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是条小蛇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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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在说出离婚这个词时,我的感觉是释然,但同时也充满着深深的内疚。表面上,争吵的线索是我受不了公司领导的虚伪和欺压而选择愤然辞职,实质上,我明白它是源于我内心里的那条抑郁小蛇,它一直在我的骨髓里游走,如今已逐渐盘踞了整个大脑。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家庭里,我总是试图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但对人性的失望和对世事的悲悯往往让我难以合群。别人在我的眼中都是那么地自私和庸俗,而我在他人的眼里是个孤僻的怪人。在几乎同时说出那两个字后,我和妻子都吃了一惊,慢慢冷静下来。我敞开心扉,把大脑里的那条小蛇展示给她看。彻夜长谈之后,我们拥抱在一起,一致同意,我的精神疾病有恶化为反社会人格的危险。作为治疗手段之一,她同意我每个月有一个周末可以去邻省的高山上离群索居,禅修净心。

我为这个安排感到高兴。内心里,我明白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过往的每一个经历都被我打磨成人生望远镜的一段,用来时时检视自己,也审视他人。现在,我要在山巅之上、在夜深之时把它的镜头放到深不见底的夜空里,或许可以借用星光的映射,将抑郁稀释为麻木,将绝望解脱成虚无。选好地址撑起帐篷之后,我坐在山坡上,看着身边五颜六色的花儿自在地绽放,形态各异的蝴蝶翩翩飞舞,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忙忙碌碌,一整个下午,我就坐在那里,四周没有一丝声音,但我能听出大自然的脉动和呼吸。夜色降临之后,无数的星星在漆黑的幕布里显露出来。宇宙是如此地深邃和浩瀚,身处其中,我们这个星球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足轻重,甚至不如大海里的一滴水或者沙滩上的一粒沙子,而我们人类还有我们自以为波澜壮阔的思绪和惊心动魄的心斗,在这个无边无垠的宇宙里都变得那么可笑和不足挂齿。我就那样躺着,凝视着夜空,想象自己失去了身体,而精神融入了星云。我决定用一个小小的仪式,一步步一件件把我这一个月里的所有思考和所有观察都投射到银河之外的星空里。我引导着那条小蛇缓慢地爬出,帮助它攀附着月光升入空中,渐升渐远,如同一条飞龙,消失在星星间的黑暗里,不见了。

将近午夜时,我正盯着天边一个忽明忽暗的光点出神,突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我扭过头去,惊讶地发现不远处有一只金黄色的狐狸正保持着直立的姿势,一边对着远方做出作揖的模样,一边发出嘤嘤的声音蹦跳着行走。我的毛发一下子竖立起来,但慢慢地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便决定远远地跟着,想看看它到底所欲何为。在跨过一个山谷,来到对面一座大山时,我猜想着附近是不是有它的洞窟,忽然脚下一绊,接着啪的一声脆响,我吃了一惊,差点摔倒,回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却见到一个黑影快速地向这边跑来,等它到了跟前,我们俩都同时吓了一跳。我们都没有想到,在这荒无人烟的深更半夜会有另外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试探着互相了解之后,我才明白刚才绊倒我的是这个叫大Jue的家伙设置的捕兽夹子,好在我并没有成为他的猎物。我问他的名字是觉醒的觉,决然的决,还是抉择的抉。他说哪个都可以,反正在这座山上没有重名的顾虑。

大决长发披肩,胡须杂乱,给我的第一感觉像是个野人,但没想到这位自我定位为智者的修行人会有如此先进的天文观察设备。我随着他来到山顶,看他如何利用这些仪器来观察并记录天象。这是你的职业还是你的爱好?我问。他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知道人的智力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决定了吗?后天的勤奋只是让你努力去达到它的阈值,有些人不用刻苦天生就比你聪明。人类的很多社会行为其实也是这样被先天的基因就暗中决定了。”看我有些迷惑,大决跟我讲起了他来到这座山上离群索居、夜观天象的缘由。

我以前是研究社会学和心理学的,他说。我们并肩坐在有些凉意的石头上,俯视着远处的灯火和星光,此情此景让我突然生起一种小时候在屋外纳凉听爷爷讲故事的错觉。但大决所说的并不是故事。在梳理一些案件和分析罪犯的心理时,我被一种叫做无缘由犯罪所困惑,它不同于激情犯罪,或者冲动犯罪,更不同于有预谋犯罪。所有的嫌疑人都说,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突然升起一种要伤害无辜对象的念头,只知道脑子里有一种声音,说“把她推下去”,或者“捅他”之类的教唆。我也有过这样一次经历。有一天我走在路上时,对面的一个家伙猛地撞了我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看也不看我一眼,非常地莫名其妙。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我后来的想法是,人的很多社会性疾病如反社会人格其实植根于其自然性,或者说,人的自然性被很多社会性遮盖了,就像恋爱不是因为你心里喜欢女孩子,而是你的身体到了发情的阶段。所以,我很想离开社会,来好好地研究人的自然面目,因为即使是那些有缘由有线索的案件,不管是出于情杀、仇杀、财杀,还是来自更复杂更隐蔽的政治或宗教谋杀,人作为一个智慧和情感动物,为什么会产生并接受这些影响,而作出灭绝人性的事来,其背后的根基一定来源于人之为人的原始种子。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对那些摧残人性的工作也失去了任何兴趣。有时候,我想,我们就是街头艺人手中的猴子,我们尽力表演以换取那可怜的食物。我们卖命地工作,也无非是为了那一点点工资。所以决定彻底地解放自己。我们正处在人类文明的一段黑暗期,放眼世界,都是小丑当道,奸人为政。如果你不能阻挡冬天的到来,那就退而求其次,选择做一只候鸟,飞往温暖的远方。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想他的心路历程倒与我的内心纠结似乎有某种相通之处,但又找不出它们是在何处交叉在何处缠结。不知怎么地,我想起了爷爷以前在回忆大饥荒时对我说的话:“那一段日子,家里养的那条小狗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一天到晚摇晃着尾巴跟在我屁股后面,我能看出来,它满脑子的念头都是主人怎么不吃肉不给骨头了?怎么现在每天只有一顿与浑水无异的稀粥了?其实它不知道,我的脑子里一直在转的是要不要把它打死吃掉,以免自己饿死。”

你看那北斗七星!大决指着天空,似是问我又似是自言自语。古人说它们是一把舀酒的勺子,但你不觉得那是造物者画在天上给我们所有人看的一个大问号吗?问号的背后是一些深不可测的黑洞,我想一探究竟的就是我们人性的黑洞。我一直对那个有名的明安人性实验很不以为然,认为明光建和安灰全那两个教授打着研究人类自然本能的旗号,强行把那两个双胞胎私生子从医院里抱走,又让他们在与社会完全隔离的环境里成长,长大后,又人为地制造两个人在种种不同情景下的相遇,来观察他们在没有社会性污染的条件下会显示出什么样的自然本能。我觉得,他们的那个实验还不如我对天体的观察,因为我们所有动物都可能是来自太空。我们大脑里的神经节点就像布朗运动里的那些微粒,或者天上这些无数的星星,无时无刻不在跳动不在闪烁。我们自以为自己控制着思维,在休息或出神时,我们自以为自己的大脑是一片空白,其实它仍然在暗中独自运转。

下山回家之后,我总是想起大决,想起他的那些厚厚的笔记。一个月过去了,又到了该上山的周末,妻子看见我没有动静,好奇地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还不出发,不然天黑了就无法上山了,她说。我没有回答,默默地拿起剃刀走进了厕所。等我出来时,她依然不安地等在厕所的门口,我低下头,把光秃秃的脑袋展示给她看,不知道她是否依然记得当初关于里面那条小蛇的对话。

蒋中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ream_pillow' 的评论 : 谢谢
dream_pillow 发表评论于
好文笔
蒋中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ao-fei' 的评论 : 它可以导航车辆,但无非引导心灵 :)
lao-fei 发表评论于
还以为是北头导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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