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八王后第四任:大智若愚的德国郡主
1536年《十条教纲》打下英国国教教纲基础,1537年一开年,亨利八世就下令主教们为英国新教拟定一个更详细的教义指南,并且这个指南必须适应亨利八世对英国新教立场介于罗马传统教义和路德宗激进教义之间这个指示。然而,主教们几乎是对每一个讨论主题都无法统一。与会的主教,坐在铺着红毯的会议桌旁,每人身后都站着各自的神学顾问,用温彻斯特主教嘉丁纳的话来讲,与会者“就像进了杂货铺,每个人都在货柜上摆出自己的货”,有人说三宗圣事礼已足够,有人说罗马教廷的传统七宗圣事礼都必须保留,还有人说一百个圣事礼都不够。最后勉强达成一致意见,匆匆定稿后,主教们便逃离了兰柏宫(Lambeth Palace),因为此时伦敦贫穷区已经出现瘟疫苗头。
亨利八世拿到初稿后,认真阅读,并且做了大量批注和修改,就连大主教克兰默胆敢对他的用词和语法提出建议时也没发脾气。这就是被民间称为“主教手册”的《基督徒的制度》(The Institution of a Christian Man)。手册的主要用途是为神父布道时提供框架和指导,其立场的确是介于传统旧教教义和激进改革教义之间。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定义信仰(faith)和善行(good works)在救赎中的意义。
路德宗认为,信仰本身就可以打败人性的腐败,只要你全心全意信仰基督,你就能得救,即信仰唯一(sola fide),而善行只是信仰的自然结果,与你是否得救无关紧要,圣餐和其他圣事礼更是与救赎无关;也就是“因信称义”(justification by faith alone)。【基于罗马书1:17:义人必因信得生】
而罗马教廷的传统教导是,信仰和善行在基督恩典下合作做工,对救赎来说二者缺一不可,并且教会执行的七宗圣事礼是恩典和救赎的一部分。【基于雅各书2:17:信心如果没有善行便与死无异】
亨利八世批阅时,划掉了大主教克兰默所写的因信称义这部分,在克兰默的“信者通过神的收养和自身的信仰成为神的儿子”后面添加了一句“只要我坚守遵守神的戒律”。最后版本强调信仰但不认可路德宗的因信称义,削弱了善行的重要性但不否定罗马教廷教义。亨利八世同时还批示,全部七件圣事礼都应该被纳入这个指南里。指南同时也保留了“变体论”(Transubstantiation)这一罗马教廷最根本教义[1]。
亨利八世这么做,一来是因为他内心真的不认可马丁·路德,二来也是因为他必须在即能调和激进派与保守派之间的矛盾、又不破坏“在英格兰禁止罗马教义和教宗权威”这个前提条件下推进改革。
这个指南的出台,自然时受到国内反对改革之人的欢迎,他们觉得这个指南不仅在实际上保留了旧教传统,并且让新教改革派“无赖们”无话可说。大主教克兰默则回应:“任何人只需简单浏览一下指南内容,就会发现炼狱、朝圣、拜圣者、拜偶像、圣饼、圣水、圣日、功绩、善行、庆典等并没有被恢复到它们之前被滥用的状态。”
亨利八世“创造性的模棱两可话术”再一次稳住了英国宗教改革进程。
英国教改的下一件重大举措是在1538年,宰辅克伦威尔代表国王颁布新令,所有教堂必须在方便阅读的位置摆放一本英语圣经,所用版本是1535年出版的由埃克塞特主教、剑桥学者、翻译家迈尔斯·科夫代尔(Miles Coverdale) 翻译的版本。 1534年坎特伯雷教士议会向亨利八世请愿圣经翻译工作被准许后,科夫代尔在廷代尔之前翻译的新约、摩西五经和约拿书基础上继续翻译,最终将完整的旧约新约英文翻译呈献给亨利八世,这一版本和之前廷代尔版本一样,也是在安特卫普印刷的。
科夫代尔的剑桥学兄、被罗马教廷在比利时处死的威廉·廷代尔终于可以含笑九泉,这个“异教徒”,终于在死后成为母国英格兰宗教改革的主要执笔人之一,他死前那句遗言“主啊,打开英格兰国王的双眼”也最终得以实现[2]。
因为尺寸原因,这本圣经也被称作“大圣经”(Great Bible),它不仅是英国宗教改革最重要的里程碑,其对现代英语形成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做为英国第一部皇家授权圣经,因其在民间的广泛阅读,实质上起到了对英语拼写、语法和词汇的标准化作用。从此刻起,圣经典故和词汇短语被深深植入英语文学、日常用语和民间俚语之中,比如 Let there be light, the power that be, the spirit is willing but the flash is weak, a law unto themselves, shout from rooftops, there are no new things under the sun, on the tip of my tongue,the skin of my teeth, am i my brother's keeper? 等等,不胜枚举,数不胜数。
图1:大圣经,全名[3]“英文圣经,新旧约经文全部内容,均由精通希伯来语和希腊语的多位优秀学者经过刻苦研究,按照希伯来语和希腊语原本真实翻译。
亨利八世下令,英语版圣经必须放在教堂最方便阅读的位置,任何人,无论贫富和地位,都可以走进教堂阅读神的话语。很多教堂将大圣经用铁链拴住,防止被人顺手牵羊,故此又得名“被铁链拴住的圣经”。
同一年,亨利下令,将主祷文(Pater Noster)、圣母经(Ave Maria)、信经(the Creed)以及十戒(Ten Commandments)全部翻译成英语,装订成册后放在教堂内供人阅读。
圣经和这些经文的翻译和广泛推出,在本质上将英国的宗教历史和她的文学文化历史融为一体,也定义了英国新教的本土身份,使得英国的文化和宗教变成不可分割的整体,英国人流行那句玩笑“上帝本人就是说英语的”就是体现;而这也是理解十七世纪护国公奥利佛·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带领议会发动内战并将查尔斯一世送上断头台的根本原因。
有趣的是,奥利佛·克伦威尔和托马斯·克伦威尔并非毫无渊源。奥利佛的曾祖父原名理查德·威廉姆斯(Richard Williams),祖籍威尔士,行伍出身,亨利八世时封爵士,他是托马斯·克伦威尔的外甥(姐姐的儿子)和学生,解散修道院的积极分子,后来跟舅舅姓,成为理查德·克伦威尔爵士(Sir Richard Cromwell)。
亨利八世宰辅托马斯·克伦威尔推行的另一项宗教改革举措是,英格兰威尔士所有教会的牧师都必须将自己教区内的所有婚礼、洗礼和葬礼登记造册,这一做法一直保留下来,成为英国宗教改革的另一大特色,为后人研究家谱和地方历史提供了巨大的方便。与此同时,教堂里的圣者偶像不再被认为是神圣,摆在圣者龛位前的蜡烛供奉也被撤去。
简言之,英国宗教改革是对英格兰大教堂的洗涤,而不是将它们彻底推翻。
克伦威尔还要求牧师和神职人员对“经文解读”持沉默态度,尽量避免对教义喋喋不休的争论。但有一个问题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那就是圣餐礼中的饼和酒到底是不是耶稣基督的真身和真血。
亨利八世坚持在主教手册中保留变体论,即饼和酒在神父祝福后的那一霎那发生了质变,在实质上变成耶稣的肉和血。很多新教主义者拒绝接受变体论,认为圣餐礼的饼和酒并没有真的成了肉和血,而是象征意义上的肉和血,而信徒在接受饼和酒时,是在精神上参与了耶稣基督和十二门徒的最后晚餐。
在信仰的坚定性这个问题上,新教和旧教一样,同样有人敢为信仰去赴死。
剑桥学者们从1529年就开始秘密涉入改革,是路德宗在英格兰的主要传播者,也是英格兰新教改革的激进派。到了1537年,他们的代表人物约翰·兰柏(John Lambert),剑桥学者和传教者,因为公开反对变体论而被捕,案件由亨利八世亲自审理。庭审过程中,亨利一而再再而三让他接受变体论,并引用约翰福音6:53[4]和马太福音26:26-28[5]向兰柏证明变体论的神学依据,多次劝说兰柏改变立场,但兰柏始终不改口,最后被亨利八世判了死刑。
反对英格兰宗教改革模糊立场的人不只限于英格兰国内,德国和瑞士也开始往英格兰派遣使团,试图劝说亨利八世坚定改革立场,加入欧洲改革阵营,但具体我们下篇再讲。本篇先回到亨利八世的私事。
简西摩1537年10月去世后,亨利八世后宫无主,是以不久便开始寻找下一任王后候选人。欧洲各国也都在揶揄英格兰,问亨利八世最后到底会有几个妻子。但亨利毕竟是一国之君,所以欧洲王室前来说媒的竟也络绎不绝。
神圣罗马皇帝卡洛斯五世(亨利八世第一任王后凯瑟琳的外甥,亨利大女儿玛丽公主的表兄)和法兰西弗朗西斯一世(1530年续弦娶了卡洛斯五世的亲姐姐,葡萄牙国王曼努尔一世遗孀)都试图将自己国内的贵族女子推荐给亨利。
卡洛斯五世的人选是米兰郡主,他的亲外甥女、哈布斯堡王朝奥地利女大公/丹麦王后伊萨贝拉的女儿:丹麦的克里斯汀娜(Christina of Denmark)。克里斯汀娜1533年12岁嫁给米兰大公,1535年14岁守寡,到1538年也才17岁,她的哈布斯堡血统和与卡洛斯五世的舅甥关系,让她成为欧洲贵族婚姻市场的抢手货。
维京人血统让克里斯汀娜生得人高马大,亨利八世1538年3月派小霍尔拜因去丹麦为克里斯汀娜画像,要求他按照公主本人的真容来画,以便于他决定是否联姻;并让同行使者带话给克里斯汀娜,说亨利八世也是大高个,就需要她这样的高个子女人做他的王后。17岁的丹麦公主诙谐地答复亨利使者:我虽然是个高个子,但我的脖子却很细。
图2与3:丹麦的克里斯汀娜,小霍尔拜因,1538,现藏于大英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
就在这段时间,卡洛斯五世突然赴法国进行国事访问,这难免让亨利八世疑心这两位欧洲最有势力的天主教君主是不是要结盟来共同对付英格兰。鉴于亨利八世已经和罗马教廷分道扬镳,卡洛斯五世因自己的小姨凯瑟琳被亨利八世抛弃而一直对亨利怀有敌意。而欧洲王室之间的通婚让卡洛斯五世最终成为哈布斯堡王朝、神圣罗马帝国和瓦卢瓦-勃艮第大公国这三个欧洲王朝的君主。到了1519年,卡洛斯已经身兼神圣罗马皇帝、西班牙国王、意大利国王、南部德国邦主、波希米亚邦主、荷兰邦主、勃艮第公爵和奥地利大公国公爵,可以说大半个欧洲的版图都在他手里。一旦卡洛斯五世与佛郎索瓦一世结盟,再加上罗马教皇的势力,那么小小的英格兰必定成为瓮中之鳖,这样的结果对于亨利八世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为了英格兰的生存,为了寻找盟友,也为了保住英国宗教改革的成果,亨利八世未来王后的人选只能从欧洲新教国家中挑选。宰辅克伦威尔为君上选的是莱茵河下游一个德国大公的妹妹,柯莱佛斯的安娜(Anne of Cleves)。
十六世纪的德意志,无论在政治还是宗教上都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其版图由诸侯割据,战争连年不断,以天主教奥地利联盟和路德教普鲁士联盟(Lutheran Prussia)为主要冲突方。
安娜的父亲约翰[Johann (Jülich-Kleve-Berg)]刚刚去世不久,她的哥哥威廉[Wilhelm (Jülich-Kleve-Berg)]袭了爵。老公爵是宗教改革的支持者,但持中庸态度,新公爵威廉却是坚定的路德宗信徒,不仅反对卡洛斯五世,而且与罗马帝国还有领土之争。
安娜的母亲是于利希-克莱沃-贝格联合公国(Vereinigte Herzogtümer Jülich-Kleve-Berg)的郡主,该联合公国位于如今的德国荷兰交界区,当时属于罗马帝国管辖范围内,安娜姐妹三人跟从其母,仍然恪守天主教。
当时的德意志各诸侯国,相对于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奥地利而言,是相对比较落后的,尤其是在文艺、文学和文化方面。安娜从小学的是女红和德行,除了德语之外不会其他语言,也不会唱歌跳舞、打情骂俏。但亨利八世却听说安娜不仅容貌美丽而且温柔善良,徳言容功无所不精。
联姻谈判于1539年春天开始紧锣密鼓地展开,同年夏天亨利派自己的宫廷画家小霍尔拜因去柯莱佛斯为安娜画肖像。
小霍尔拜因是巴伐利亚人,在德国老家小有名气后来到英格兰,为英格兰的王公贵族画肖像,一时之间在英格兰名声大噪,以至于得到亨利八世的青睐,成为八世宫廷画师。两个德国人,老乡见老乡,小霍见到安娜后如见故人,立刻拜倒在石榴裙下,为她的娴娘子风范而倾倒。他用笔墨丹青将自己的爱慕倾注在安娜的肖像上。
图2:柯莱佛斯的安娜,小霍尔拜因,1539,英国王室财产,后流落至法国,现由卢浮宫博物馆馆藏
这一看却让亨利的心凉了半截。在他眼里,安娜不仅不漂亮,而且很土气,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像一匹荷兰母马(Flanders Mare)!
亨利找到卡莱总督南汉普顿伯爵,抱怨伯爵不该从卡莱给他写信赞颂安娜的美貌。伯爵回答说他也没见过安娜,只是听宰辅克伦威尔说的。亨利找到克伦威尔,要求退婚,宰辅回答说:“陛下,现在退婚是不是太晚了?”
亨利问到:“除了让朕违背本心、闭上双眼、霸王硬上弓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国家之间的联姻岂是儿戏?!亨利在欧洲已经是四面楚歌,举目望去全是敌人,他岂能因为退婚而得罪盟友?
1540年1月6日,亨利八世与柯莱佛斯的安娜在格林威治宫如期举行婚礼。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早上,克伦威尔小心翼翼地问亨利八世:“陛下现在是否对王后开始有点喜欢了?”。亨利回答没有,说他怀疑安娜不是处女,还说她身上有股异味。“朕算是吃了哑巴亏了!”
亨利在宫廷里从不避讳他对安娜的嫌弃,表面上对她极尽周全礼貌,背后却和王后的贴身侍女言语讥笑王后,有时候甚至当着安娜的面嘲笑她,反正她又听不懂英语。安娜的侍女中有一位热情奔放的红发贵族少女,年仅17岁的凯瑟琳•霍华德(Catherine Howard),诺福克公爵 (Duke of Norfolk)的侄女,先王后安波琳的表妹,被伯父诺福克公爵送进宫的,其用意不言自明了。
而秉性恬淡的安娜,对这一切似乎毫不在意,尽管她很快就掌握了英语。到英国之后,安娜放弃天主教,皈依了英国新教,在她的心目中,亨利八世就是自己亲爱的丈夫,她对自己的贴身嬷嬷拉特兰伯爵夫人(Countess of Rutland)说:“陛下晚上进我房间时会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晚安,甜心。早上他会吻我,对我说再见,亲爱的。”拉特兰嬷嬷对天真的安娜说:“夫人,婚姻中仅仅这些是不够的。”
婚后六个月,尽管国王王后睡在同一张床上,王后的肚皮却一点动静没有。亨利告诉宫廷御医自己梦遗两次!以至于一位朝廷命官有一天找到克伦威尔,说您就不能想想法子让陛下摆脱这个噩梦吗?克伦威尔反问,我能有什么办法?
克伦威尔此时还想不到,办砸这件事会是自己很快倒台的序幕。
到了1540年夏天,议会提出议案,提议国王王后分居,理由是婚后不孕。6月24日,安娜被通知收拾东西离开王宫,7月6日接到通知,亨利八世希望与她离婚。
安娜没有步西班牙公主凯瑟琳或英伦玫瑰安波琳的后尘,而是安静地接受了由大主教克兰默宣布的两人婚姻无效,安娜由王室妥善安置这一决定。7月28日,49岁的亨利八世和17岁的凯瑟琳•霍华德举行了婚礼。
安娜本人对这一切似乎并不往心里去,她告诉哥哥,自己已经学会了英语,喜欢英国的气候,愿意留在英格兰生活,不回柯莱佛斯了。亨利八世一感动,给了安娜一大笔安置费和年金,外加好几座皇家行宫,包括伦敦的里奇满宫 (Richmond Palace)和肯特郡的赫佛城堡(Hever Castle),都一并划归到安娜的名下,还给了安娜封了个皇妹封号。
根据当时法国驻英格兰大使的描述,安娜身材高挑,相貌中等,举止从容,言谈自信。安娜是个相貌平凡但却有大智慧的女子,在英格兰乡间平静地生活了17年,待亨利八世的三个孩子都很好,并参加了后面爱德华六世和玛丽一世的加冕礼,直到1557年病逝,享年41岁。
(待续)
[3] The Bible in English, that is to say the content of all the holy scripture, both of the old and new testament, truly translated after the verity of the Hebrew and Greek texts, by the Diligent study of diverse excellent learned men, expert in the foresaid tongues.)
[4] Jesus said to them, “Very truly I tell you, unless you eat the flesh of the Son of Man and drink his blood, you have no life in you.
[5] 26 While they were eating, Jesus took bread, and when he had given thanks, he broke it and gave it to his disciples, saying, “Take and eat; this is my body.” 27 Then he took a cup, and when he had given thanks, he gave it to them, saying, “Drink from it, all of you. 28 This is my blood of the[a] covenant, which is poured out for many for the forgiveness of s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