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指路 一朝翻天 【原创】

打印 被阅读次数

 

仙人指路 一朝翻天 【原创】


   作家老舍有一篇短文,开头一句就是:“假若我是个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为中国字有趣。换个样儿说,一个中国人而不会写笔好字,必定觉得不是味儿;所以我常不得劲儿。”

   我在二十六岁之前都不得劲儿,相当的不得劲儿,特别的不得劲儿。

   小时候,和大家一起上红旗托儿所,吃、喝、拉、撒、睡,五同。有照片为证,老师没有亏待我。不仅吃的好,穿的暖,照相也有居中靠前的位置且有美女相衬。其派头和待遇都与邻国的世袭领袖相若。



  后来上了小学,好像被什么事耽误了一下,等隐约明白过来,同班的女同学都已经开始抄歌本了。我妈每次看我的作业都先皱眉再叹气,有一次,甚至将一女同学的作业本直接按在我脸上,企图说明写字工整的重要。

   到了中学,学业开始加速,就更加觉得不得劲,而且顾不上。

   记得在附中时,班里有一厚厚的硬皮笔记本在同学中传递,任由大家在上面写点什么,供他人分享,其功能大概和今天的班网差不多。我每每想到该去写点什么,可是拿到那本子一翻,就放弃了。留言的同学不仅留下了智慧闪光的思想也留下了流畅美妙的书法。要是我的那两笔字往上一写,无论我写什么,估计那本子直接就扔的过了。有两次实在觉得不吐不快,就想了个办法:将文字写在一张纸上夹在那本子中,自会有人问:为什么不直接写上去?我称:怕有错字,请您检查,如获通过,请帮我抄上,以示负责。那时的同学善良,容易欺骗,我得手过三次,两次是陈春迈,一次是韩跃。没有艳遇,估计没有哪一位女生读完过我的文章。今天我在班网上报仇雪恨般的连篇累牍大概就是那时憋的。

   后来分班到十六班(即理科四班),同桌的是原阿拉伯语班的女生张阳,小个,聪颖,专注,好像还漂亮。她一定不知道她的书写对我形成的强大压力,她写的蝇头小字又轻又快,永远在我之前就抬头。特别是她靠墙,我靠过道,她抬头看黑板时目光无可避免的要扫过我课桌的上方空间,应该明显感到我的滞后。我虽不早熟,但已进化出了羞耻之心,总是感觉很不舒服。更要命的是隔着过道的是一位叫做刘若茜的女生,和张阳是死党,只要老师一说下课,她便第一时间蹿过来,斜趴在我的课桌上继续她和张阳那永远也说不完的悄悄话。我每次都来不及写完就得抢先将我写的乱七八糟的本子收藏起来,可还是有几次抽拉不及被她压在了身下。我向她抗议。她再来时就将我的本子一推,自己动手腾出地方放胳膊肘。由于她来的太勤,盯的忒紧,同桌一学期,我都没捞着机会和张阳说上句贴己的话,当然也就没有艳遇。

   只有一种时候我有机会扳回一局,那就是写作文,我永远只写老师要求的最低字数,这样就有可能抢先一步完成,当然质量就没有保证了。跌跌撞撞的混到高考,总算脱离苦海。

   上了大学真好!工科大学,字写不好的大有人在,连老师都有写不好的。原来被耽误的不只我一人。还有,不固定座位,你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同病相怜者。当然也有那写的好的,我们班就有一位男生,俞哥,写的太好了,他的笔记直接就是正楷字帖,而且他写的很随意,很快,什么姿势都能写,什么尺寸都能写。半张脏纸,他在上面随便写几个字,你就舍不得扔掉。俞哥不写文章,但愿意抄写,来者不拒,在大学我写的文章大多是俞哥抄写的,合作愉快。

   毕业时写论文,我将草稿拿给导师,他仔细修订完后,问我能不能想点办法?我知道他是对我的书写没有信心。只好再去求俞哥。这时,我的女友跳将出来,自告奋勇、毛遂自荐、撸臂奋拳、大包大揽,坚决要求上战场。我明知她还没到写论文的年龄,但看着俞哥忙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好启用童工。我在旁边负责指点和扇扇子。80页的论文我们抄了两个星期。女友的字虽远逊俞哥,但她的数学功底帮了大忙,实践证明,抄写那天书一样的算式只有她是最佳人选。





   毕业以后,以玩为主。字写不好咱就练嘴。几年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巧舌如簧、云山雾罩、信口开河。这一时期凡遇到女同学、女同事、女领导、女发小、女邻居、女性朋友,一概以言语相对,唇糖舌蜜,不留字迹,当然也就没有麻烦和责任,如鱼得水。中间有几次讲课机会,一想到要在黑板上板书,也一概推辞,其实心里痒的要命,恨不得能口诛笔伐的去表现一下。



  终有一日,混入文化圣殿北京图书馆。遂以技术官僚自居,不和文人来往,敬而远之,实在躲不过去时也是争取动口不动手。

   一个人在成年之后还是否有希望彻底改善自己的烂字?这个阴影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想的让人头痛。其折磨人的程度大概相当于“红旗能打多久”或“生存还是毁灭”。这期间也试过各种方法脱困,但始终不得要领、没有建树,折腾的次数多了几近绝望。

   一日,同馆工作的同事兼老同学李际宁告诉我,善本部要编个什么目录,他们的王主任要求年轻同志都要去参加硬笔书法班,以统一笔迹。时间是每周一的晚上,问我去不去。对于我来说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要说动机,我是一点都没有:写的工整都难如登天,还硬笔书法?这不跟叫瞎子去看电影一样吗?可是不去我又去做什么?我们俩同吃同住同上班,甚至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同散步回图书馆上厕所。两人的女伴都身困军营,离开他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像连上厕所的时机都把握不好。那就去吧,反正也不用交钱,只当是听电影,说不定能碰着个艳遇啥的呢。

   书法班设在北海后门附近的一所小学里,四合院,教室里冰凉。一群男女在傍晚滴水成冰的黑暗中冻得瑟瑟发抖。老师来了,大家都十分失望,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瘦而不高的北京小伙儿,毫不起眼。在他发给我们的学校介绍中我得知学校共有一位校长、四位教师,分五个教室同时上课。校长是田英章,而我们老师的名字叫施坚,是刚刚结束的“首届青年硬笔书法大奖赛”的一等奖得主,身份是学生。

百度百科:







田英章的书法

 田英章,l950年生于天津,字存青、存卿,书法研究生,国家人事部干部。中国现代硬笔书法研究会会长、中国硬笔书法协会首任会长,国务院任命书书写员。中国硬笔书法的绝对一哥。



施坚,北大毕业,曾获首届中国青年硬笔书法大赛第一名。

  大家坐定,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中间写下一句话:“字无百日功”。他解释说这是古训,应该可以当真。让咱们一起来实践一次,看看能不能通过12次课练出一手好字,结果取决于大家的努力。接着他发给每人一张白纸,一个信封。他要我们在纸上写下我们最常写的20个词组,例如自己的名字,女友的名字,工作单位,座右铭等等然后封在信封里交他保管,说是等到最后一节课时他会让我们再写一次,并将信封发还给我们作比较。

   然后他说要告诉我们写字的秘诀。并声称:秘诀一出口我们的字立刻就会有所改变,现在信封里的烂字就会成为历史而一去不返。我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他说:写好字有两个要素,缺一不可。一是要手听话,想写什么样就能写成什么样,二是要知道应该写成什么样。而这两个问题互为因果、互相影响,总是纠缠在一起,所以练字没有长进。必须将它们分开。方法如下,每人发字帖一页,半透明纸12张,以每天两遍的速度,描拓字帖,以描拓的逼真和顺畅为佳。这是为了使自己的手灵活听话,所以描谁的字都行,也可以自选字帖。至于该写成什么样,那是间架结构,将在以后的十一周中陆续讲到。

   我那时没什么事,当天晚上就将两页练习描拓完成,随即成瘾,第一周里我描拓了100次!结果是立见成效,我能够感觉到原来的书写习惯开始动摇。随后的几周每次老师都讲一点清末书法家黄自元的“间架结构九十二法”然后就是发字帖,描拓。一次,他在我身后看了一会说:你的右手腕有问题!我才想起小时曾经摔过一跤,戳了手腕,怪不得这些年写不好字!原来是先天不足。老师说只要加强练习就行。我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夜以继日,并发动我们馆里的同事一起练。在北图工作,谁不想写一手好字呀!我们是文献复制部,复印字帖易如反掌,半透明稿纸堆积如山。于是几十个人一起狂练,每天晚上描拓个二、三十页的女孩大有人在,把织了一半的毛衣、学了一半的跳舞都放下了。那真是轰轰烈烈、走火入魔。多年后提起还记忆犹新,兴奋不已。

   一个月后,已经大见成效,透明纸放在字帖上已经写得十分自如。施坚老师也给出了评语:已入门颇远矣!

   可就在这时,一纸调令从天而降,我的一年北图逍遥生活戛然而止。我找到老师讲明情况:从下周开始我要在永定路上班,回北大去住,不能来上课了。我的位置将由我们部的一位王姓小姐接替,她也已经是练字狂了。

   老师沉吟一下说:你今晚回北大吗?我正好要去访友,咱们同路,下课一起走吧!

   冬日的晚上,街上静悄悄的,我俩并肩骑车缓缓而行,地上的影子忽前忽忽后、时长时短。路上我先给他讲了我在习字路上的挣扎。他说:其实一点都不晚,有了这样的经历你才会有今天的努力。你看,不到两个月已经完全不同了,你已成为习字的内行。接着他嘱咐我,在练习单个汉字后,就是词组,像“中国”,“北京”,然后是长词组“中国人民银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歌舞团”,然后是一句话。到报纸上找文章的标题,然后是一段话,像“雷锋日记”、七言古诗,最后就能成段的写了。他甚至讲到标点符号:无论何时句号都要圆,要封口,惊叹号和问号要占一个字的位置、、、

   我问他是否还有周末班,我还想来学。他说:不必浪费钱了!能讲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剩下的事就是用一生的时间去实践!最后我们在北大南门外分手,没有下车,他把带着棉手套的手伸给我握了一下:后会有期!



(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北大经济系81级的学生,那时应该刚毕业。北大可真有能人呀!)

   告别了老师,我来到航天部上班,写字已不再是短板,做实验时的记录完全没有问题。还有老同志看了后说:“肯定练过”。后来组里开会,结束时主任老张总是说:“这期报告还是麻烦小周负责整理、成文,抄写后送资料室备案!”小人得志的我乐得几乎昏了过去!

   多年后在悉尼遇到俞哥,他来我办公室取CD,我要在上面写上英文标题。刚写了几个字母他就说:“哎,友嘉!你这不是也行了吗?啥时练的?”我连忙找纸又写了几句中文,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他点头道:“这写字呀,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



俞哥当年就是根据这个判断我已经过关的,用于工作已经足够。

只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年科技昌明,都改用拼音输入了!多年前练的把式也荒废了大半,很有点太平军遇上了机关枪的感觉。不得劲儿,还是不得劲儿!

【全文完】

友嘉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认真错位' 的评论 : 对,我就在那里上班。那是我最喜欢的工作。
认真错位 发表评论于
特别生动有趣!看着亲切,因为永定路航天部(七机部)二院,有我不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回忆。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