是谁送的,他含糊地说“陈女士”,我立刻就想到了陈姐。停好?后,看到她发来 的信息,说他们今天去湖边,遇到打鱼回来的船,??很新鲜就买了些,晚上有约会没法当面送,就托保安转交给我们。

陈姐夫妇的这份心意,让我们心里暖暖的。



二零一九年,我家发生变故,我离婚了。前妻带着女儿回国,我一个人留在乌干达,很少再和以前的共同朋友?面。陈姐夫妇听说后,特意打电话让我去家里吃 饭,我推辞了好几次,现在想想,真是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后来疫情突然爆发,坎帕拉封了两次城,二零二零年就要在封封停停中过去了。有一天,姜哥打电话邀请我去家里做客,还请了其他几位朋友。再推辞就太不近人情 了,我便开?前往。陈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我们还喝到了传说中的藏红花茶。 忘了是什么原因,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陈姐家,只?客厅里摆满了圣诞节礼物,一个个鼓囊囊的小礼包堆在一起,足有上百份。我惊讶地问他们怎么准备这么多,他们说这些都是给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的,平时打交道多,过节总得表示一下。他们非要塞给 我一份,我说用不着,可他们还是硬给了我一包进口水果。

疫情虽然让人惶恐,但乌干达死于感染的人并不多,大部分患者都康复了。这时,为华人着想的帮会从国内引进了疫苗,同胞们怀着感激之情纷纷去接种。陈姐是帮会负责人之一,带头接种是应该的,但考虑到她血压高,我很担心。可陈姐还是毫不犹豫地打了第一针,后来第二针和加强针引进,她也都按时接种了。接种后孔哥问她有没有不舒服,陈姐说挺好的,没什么异常。

我这个人比较固执,一直拖着不打疫苗,觉得这款疫苗研发时间太短,远不及普通疫苗的研发周期,担心有严重副作用。总之,我一针都没打。期间有一次我陪人去 医院当翻译,两天后就出现了感染症状,难受得厉害,严重时甚至有濒死的感觉,但我硬是靠吃感冒药扛了过来; 后来又感染过一次,还是很难受,还添了刀片嗓的症 状,依旧靠感冒药,一周后痊愈了,之后就没再感染过。而有些打过疫苗的朋友,还是没能幸免,感染后症状各异,痛苦不堪,其中有两位很不幸在医院去世了。

二零二一年四五月份,陈姐的女儿来乌干达准备上高中,为将来去欧美留学做准 备。为了迎接女儿,陈姐夫妇邀请了另外一对有女儿在当地上学的夫妻和我,去阿里郎??哈尔厅的包间吃饭。我特意给她女儿准备了一本十六开的英文版非洲?类和动 物彩?书,沉甸甸的透着厚重感。我喜欢把书当礼物送朋友,这也表明我有些迂腐。 之后,陈姐夫妇把女儿送进了国际高中。本来陈姐打算送女儿去美国上学,自己去陪读,但因为放不下乌干达的生意和事业,只能让女儿来这里委屈一下。我记得大概就 是这个时候,他们引进了疫苗的第二针和加强针,两针间隔时间不?。

看到国内外有些朋友接种疫苗后出现各种副作用,我心里特别难受。我在外网上找到一些医生开的治疗后遗症的方子,就截图发到了朋友圈,希望能帮到有需要的人。

大概在二零二一年年底,陈姐打电话说记得我在朋友圈发过一个方子,我说是的,找出来后就发给了她。我记得方子中有一味是处方药,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买到。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她的身体状况,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她平安健康。

二零二二年初,我一个朋友想来乌干达工作,我觉得陈姐人脉广,打电话请她帮忙留意招人的公司,她爽快地答应了。可谁也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一个午夜,陈姐突发脑溢血,被紧急送往坎帕拉最好的国际医院,可这家医院竟然没有能做开颅手术 的医生,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陈姐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血压低得吓人,最终在两天后去世了。

葬礼一个月后,我和姜哥小聚,发现他苍老了许多。聊天时我才知道陈姐突发脑溢血的原因。有个重要的案子第二天就要开庭,陈姐特别重视,她性子又急,一直为这事操心。恰巧这时有人打电话告诉她,她的律师和对方律师早就暗中勾结好了,准备从中牟利。陈姐得知自己无比信任的黑人律师竟然背叛了自己,一时气急攻心,才酿成 了悲剧......

陈姐就这样走了。

维多利亚湖的?还是那么大,浪一层层推上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没来得及看女儿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没来得及把坎帕拉的仓库再扩一

倍,没来得及把那几个老客户欠的尾款全部追回,也没来得及再吃一顿停电后点着炭炉的火锅。

很多事,她都以为还有时间。

可她留在那片红土上的东?,比任何录取通知书都沉,比任何仓库都大:  被骗得惨重不堪,第二天照样去清关; 血压高得吓人,照样卷袖子打疫苗;  明知非洲的坑一个接一个,照样把路踩到坑底,再从坑底爬出来,拍拍灰,继续往前走。

她把最烫最亮的那八年,全部烧在了维多利亚湖畔。

那串被烈日晒得发黑、被红土染透的脚印,?吹不散,浪冲不走。

陈姐这一生,没白来非洲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