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閣 上

walleyee (2025-07-13 11:28:24) 评论 (0)

夜闌星淡,浮生若夢終須散。相逢且盡琉璃盞,莫把離殤,譜做作陽關怨。

開篇

雪,下得無聲。

燕九推開客棧的門時,肩上已積了薄薄一層雪。他抖了抖鬥篷,雪花簌簌落下,在門檻前化成一灘水漬。客棧裏燈火昏黃,隻有角落裏坐着一位白衣琴師,正在調弄一張古琴。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掌櫃從櫃臺後探出頭來,一張臉被油燈照得蠟黃。

"住店。"燕九解下腰間酒囊,拍在櫃臺上,"再燙壺熱酒來。"

他選了張離火爐近的桌子坐下,將長劍倚在桌邊。劍鞘烏黑,劍柄纏着褪色的紅繩。燕九搓了搓手,嗬出一口白氣。江湖漂泊十年,這樣的雪夜他已記不清經曆過多少。有時在破廟,有時在山洞,難得有銀錢時,便尋家客棧住下。

"這位兄臺,可願共飲一杯?"

聲音清越如琴弦輕振。燕九抬頭,見那白衣琴師不知何時已站在他桌前,手中捧着個白瓷酒壺。琴師約莫二十五六年紀,眉目如畫,隻是麵色過於蒼白,像是久病之人。

"求之不得。"燕九指了指對麵的座位。

琴師落座,為兩人各斟一杯。酒是溫的,入喉一線暖意直下胸腹。

"在下雲無心。"琴師道,"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燕九。"他簡短答道,目光落在雲無心手邊的古琴上,"雲兄琴藝想必不凡。"

雲無心微笑,那笑容如春風拂過冰麵:"略通皮毛罷了。燕兄若不嫌棄,待我撫一曲助興。"

琴聲起時,燕九握杯的手微微一顫。那不是尋常的曲調,時而如金戈鐵馬,時而似幽穀泉鳴。雲無心的手指在弦上翻飛,竟隱隱有劍氣縱橫之勢。燕九不自覺摸向自己的劍柄,感到一股莫名的共鳴。

一曲終了,客棧裏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好琴藝。"燕九由衷贊歎,"雲兄這曲子,似有故事。"

雲無心收起琴,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江湖故事,無非恩怨情仇。燕兄行走江湖多年,想必見慣了。"

燕九大笑,笑聲中卻無多少歡愉:"見慣又如何?這江湖太大,人心太深,我燕九不過是個過客。"

"過客亦有歸途。"雲無心輕聲道,又為兩人斟滿酒杯,"今夜雪大,不如一醉方休。"

酒過三巡,燕九的話多了起來。他講起塞外的風沙,江南的煙雨,講起三年前在雁門關外獨戰十二馬賊的往事。雲無心靜靜聽着,不時撫琴相和。不知何時,窗外雪停了,一彎冷月掛上枝頭。

"雲兄似有心事。"燕九忽然道。

雲無心手指一頓,琴音戛然而止。他抬頭望向窗外明月,輕聲道:"燕兄可曾聽過'天音閣'?"

燕九眉頭一皺。天音閣是江湖中一個神秘門派,門下弟子皆通音律,據說能以音殺人於無形。二十年前曾名震江湖,後因一場變故銷聲匿跡。

"略有耳聞。"燕九謹慎答道。

"我本是天音閣弟子。"雲無心語出驚人,"三年前叛出師門,如今閣主派人尋我回去。"

燕九注意到他說"回去"二字時,手指不自覺地顫抖。那不是恐懼,更像是某種決絕。

"雲兄若不願回,大可遠走高飛。"燕九道,"江湖之大,何處不能容身?"

雲無心搖頭,從袖中取出一方白絹,展開在桌上。絹上繡着一朵血色蓮花,花瓣邊緣已開始發黑。

"七絕斷魂散。"雲無心平靜道,"中此毒者,七日之內必死無疑。我已過了五日。"

燕九猛地站起,長劍出鞘三寸:"誰下的毒?"

"我自己。"雲無心苦笑,"叛出師門時,我飲下了閣中秘製的毒酒。此毒無解,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回到天音閣,跪求閣主賜下解藥。"雲無心收起白絹,"但代價是終身不得再踏出閣門一步。"

燕九沉默良久,忽然仰頭飲盡杯中酒:"我陪雲兄走一趟。"

雲無心愕然:"燕兄何必......"

"江湖中人,最重一個'義'字。"燕九拍桌道,"雲兄琴藝絕世,若就此隕落,豈不可惜?再說,我燕九最看不慣這等逼迫人的勾當!"

雲無心眼中似有淚光閃動,但很快隱去。他輕撫琴弦,低聲道:"天音閣在三百裏外的絕音穀,途中必有閣中弟子攔截。燕兄若執意同行,恐有性命之憂。"

燕九大笑,笑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我這條命,早就不值錢了!來,再飲一杯!"

夜深時,兩人醉倒在桌旁。燕九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血海中,四周都是倒下的敵人。遠處有人撫琴,琴聲哀婉,如泣如訴。

第二日清晨,燕九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他本能地抓向長劍,卻見雲無心已站在窗邊,麵色凝重。

"來了。"雲無心輕聲道,"三名天音閣弟子。"

燕九湊到窗前,看見雪地中三匹白馬疾馳而來,馬上騎士皆着白衣,背負長條形包裹,想必是樂器所化兵器。

"從後門走。"燕九迅速收拾行裝,"我斷後。"

雲無心卻按住他的手:"來不及了。燕兄,此事與你無關,不必......"

"少廢話!"燕九甩開他的手,"我燕九從不出賣朋友!"

話音未落,客棧大門已被踹開。三名白衣人魚貫而入,為首者是個麵容冷峻的中年男子,腰間懸着一支玉簫。

"雲師弟,別來無恙。"中年男子冷聲道,"閣主念舊,特命我等接你回去。"

雲無心緩步上前,將燕九擋在身後:"李師兄,我已決意不回。請代我向閣主謝罪。"

李師兄目光一寒:"由不得你!"玉簫橫舉,一道尖銳音波直襲雲無心麵門。

燕九長劍出鞘,劍鋒劃過一道弧光,竟將那無形音波一分為二。李師兄麵露訝色:"好劍法!閣下何人,為何插手天音閣內務?"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燕九劍指三人,"要帶雲兄走,先問過我手中劍!"

李師兄冷笑:"找死!"玉簫再舉,這次音波如潮水般湧來。同時,另外兩名弟子也解下背上樂器,一人持琵琶,一人抱古箏,三道音波交織成網,向燕九二人罩下。

雲無心忽然盤膝而坐,古琴橫放膝上。十指撥動間,一曲《廣陵散》傾瀉而出。琴音如劍,將襲來的音網撕開一道口子。燕九趁機突進,劍光如虹,直取李師兄咽喉。

李師兄倉促後退,玉簫格擋,金鐵交鳴聲中,簫身上多了一道劍痕。他臉色大變:"你是'一劍驚鴻'燕九?"

燕九不答,劍招連綿不絕。雲無心的琴聲越來越急,與對方三人的音波相抗。客棧內桌椅紛紛碎裂,牆壁上出現道道裂痕。

突然,持琵琶的弟子慘叫一聲,手中琵琶弦斷,反噬之力將他震得口吐鮮血。燕九抓住機會,一劍挑飛了古箏弟子的樂器,回身一腳將其踹出客棧。

李師兄見勢不妙,玉簫一轉,吹出一聲淒厲長音。那聲音如針般刺入耳膜,燕九隻覺頭痛欲裂,動作不由一滯。雲無心琴音驟變,轉為《梅花三弄》,清冷的旋律將那刺耳簫聲漸漸化解。

"走!"李師兄扶起受傷的同門,恨恨地瞪了二人一眼,"雲無心,你逃不掉的!閣主已派出'七音使',下次見麵,就是你的死期!"

三人狼狽退走,雪地上留下點點血跡。

燕九還劍入鞘,轉身看向雲無心。隻見他麵色慘白,嘴角滲出一絲鮮血,染紅了白衣前襟。

"雲兄!"燕九急忙扶住他。

雲無心虛弱地笑笑:"無妨,隻是內力消耗過度。"他從懷中取出那方白絹,血色蓮花的花瓣又黑了一分。

"隻剩一天了。"雲無心輕聲道,"燕兄,前麵危機重重,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燕九奪過白絹塞回他懷中,粗聲道:"少說喪氣話!絕音穀還有多遠?"

"快馬加鞭,明日午時可到。"

"那就走!"燕九抓起行囊,"我燕九倒要看看,這天音閣是什麼龍潭虎穴!"

兩人收拾停當,踏着積雪向東方疾行。雲無心體力不支,燕九便背着他走。寒風呼嘯,吹不散兩個江湖人心中燃起的熱血。

"燕兄,若此次能活下來......"雲無心在燕九背上輕聲道。

"少廢話!"燕九打斷他,"等解了毒,我還要聽你彈《陽關三疊》呢!"

雲無心笑了,那笑聲如清泉流過山澗。他望向遠處漸亮的天色,輕聲道:

"夜闌星淡,浮生若夢終須散。相逢且盡琉璃盞,莫把離殤,譜作陽關怨。"

燕九不懂詩詞,卻覺得心頭一熱。他緊了緊背上的雲無心,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