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荇采芝

老三届 (2008-10-27 02:34:59) 评论 (2)

采荇采芝

丹草  原作        老三届  转贴

        命运让我成了一个使用两种语言的人。 
      有个学者说过,学习一门语言不是简单的记忆,而是调动身体和思维、运用全部理解力和想像力去感受、判断和体验的过程。真到了这般火候,语言就不仅是交流工具了。当它干脆成了行为方式的时候,看事物就多了些角度,可以理解别人的不理解,还可以用外人的眼光看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别人的不理解,有文化的原因,也因为我们经历过他们无法想像的年代。

  中国文化年的时候,出版了我的一本法语小说。与读者见面和记者采访时,常有人问:为什么你的书里几乎没有写痛苦?在他们看来,回忆那段历史应该不是哭诉就是呻吟,可我们那儿居然还笑声不绝。掏出手绢子打算陪着哭的西方人失望了,说不定还有点愤愤的:他们的恻隐之心扑了个空,悬在那儿无处着落。

   能以局外人眼光看自己的文化,是一种幸运,被别人的语言渗透了,反倒发现了从前被自己忽视的东西。

   我无意比较哪种语言更优越。语言没有高下,只有区别,不同系统有不同的规律,缺什么都不妨碍各自玩得转。但是,抛开语法不谈,中文肯定是表现力最强的文字。它的表达是双重的,既有内容传递,又有形式体现。精彩的描写,连字面都美,扫一眼就觉出了热烈、凄凉、清新、浓艳……。“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小时候并不全懂,但从字形和节奏中也感到一种意境。
 
   我们说“铿锵有力”的时候,那力不是空的,好像能听到硬金属撞击。说“虚无缥缈”,就似乎虚了,淡了,飘没了。形容女子“袅娜,娉婷”,眼前立刻有了长袖起舞的曼妙身姿,略一定神,连“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也跃然纸上。王熙凤的“呲着门槛子”,像有一幅画,说“蹬着”就形似神不似,译成外语,肯定有东西没说出来…… 你跟老外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他们能懂么?

   现代人时髦,好多外来词不翻了,直接音译,可是音译的汉字却不能随手掂来。既有选择,原文传过来就多了点意思。说一个人“酷”,不管是否准确表达英文,反正有了种形象。尝试作什么事,有人说“踹”,一次不成再“踹”一次,有动作有声响,拳打脚踢,凭空添了决心和勇猛。“粉丝”,有从者如云的意思,且比fans多了轻灵可爱,不信请看某报诠释 :“粉,极言其细且轻,积少成多,飘忽不定。丝,极言其虽细却长,纠缠而善攀附……”说得何尝错,可要是这样告诉老外,他们肯定傻眼,其实你就是对他们说“粪丝”也一样。我们中国人可不能那么不讲究,法兰西的护肤霜“雅诗兰黛”,听着就美容,翻成“鸭屎烂戴”,这买卖还作吗?

   说起语言的区别,不能不承认百分之百的完美传达在拼音文字和方块字之间是几乎不可能的。正因如此,某些惊人的相似就更显得不可思议。一个“道可道,非常道”,包含了多少意思,在法语中居然能找到对应。道路(voie)和嗓音(voix)的发音完全一样,从语音上说,也是一词两义。大海是地球之母,汉字将“母”包藏于“海”,已属奇妙,法语竟也一个套一个(mère,mer) ,且两个词同音。在中国,给儿子成家为娶,有拿来之意;给女儿成亲叫嫁,说女子找到了家。无独有偶,法国俗语说se caser,直译“装进格子”,但case的拉丁词源casa原本就有房子的意思。西班牙人称结婚为casarse,意大利语也说 metter su casa,也都是离不开家。纯属巧合?很可能。但是,惟其偶然,才更见人类思维的发展共性吧。

   去年北京最后一餐,在高楼大厦之间一块小桥流水的地方,席间好吃的菜自然多,印象最深的却是一盘凉拌黑木耳。点菜的人自己肯定忘了,更不会想到后来我帮法国文化机构组织烹调班,特意让厨师加上这道菜,还写了介绍 :“木耳脂肪低热量少,含钾、磷、镁、铁等多种矿物质和维生素,含钙尤其丰富,在植物中居首,更难得的是恰好还有帮助吸收钙的维生素D。”自以为让洋人开了眼,正在得意的时候,却发现法国早有人吃过 : 十六世纪大文豪拉伯雷的小说主人公就最喜欢吃“犹大的耳朵”。有专家考证,“犹大的耳朵”学名耳形菌,指的就是木耳。本来这东西未尝不能引起别的联想(比如黑花边、脆蘑菇什么的),可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民族偏都想到耳朵,也算奇了。

   拉伯雷这个人活到今日,应该可以成为中国人的朋友。他不屑英国人的正统和德国人的严谨,藐视宗教,更是个不带偏见的美食家。在那首为人津津乐道的文字游戏诗里,他利用字母F和M的对调,戏谑声称在“Femme Folle à la Messe”(作弥撒的蠢女人)和“Femme Molle à la Fesse”(臀部柔软的女人)之间,自己是宁取后者而舍前者的。此处引用大师原话,措词不雅当情有可原。

   一位老同学曾说,看我写的东西,总奇怪满脑子乱糊怎么整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只怕这乱糊是几种影响的杂烩,由此想到法国电视节目“文化粥”,谈的是从哲学到吃喝玩乐一切与文化沾边的严肃和不严肃的问题。或许我的脑子里也煮着这样的粥?我希望如此。在语言的河流、文化的山林中流连徜徉、采荇采芝,是乐此不疲的游戏。
(丹草已在“文学城”开了博客,希望各位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