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缘(3)- 钢琴老师

打印 被阅读次数

好几年前,生活的节奏刚刚慢下来的时候,决定圆我的一个梦 - 学钢琴。于是,拜了一师。名Daniel。这里不兴称谓老师。入乡随俗,我们相互称名。开始了我们的一段交往。

    那日,去上钢琴课。

    Daniel 把一纸乐谱放在琴谱架我的课本之上,说:”试试这个。"

    Daniel 时常在课本之外给我加点儿小菜。这些乐曲多半超出我的实际水平,他的意思是慢慢练着,有好处。我呢,也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空练练。这些乐曲常常把我从课本里平淡啰嗦的练习中振奋起来,兴趣大增。

    一如既往,面对这盘”小菜”,我磕磕绊绊地“尝”了起来。待我好不容易弹了下来,丹兴奋地对我说:”这是我正在作曲的交响乐的一段。我把它节选成钢琴曲让你弹弹!"

尽管那时我师从Daniel 已一年有余,对这位五十出头的穷绅士已有颇为深入的了解,但我还着实地好一阵惊讶。

    "什么?交响乐?"

    "是啊!我想我这辈子总该写一部交响乐。"他还挺严肃。

    "有乐团演奏你的交响乐吗?或者有指挥愿意看看你的作品吗?"

    "没有。不过,我不在乎。我写完了,就留在那里。也许,等我死后的某一天,......"

    "哇!"我顿时无言以对。

    Daniel 是个单身男人。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躯,典型的细高挑儿。大概是太高,或者太瘦,或者每日俯身操琴,背有些驼。说话有点儿罗嗦,但很是彬彬有礼。给我上课,穿着总是一本正经,领带衬衣皮鞋,毫不含糊。他喜欢色彩鲜艳的衬衣和领带,在他那狭小灰暗的兼作乐室的客厅里,越发显得鲜艳,令人振奋,似乎那色彩里也在飘逸出一丝丝的乐曲。

    他一个人租了个两层的小楼。这小楼,是我来美国所见最小的楼了。进门,是个两三步长的走廊。走廊的一面墙是落地书架,另一面一半书架,一半用作置放大衣鞋雨伞之类物品。无论是书,还是衣物,都很凌乱无序。过了拥挤的狭小走廊,就是个小客厅,他用作乐室。靠窗是一个二人沙发,沙发前放个小茶几,上面总是有一个深绿色的形态胖乎乎的水器,旁边是两个非常普通的玻璃杯。这是他给学生预备的。对着沙发的墙前是一架一看就是年头久远的钢琴。沙发和钢琴之间是一套大大小小还是蛮齐全的乐鼓。于是,这客厅就没有什么空间了。不过,靠门的一面墙前,摆了高高低低的一些好像是音响之类的。三面墙上,还挂着几件各式各色的吉它。穿过客厅,就是一个小厨房。丹竟然见缝插针地在对着冰箱锅灶摆下了一张桌子,一把挺大的办公椅。那椅子坐上去吱吱呀呀地唱歌。桌上是计算机。一次,为Daniel 找个什么网站,发现那计算机运行缓慢,颇有年头了。

    偶尔需要方便,沿咯吱作响的木楼梯走上二楼,那尖顶的天花板让我想起老上海电影里的阁楼,让人直不起腰来。楼上,只有一间卧室和一间洗漱间。沿走廊的一面墙,挂着 Daniel 的衣服,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众多的花里胡哨的衬衫。

    在这个狭小而拥挤的小楼里,还有一个陪伴着Daniel 寂寞生活的居民,一只绿色的大鹦鹉。每每我上课时,它不是发出怪声,就是吹起很是悦耳的口哨。Daniel 很是善待他的同伴。冬日,为了使这只鹦鹉不受冻,大度数的灯泡二十四小时地在鸟儿的头顶上亮着。

    第一次见到 Daniel 时,我只会在钢琴上弹个”dao,rai,mi”,数着认识五线谱上的蝌蚪。只因为我大他至少五六岁,我们之间逐渐建立起来的就不只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了。一年多的时光流逝,除了上课时我是个谦虚认真的学生外,Daniel已经把我当作了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我也越发了解了这位老师兼朋友了。

    一日,他问我:"你说我是不是很怪?"

    “是的”, 我脱口而出。因为熟悉了,说话也随便。

    “我想也是”,他若有所思,像是在自言自语。

    至少,他不是一个按照世俗观念生活的人。他的确是个很特别的人。

    比如:

    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厢情愿地喜欢着一个中国女人。这女人是他在网上认识的,在郊区一个沙龙里给人作指甲,四十多岁。乍一听,挺好的。可是这位女士的英语水准好到只能简单地email交流。他和她见面,还需要那女士的女儿在旁边作翻译。那唯一一次的相见过后,他很是兴奋,说那女士说话很温柔,尽管他听不懂。说那女士舞跳得很好,尽管他无法和他交流。我问他:"你可以过语言无法交流的夫妻生活吗?"他说:"我可以学中文呀"。这老兄还真买了中文课本磁带,像模像样的学了几句家常话。害的我课后还花了不少时间作他的老师。那一阵子,他总是自觉自愿地向我汇报那没有进展的进展。最后,那女士大概知难而退了。想来也怪,这位女士几乎不会说英文,也可以这样勇敢地和一位大鼻子 Dating。总之,这段跨国佳话不了了之了。

    之后,Daniel 对中国女人的钟情不但没有消减,还越发执迷。很快,他发现了一个网站专门给美国人介绍中国女朋友,并把自己的信息放在了那网上。只一天工夫,他就收到了近五十个Emial。他兴奋地说,他看上了好几个姑娘。我一看他走得过远了,就警告他,别叫人骗了。他倒是诚实,解释说,他只是太孤单了。

    折腾来,折腾去,他依然孤身一人,偶尔感叹孤独的寂寞。劝周末去酒吧坐坐,兴许可以遇到红颜知己。他则叹一声,一杯酒就是好多钱啊!

    再如:

    他总叹息他的贫穷。他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教学生。他教钢琴,教吉它,教声乐。他告诉我,每年的七八月间,他的大多学生都去度假了,收入无几。去年的八月,他告诉我他不得不卖掉一个吉他,一解囊中的羞涩。

    Daniel 的确清贫。他叹息自己没钱,说是和女人约会也要花费不少,多叹“贵哉”。可是,大冬天两个一百多度的灯泡二十四小时工作者为他那鹦鹉取暖。有了换个手机的念头,立刻毫不犹豫地付出近二百元提前退出电话公司的手机计划的罚款。我毫不客气地说:“你这可是够浪费的了!”

    他虽然叹息,但不抱怨,甚至不主动想办法脱贫。开始,我是唯一周四下午去他那里上课的学生。他颇为欢喜有富裕的时间和我聊天,以解他的孤独之苦。课后的闲聊中,得知他曾经在一家保险公司上过班,一天常可挣上一两千元。但他不喜欢,辞了。他在类似于国内的大专的音乐系任过教,说是不喜欢那种教课形式,又辞了。现在,他是个纯纯粹粹的个体户,学生要自己找,医疗保险要自己付(我估摸着他根本没钱买保险)。

我曾经劝他建立一个自己的网页,像他这样的资历,一定可以招来很多的学生。我甚至向他介绍了一个可以免费使用创立自己的网页的网站。几周过去,他说他做不来。其实,我就知道他是耐不下性子作这种枯燥的事情。

    我用的课本是专为成人学琴的教材。一日,他感叹地说,学吉他就没有一本类似的课本。他说,他还真想写一本吉他的成人教程。我鼓动他说:"写呀!"他竟然说,找不到一个人免费为他打字!"喂,先生,你就不能自己动手打字吗?" 对于我这样一个不爱求人,力求自己动手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而我的这位钢琴老师,就把这么个理由堂而皇之地摆了出来。

    Daniel 就是这么个特别的人。有时,我觉得他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酸不溜秋的穷文人。但是,我不能不佩服他宁愿贫穷,也不屈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像他这样的贫寒,不大容易碰上一个他喜欢她也喜欢他的知音兼妻子呢。

    我常常觉得 Daniel 是一个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的人。音乐里的事他似乎无所不能,钢琴,吉他,小提琴,各种号器。一天,去上课,见那架立式钢琴换成了一架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一客厅空间的三角钢琴。他告诉我,他的邻居老太太要淘汰这架钢琴。他就搬了来。自己动手修理调音了这架爷爷辈的钢琴。又一日,他得意地向我展示一个萨克斯风,说从 eBay 上买来,一番修理,挺好吹的。他的世界里,各个角落里都充满着音乐。我觉得,他真是个揭不开锅的时候,只要在任何乐器上来上一曲,或者引颈高歌一曲,他就会心旷神怡,忘却人间烟火,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

    说他穷,说他不食烟火,他却是个诚实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人。他懒得自己招揽生意,参加了网上的一个音乐教学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在网上大作广告。通过这个俱乐部介绍学生给他,它从中抽取比例可观的费用。我就是通过这个俱乐部拜上了这个老师。学琴多年,为了请假缴费的事情,费了我不少时间和精力。此外,我也颇为丹打抱不平,认为这个俱乐部是在剥削他的劳动。我决定退出这个俱乐部,作为他的私人学生,直接付费给他。不料,我一把这个决定告知给他,他立马回答:"这可使不得。如果你通知他们停课。我要等两年之后才能以私人的身份再教你。" 我问:"他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还在教我啊?" 他说:"我和他们签的合同上写得很清楚的。" 我顿时明白了,Daniel 有他自己做人的底线。再穷,再缺钱,也要守约。这种遵守,是一种自觉的行为。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和他一起严守着他签下的那份合同。至我不再学琴。

    停学之前,Daniel 又给了我他的大作一曲。我依然遵命磕磕巴巴地弹了下来。根据他的大作,他又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半天的乐理。他有时比较啰嗦,但是绝对的耐心,把握我这个老太太的健忘症很有一种诲人不倦的精神。人老了,脸皮是很厚的。我绝不不记得装记得,他呢,也绝对没脾气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那些简单而枯燥的什么"Scales"、"Chords"、"Key Signatures",等等,等等。这次课又给我讲了个什么,此刻,我已经忘记的干干净净了。

    说来十分的惭愧,我从师 Daniel 好几个年头,到现在,连一首像样的曲子也弹不来。我一个国内的朋友于我前后开始学琴,如今弹得行云流水,令人羡慕不已。问她如何学琴,她说开始的那一两年,几乎每天练琴三四个小时。回琴时弹不利落,老师一点儿也不客气地说她一通。我大悟,原来我根本没有下功夫。我得赖我的这位可爱的钢琴老师。他多次告诉我,每天练上三十分钟就好。每次回琴,他都赞不绝口地说:”Good Job!“ 经常赞我有乐感。令我飘飘然。回头一看,没有学出来,倒是身临其境地体验了这位 Daniel 对学生的温和而宽容。

    好多年过去了,每每在钢琴上弹些小曲练习曲什么的(为了作脑力锻炼),就想起这位钢琴老师,无论如何,他把我领进了音乐的的世界。不知道他还教不教学生?生活的怎样?还有那只大鹦鹉还那么中气十足地怪叫着吗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