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剃刀(小说)

编辑,撰稿人。历任能源行业杂志主编,文学杂志编辑,科技文化公司图书策划编辑、主编,文艺出版社编辑,影视传播公司策划总监等职。参编文学类、编著教培及社科类图书多部;出版散文集《旧物时光》。辞赋、小说、散文,纪实和评论等体裁作品散见《中华辞赋》《天津文学》《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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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疙瘩爷的口袋,一年四季装着一把锋利的剃头刀。

    疙瘩爷没上过学,却识得半点文字。上工劳动的歇息时间,疙瘩爷会从宽大的粗布腰带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前无开头,后无结尾的《隋唐演义》,唾沫飞溅地给大家讲秦琼卖马,程咬金抡斧头的故事。他记性不好,有时会把程咬金的事情安在李元霸身上,甚至将岳云大战金灵子的故事串进瓦岗寨子。大家却都激动,叫好,拍手。疙瘩爷的唾沫就溅得更厉害了。讲到激动处,疙瘩爷的眼睛睁得像牛眼。那一次,他又给大家讲隋唐,公社下派的工作组领导老于冷笑一声:“你能说了狗屁!连朝代都弄不清!”疙瘩爷低了头,眼睛倏忽就黯淡下来。他讪讪地说:“还是公家人知道多!于同志说得对哩,——我——我说得不对。”

    疙瘩爷当年也是有大名的:王大发。他的脑后有一个突出的鼓包。浑圆,褐红,晶亮。太阳下面,鼓包就像一滴水珠凝结在石头上。可他一辈子都没有发起来,更谈不上“大发”了,村人也都忘了他的大名,都叫他王疙瘩。王疙瘩在村里辈分高,人就叫他“疙瘩爷”。

    疙瘩爷最喜欢的事情,是给村里的男人们剃头。

    疙瘩爷剃头的本事,是在自己头上练出来的。他从河坡的炭渣堆里,拾了一片豁豁牙牙的破镜子,时常对了镜子给自己剃头。脑后照不到的地方,就用手摸索头发的茬口高低。榆树皮般的手,却能感知那儿剃好了,那儿没剃平整。疙瘩爷说,剃头刀子是小时候他爷留给他的。疙瘩爷的爷,当年扛着一条板凳,走村串户给人剃头。剃刀的木把上,铆着三颗金光闪闪的梅花铜钉。刀子合起来的时候,刀刃恰好收在木把窄细的缝里。时间一长,木把被疙瘩爷的黑手攥得乌黑油亮。这把刀,疙瘩爷是常装在身上的,外带一块“洋矸石”(磨刀石,质地较细腻),用牛皮纸包好,脖子上搭一块脏兮兮的毛巾,就是疙瘩爷剃头的全部家当了。因了这些装备,疙瘩爷剃头的勇气十足。夏天的午后,人们都在家歇息睡觉,他却揣着剃刀,早早在村中心的那棵皂角树下等候。那里是他的“战场”。他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嘴里抽着旱烟,眼睛却盯着周围的来人。他像一个埋伏的战士,静静地等待着机会的到来。他会像收割地里的庄稼一样,将那些他认为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用他的剃头刀子割下来。他说,头发就像地里的草,不除了,地就不轻省,人一样,剃了头,就精神多了。

     疙瘩爷碰到村里的大人碎娃,就先看头发长不,直盯得人头皮发麻,一边说着头发就是长了么,一边就将手塞进口袋里摸索。大人乐呵呵地说好好,剃吧,一边就招呼疙瘩爷落座,喝茶。要是小孩,不爱剃头的,就逃。一边跑,还一边超后看,摸自己的头,似乎那头发已经不在头上,被疙瘩爷的刀子当草割去了。

    疙瘩爷剃头,自然是一种义务劳动,但他乐此不疲。每次给人剃头之前,他都要说:“剃头洗脚,胜似吃药。”然疙瘩爷给人剃头次数多,自己洗脚的次数却很少。有一次,疙瘩爷背着一捆干柴过河,一脚掉进冰冷的泥水里。回到家里,四婆逼着他洗脚换鞋,他就只洗了那只掉进水里的脚。四婆骂他,他说,那个脚又没脏么,洗啥哩?费水。四婆说,他一年四季在家里就不洗脚的,脚后跟像河里的砂石,晚上睡觉一蹬腿,能划破床上的单子!疙瘩爷不吭声,只是低了头,笑眯眯地抽烟。

    疙瘩爷剃头,讲究刀子要快。刀子快,人不受罪,他说。所以中间要篦刀的,剃到一半,疙瘩爷就说刀子不快了,等一下!他手下的头就会歪着,眯缝着眼等他篦刀。他坐在石头上,脱了鞋子,赤脚,取下脖子上搭的毛巾,蘸了水,一头夹在脚指头中间,左手拉紧另一头,右手持刀在毛巾上来回划拉。说声快了,将毛巾扔上脖子,继续专心剃头。农村中老年人,皆剃光头,一来轻快,二来因缺水而洗头方便,所以疙瘩爷所剃之头皆为光头。完后,疙瘩爷就从墙上抠一疙瘩黄土,捏碎,揉面,在人头上抹,像揉一个球。疙瘩爷说,土是最好的东西,干净。土糊了毛缝眼,日头爷晒起来了,头皮不蛰。

    疙瘩爷一生最为豪迈的事情,是给老于剃过头。

    那一年夏天,疙瘩爷偷了生产队的西瓜给孙子吃,被看西瓜的人逮了个正着。晚上,疙瘩爷吊着两手,靠墙站着接受老于审问。三个小时过去了,疙瘩爷始终不承认偷,说他是细细地挑呢,就挑了一个最小的瓜,给孙子尝一下。他不要大的,他说那就糟蹋了西瓜。孙子一直要吃的,他一口都没沾,只把孙子吃过的瓜皮啃了。他说孙子嘴小,啃不干净。老于要疙瘩爷充分认识到事件的严重性和当前阶级斗争的重要性。疙瘩爷打死也不说偷,说偷是龟孙子才干的事情,他怎么能是龟孙子呢?

    老于很疲惫,连连打呵欠。已经后半夜了,眼皮直往下耷拉,两手就抱了头,不说话。突然,老于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疙瘩爷,疙瘩爷吓得大气不敢出,不知老于又要出什么怪招。老于看看外面,轻声问他:“王疙瘩,人都说你剃头剃得好?”

    疙瘩爷的眼睛陡然就睁大了:“就是的,就是的哩!你甭看刘胡子在集上开剃头铺子,他剃的头,能叫头么?我就不服气他哩!”

     老于思索了一下,说:“你回去取剃头刀子,给我剃个头。”

     “不用,不用!刀子一直就在身上哩。”疙瘩爷两眼放光,手就伸进口袋,往外掏。

      疙瘩爷的剃刀其实一直保持着锋利无比的状态,犹如一把所向披靡的战剑,随时准备出鞘。疙瘩爷定了定神,眼睛看着老于的头。他有一丝紧张,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他掏出刀子,左手大拇指在寒光闪闪的刀刃上刮了几下,“没麻达,快得很!”老于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但很快就收回去了。老于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毛巾,闭了眼睛,以备头上滴下的水珠迷糊了眼睛。疙瘩爷对面站定了,表情严肃。两脚分开,与肩同宽;收腹,提臀,沉肩;两腿半蹲马步,胳膊肘落低,上身微微前倾,左手五指张开,用指肚按了老于的头皮。老于的头饱满,柔软,完全不像村里那些老头的皮那样干涩而松弛。他感觉这就是他从西瓜地里抱出的那个西瓜,光滑,细腻,心里充满了激动,希望和期待,又像太极拳的起势一般,表情庄严肃穆。疙瘩爷右手持刀,静于空中,却不动,偏头,眯眼观瞄,似乎在欣赏他夜里挑好的那个西瓜。随后喊一声:别动!左手便按紧了老于的头皮,然后下刀于百会。“嗤啦”一声,一刀就长长地拉到天门。随着手起刀落,两片厚厚的嘴唇,一张一翕,有节奏地鼓劲。老于的头发,就粘在刀口上,越聚越多。疙瘩爷扬起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一抖,头发像一片树叶,飘然落在地上。

     老于青色的头皮,在灯下渐渐显出光亮。疙瘩爷放下剃刀,两手按住老于的头,左右轻轻摇晃几下,两个大拇指就嵌在太阳穴上,其余手指在头上弹敲,像他夜里在西瓜地挑西瓜。两个中指勾在老于脖子后的风池穴上,挤压的拇指和中指一并用劲。老于嘴里“嘶”一声吸气,又徐徐呼出,整个毛孔都张开了。他索性闭着眼睛,手搭在旁边的桌子上,几个指头轻轻地在上面弹敲,嘴里哼着曲子。

     “我爷当年可是远近有名的剃头匠哩,他没钱开铺子,就转村。他那套家具,我还留着哩!我也没钱开铺子,就想和我爷一样转乡,可队长说那是走资本主义的路,不准我干。”     疙瘩爷一边剃,一边说。

    老于握了疙瘩爷的手:“好,剃得好!”疙瘩爷觉得那手既软又绵,像一团棉花。他舍不得放开。

    老于面有愠色。他抽出手,重新坐回高凳子上,点一根烟,吐出一个烟圈,严肃地说:      “王疙瘩,记着,不要向任何人说给我剃头的事情!”

     疙瘩爷一愣,钉在地上,眼睛瓷瓷地看着老于。

     老于冷冷地说:“记住了?”

      “记——记住了。”

     “还没给头上抹土哩。”疙瘩爷灵醒过来,觉得少了一道工序,伸出手就要在墙上抠。

     老于狠狠地瞪了疙瘩爷一眼,从桌上取过一盒痱子粉。老于的眼睛,刺得疙瘩爷缩小了一半。

    “回去写一份检讨,明天在社员会上念!”

    七十三岁的那一年,疙瘩爷突然就倒下了。他在山上挖柴时摔了一跤,村人七手八脚将疙瘩爷抬回家。四婆踱着小脚,来到跟前。疙瘩爷的眼睛睁开了,却半天不说话。

    “怕是不行了。”四婆捂了眼睛。

    “你有啥丢心不下的?说。”

    “我——我——给老——老于——剃过头哩!”

    疙瘩爷的两个儿子面面相觑,想不起来老于是谁。

    “怕是原先队里工作组的老于吧?——人家老于的头,能叫你剃?”四婆不信。

     两行清泪顺着疙瘩爷的脸颊流下来。一粒眼屎被冲出来,挂在脸上,像他吃饭时洒在桌上的米粒。

    “好,好,我信,我信哩!人都说你剃的头好,——老于好像也说过哩。”四婆向周围人挤眼睛。

    疙瘩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像一个瞌睡了的孩子,眼睛慢慢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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