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新街

回眸的树 (2015-09-09 08:46:02) 评论 (1)

多年未回来,国内的一切都几乎变得陌生。那种无处不在的热闹喧腾,让已经习惯了清静日子的章欣有些不适应。就是她那么熟悉的后新街,也完全改变了模样。

 

后新街在昆明是一条不起眼的小街,呈东西走向,不过数百米长。东通巡津街,西通书林街。街北面是云津市场,老昆明最典型的贫民区之一;街南面是一些法式的建筑、院落和机关单位,最显眼的,当属市委大院。

 

章欣家从前住在后新街。她的父母都在靠后新街东口的市人民医院工作,她从小在这里长大。没事的时候,她会坐在二楼家中窗前,望着下面的后新街发呆。后新街没有商业,行人不多,单车和三轮车经过时都骑得飞快,间或有进出市委的小汽车经过。夏天的傍晚,住在云津市场里的孩子会在玩耍奔跑间冲过后新街,带来一阵短暂的喧闹。现在是冬天,没有那些闹腾的孩子。几棵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有些孤寂地伫立在街边人行道上,一棵树干上,靠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章欣认出,那是同班同学李西南。李西南家是市委的,就住在市委旁边一幢法式小楼里。他像是在那里等人的模样。要在几天之后章欣才知道,李西南那天其实是在等她。而在那天傍晚她看到的是,过了一阵,从云津市场那边过来几个男生,其中有一个是同班同学刘道昆,他们看见了李西南,走过去跟他说了话,然后不知怎么像是吵了起来,刘道昆与李西南两人更是打了起来。章欣看得心惊肉跳,男生打架竟然会如此凶猛,刘道昆要更壮实一些,但李西南更灵巧,两人势均力敌,拳打脚踹,最后打倒在地上还翻滚在一起厮打。

 

第二天在教室里章欣都没敢正眼看他们俩,害怕显露出目击者的神色。两人都挂了彩,一个眼睛一圈乌青浮肿,另一个下巴上开了一道口。男生们拿他们调侃,两人都只是鼻子里哼哼,一副再说就翻脸的架势,彼此却根本不瞧对方一眼。又过了几天章欣从班里舌头最长的女生嘴里得知,李西南和刘道昆是为了她打的架,“他们是情敌!”这让她觉得又羞又怕。她不是那种早熟的女生,还从来没注意过男生。这以后她时常能觉察到李西南的眼光注视,和刻意地同她接近的举动,便都装出浑然不觉的模样。有时候她想求证一下刘道昆是不是同样的,却发觉他虽然也在偷偷注视她,但根本不敢同她的目光接触。

 

从学校回家要经过后新街的西口。那里有一个小卖铺,约两米宽的门面,临街水泥砌的半人高的柜台,上面是六七块铺板,卸下铺板就变成售卖窗口。窗口里是一个中年瞎子卖货,清秀和蔼的模样,卖些香烟糖果之类。人们都叫瞎子铺。店主虽然眼瞎,却分得清钱币货物,找补拿货,从不出错。偶尔有顽劣的孩子拿假冒的两分五分纸币来骗买糖果,总会被他识破,却并不斥骂。这时周围的老人就会高声诅咒:死娃娃些,莫作孽!

 

上小学的时候,章欣放学后会在瞎子铺买点小零食,盐梅粉,彩色的弹子糖;若是夏天,她最爱的是四分钱一支的香蕉冰棒或是五分钱的牛奶冰棒,从保温桶样的冰棒箱里拿出来,虽然有点化了,却还是那样的爽口香甜。长大以后,有时还是会在这里买一支冰棒。不过有一天她却没有买到。这天她走到后新街口时,看到李西南站在路旁,又像是在那里等人的模样,为了避开他,她便走向街对面的瞎子铺,感觉到他跟了过来,心里一慌,便脱口说:“要一支牛奶冰棒!”“某得啊,姑娘,要夏天才有卖。”瞎子和善地说。章欣脸一红,扭过头急急顺后新街往家走。身后李西南在低声喊“章欣!章欣!”她只装作没听见。

 

没多久高中毕业后章欣下乡作了插队知青。听说李西南去当兵了,刘道昆也下乡插队,但都不知具体在哪里。几年后恢复高考,章欣回到昆明读大学。在校园里她碰上了同年考入另一个系的老同学李西南。这一次他正儿八经地向她发起了攻势,然后他们顺理成章地恋爱,毕业后结婚。

 

毕业后李西南进入一个实权部门,事业发展顺风顺水,没几年就获得提拔重用。而在此时,他们的婚姻却走到了尽头。章欣是偶然间发现了李西南的背叛。她毅然决然地离了婚,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出国留学,若干年后,在国外成家立业。转眼二十多年了。这些年来,她回国次数不多,即便回来,也是来去匆匆,主要是看望陪伴父母。也曾听说李西南后来下海经商,生意做得很大。她也没详细打听,就当是一个普通同学的事。

 

这次回国探亲,转眼就到了离昆的前一天。这天她乘三路公交车路过书林街口,心里一动就下车走走。自从二十年前父母搬了新居她就再也没来过这一带。往南不远就来到后新街口。原来瞎子铺所在的两层瓦房早已不复存在,周围都是新建的楼房,底层清一色的商铺。在大约原来瞎子铺的位置,是一家便利店,她便走了进去。不知道该买什么,不禁随口问道“咯有牛奶冰棒?”“对不起,某得,现在不兴有这个了,咯要奶油雪糕?还有哈根达斯。”老板说。他是个已经发福的中年人,和善的口气使她想起当年的瞎子,老板的脸也几乎要幻化成瞎子那张清秀和善的脸。然而一瞬间老板面色骤变,双目圆睁,嘴唇一抖,大声道:“你,你咯是章欣?!”“你?”“我是刘道昆啊!”

 

几秒钟后章欣把眼前这个发福男人脸上的某些线条还原到了当年那个小有帅气高中同学的脸上。然后他们开始热烈的交谈。刘道昆回城后进了工厂,九十年代下岗,开了几年出租车,再后来就开了便利店。“人老了,整不成哪样了,只有指盼着儿子能有点出息,”刘道昆叹道。他儿子在读研究生,是夫妻俩的骄傲。他听着章欣的经历,既为她叹息,骂“李西南这个贼盗就不是个东西”;又为她欣慰,称“还是你过得好,你就像当年一样的漂,亮。”

 

章欣告辞离开的时候,手里拿着刘道昆硬要给的哈根达斯,心里却想的是当年五分钱一支的牛奶冰棒,还有她童年和少女时代天天要走的后新街。此时走在后新街上,她已完全认不出来当年她熟悉的街道。

 

望着街北面已经在消失的云津市场上矗立着的高楼,她耳边又响起刘道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来的话:“你咯晓得这块片区的开发商是哪个?就是李西南!不过么他还算个人,对我这个老同学给了优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