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湾胡同 中 八 少年学木工

马振魁 (2025-12-06 14:40:06) 评论 (0)

  武斗风一过去,城里终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积压已久的焦虑与迷惘却如潮水般涌进一些家庭。马震海和四弟从关里老家归来,城里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模样,街道墙上都是宣传标语,胡同里各个年龄的孩子们都没正经事干,大家在一起胡说乱扯些没用的东西。

  马震海此时应该从初中三年级毕业,文化大革命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将原本清晰的教育制度搅得支离破碎。“九+三”学制教育名存实亡,三年初中,他与同学们真正读书的时间不过一年,大多数时间不是在运动场上喊口号就是趴在课桌上写大标语。后来教室里桌椅板凳都被破坏,黑板上不再有粉笔书写的课程内容,而是涂满各种口号和不堪入目的脏话。

  中专、高中和大学全部停招,原本毕业即分配工作的体制也瘫痪了。生产停滞了,城市里的工厂早已人满为患,停止了新工人的录用。一九六七和一九六八两届初中毕业生与两届高中毕业生被困在时间的夹缝里,每天无事可干游荡在街头巷尾,或聚在一起做些无聊的事情。

  这个年龄,本就是年轻人最躁动的阶段,社会环境动荡、青少年没有出路,许多父母变得格外敏感和担忧。他们怕孩子染上坏习气,怕游手好闲的日子滋生暴力和堕落。马震海和所有毕业生一样,既没有学业的进步,也没有工作的出路。

  马副厂长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心里特别不安生。每天跟着卡车搬运货物,挥汗如雨,却无法挥去心中的沉重。他看到街头巷尾不少青少年,穿着仿军装的衣服叼着烟,满脸不羁与冷漠。他们有的聚在胡同口,拿着能伤人的利器互相比划,没人敢管也没人能管。

  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都像是被连根拔起了,干部们不是被挂牌子游街,就是干脆失踪。城市里没有了秩序,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混乱。有孩子昨天去小河沿公园,看到一具尸体倒在路边的小树林,眼耳口鼻被人用窝头塞满,苍蝇和蚂蚁满身乱爬,暴尸荒野无人负责。

  马副厂长的目光时常落在马震海的身上,应该在课堂里读书的少年,此刻却无所事事。他有时候去学校和朋友瞎玩一趟,有时候跟同学在街上闲逛,言语间多的是不耐烦。他才十六岁,不上学也不工作,如同一棵小树,暴风雨中吹得东倒西歪,时间长了这可怎么是好呢?。

  一个周末,马副厂长去街上五金店买来木工用的锯子、刨子、锤子和凿子,这是一个木工最基本的工具。他喊来三儿子马震海,两人合力将屋里地板一块块扣起来。住的房子是公家的,屋里地板也是公家财产,现在挪用打家具没谁知道。木材是统购统销的稀缺物资,不开后门根本买不到一块好木板。家里地板是实打实的松木板,纹理粗犷有些许裂纹,这是家里能得到的最好木料。很多木板由于木材本身的含水量,在处理不当时,做成家具会发生爆裂和走形。家里地板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经常擦洗再晾干,其本身形态已固定,干透的木料做成家具不变形榫卯不开裂。

  也是闲得无聊,父亲给马震海安排学木匠,他倒也没表现出抗拒,反倒挺有兴趣地开始琢磨那些地板能做出什么家具。没有师傅指导他如何用刨子把木板修平,也没人告诉他如何正确使用锯子,这都不重要,只要这几块木板能消耗掉他的精力就好了。马震海根据地板的大小长短,决定打一个盛衣物被褥的柜子,家里除了吃饭的炕桌和一对儿木箱,也真没有什么家具。

  几句基本木工口诀要知道:“长木匠,短铁匠,不长不短是石匠”,木料加工要宁长不短。“木匠看角,瓦匠看边”,家具的边角处最能看出木匠榫卯相接操作中的质量。“一料二线三打眼”,这是木匠的基本功,刨料要光滑方正,画线要正确平直,榫卯要准确垂直。

  打柜子变成了马震海生活里最占时间的事,也是对他的一个挑战,他开始计算木板如何拼接,估算柜子的长宽高。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在家门口干木匠活,用两条长板凳当木工的架子,拿着尺子丈量地板的长短,然后用铅笔做出记号。他自己做了个墨斗,可以在木板上弹划直线。他用学生做功课的尺子测量地板的厚度,比量着榫卯的大小和样式,任何一个失误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当刨花一片片飞起又落下时,院里孩子们瞪大眼睛看得入迷,从里面挑出最长的拿去玩耍。马震海用的锉刀、刨子、凿子,全是买来的旧货,但他慢慢学会使用这些工具,还学会怎样打磨刨刀和凿子。

  韩冬梅经常过来看他干活,偶尔拿着一本缺皮少页的书,在马震海刨木板的“呲呲”声中读上一会儿。她其实是想和马震海说说社会上的事情,可又不好打扰他干活。马震海有时会停下手里的活,坐在木工架上,慢慢地和韩冬梅聊那些正流传的消息;无非是街上又有什么内容的传单,哪个胡同流氓们打群架,警备区开始抓一些名声太大的流氓游街示众。

  韩冬梅没参加大串联,女中学生们胆子小一些,父母也坚决不允许。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热情,只是那热情一直受到父母压制。女孩不比男生,社会这么乱,女孩怕遇上坏人。她也明白,父母怕的不是她和同学搞运动,而是女孩子受伤害后果太严重。

  听马震海讲大串联的事,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多少有点抱怨父母。马震海看得出来,他劝她一句:“你和同学没去串联是对的,火车上遭的罪不是女生可以忍受的。”然后开个玩笑说:“你又不缺免费的馒头吃。”韩冬梅抬头看着马震海说:“可我想去外面看看!”她的脸上有一点委屈的神情。马震海好似有点明白,韩冬梅是在抱怨他没带着她一起去串联,如果是和马震海一起走,韩叔韩婶是不会阻拦的。马震海看着她,口气认真起来:“有机会我一定陪你去外地,去你想去的地方!”听到这句话,韩冬梅脸上有了笑容:“我可没强迫你,这是你自己说的,我记住了!”她不再说什么,合上书嘴里小声地哼着《在北京的金山上》回家了。

  韩冬梅和马震海在一起的时候比以前少了,各有自己新的朋友圈,而且朋友们都不在一个胡同。她和他上小学时在一起玩还可以说是“两小无猜”,上了初中在一起玩怕熟人说闲话,自己就先不好意思了。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时,说起话来还无拘无束,可毕竟不像小时候一样了。有时候韩冬梅就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两个人的友谊还在,可状态却回不到从前了……。

  原来几乎土色的地板在马震海的刨子底下现出松木的好看纹理,一块一块干干静静地靠墙根排列。母亲会出来对他轻声招呼:“吃饭啦。”马震海收拾好工具,将处理好的木料收好。他身上沾满锯末刨花,浑身疲惫眼神却有光亮,那是一种劳动后看到成果时的满足与快乐。

  马震海把做好的木板先拼成柜子的一面,两片木板拼接处涂上木工胶再用两头尖的钉子固定在一起,拼好柜子一面后,拼接板的两头再用两根带螺旋的铁夹子固定住。旋紧夹头确保木板之间紧密贴合,不留缝隙。这一步至关重要,既保证了拼接的木板整体平整,也避免了日后木板拼接处开裂。两天后木工胶彻底干透,他小心地卸下铁夹子,露出一块平整结实的柜子面板。他开始制作柜子的另外四个面板,这些面板之间需要通过榫卯结构连接。他用凿子和锯子在木板边缘雕出榫头与卯眼,每一刀都要精准到位,才能保证结构的紧密。柜子的上面设计为双开口,一半采用折页半固定方式,盖板与柜子连接处用合页衔接,既牢固又方便开启;平时这部分可以摆放镜子、相片等物品,既实用又具有装饰性。另一半则是插入式的活动盖,设计成可轻松抽拉的形式,方便日常拿取衣物。

  马震海先将两块长面板和两块短面板依照尺寸排列整齐,准备拼接出柜子的四周框架。他用锯子和凿子一下一下地雕出榫头与卯眼,每一下都格外小心,生怕多锯一分或少凿一厘。榫卯之间都涂上了木工胶,他用小刷子抹匀,确保每一个接缝都能牢牢咬合。拼接时木板之间稍微有点阻力,用块厚木头轻轻敲击使榫卯严丝合缝,四块面板紧紧地结合成一个长方形框架。

  有一处稍微差了一点,他皱了皱眉,拿出一块小木楔,蘸上木工胶,轻轻塞入缝隙,再用凿子一点点铲平。修补后的地方与周围木面浑然一体,几乎看不出曾有瑕疵。他满意地抚摸了一下那处接缝,像是在确认自己学会了做榫卯的手艺。接着他将这个拼好的长方形框架与底板对齐,同样用榫卯咬合、涂胶、塞楔将底部牢牢固定。每个边角榫卯都被挤压得严严实实,用木楔封锁住任何可能的松动,把五块面板固定成一个坚固的柜子。最后他安装柜子的盖板,一半用折页固定住,另一半是插入式的活动盖。只需轻轻一推,便能严丝合缝地盖住柜口,整个盖板既实用又美观。

  做好的柜子被他摆放到门口,阳光洒在柜子上,木板纹理清晰,拼接处线条紧密,边角榫卯严实合缝。马震海站在一旁,望着自己亲手打造的柜子,欣赏着自己的第一个作品。

  容易吗?一点一点构思,几块木板,一把刨子;刨光滑一块块木板,木屑飞扬如雪,手掌在木面上来回摩挲,感受哪有不平的地方。量长短测厚薄,画线凿卯锯木板,错一点就前功尽弃!每一步都要动脑子,哪块木板做面,哪块木板做底。想好了理顺了再动手,一凿子一个印,有时候凿子偏了木板裂了,心也跟着一紧。不气馁不放弃,修补重来再试,坚持下去功到自然成。

  俗话说:“眼睛是笨蛋,手是英雄汉!”光看不做,光说不干,什么也不成。沉下心来着手去做,今天一点明天一点,每一次失败都是一次学习,每一次修补都是一次进步,日积月累厚积薄发。用锯子锯出木板的长度与方向,用凿子凿出榫卯的深浅与精度,用推刨刨出木面的光滑与平整,用锤子敲出柜子的结构和牢固。用仅有的几件木匠工具,用屋里踩踏得失去本色的木地板,少年人靠热情和力气,用大脑和一双手,还有坚持与毅力,马震海自学成了一个木工。

  马震海还不够熟练,手上的动作显出点生涩,有时锯口歪斜榫卯不合。他还没掌握多少技巧,刚懂得一点木纹的走向。他没有应手的工具,锯齿不锋利、刨刀钝了、锤柄松动,可马震海有了信心。给他材料和时间,他可以用现有的工具,一点点琢磨,一步步去做;失败中总结经验,成功中学到技巧。他会学到很多,会最终成为一个合格的木匠,成为一个自食其力并能回馈社会的人。

  马副厂长没和儿子商量揽了一个活儿,给沈阳一轻局某部门当副书记的杨叔打个书桌。同住三道湾胡同的杨叔是个好人,他脸上总是笑摸样儿,常来找马副厂长聊天。杨叔走在胡同里,见了马家孩子总是亲切地喊名字,显得很亲热。杨叔和马副厂长是老相识,在同一个单位干过,后来调到局里当了干部,两人关系一直不错。那天马副厂长回家时,对海子说得轻描淡写:“你杨叔家缺个书桌,我答应你杨叔让你给做一个。”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仿佛这事不过是顺手帮个忙。马震海不高兴了,刚忙完家里木柜,想去找吴绵缜玩呢,爹没和他商量就给他找活干,碍着杨树的面子又不好说啥。杨叔扛来了木板和木条,马震海就又忙起来,刨木板做书桌的几个底和面,破开木条做书桌的腿。两个星期那个书桌就做好了,书桌真好看,谁见谁都夸赞。马副厂长看过书桌,摇了摇头后又笑了,可啥话也没说。吃过晚饭杨叔来了,一进屋就看见书桌,眼睛一亮连声说:“好,好,这书桌太好了!”他摸着桌面,嘴里不停地道谢,最后高兴地扛着书桌走了。马大娘就问丈夫:“谁都说好,就你又是摇头又是笑,咋回事啊?”马副厂长说:“海子故意把那块有一个节疤的木板当桌面,这是报复我没和他商量就给他揽活儿,让我对不住老朋友。”马大娘惊讶地说:“我还没看出来,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海子这是在赌气啊。”

  三道弯四号大院里,住着另一户赵家,父母离世留下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日子本该艰难,却因一股子乐观劲儿,过得比许多父母双全的人家还要热闹。两个大儿子和大女儿都有工作,虽不富裕,却也不为温饱发愁。大儿子是个爱热闹的人,白天一身工装在单位干活,晚上一身大褂就变成了说相声的角儿,逗得胡同里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二儿子性子温和,下班拉胡琴自娱自乐。大女儿是家里的顶梁柱,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屋外;她带着小妹操持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庭院,她手脚麻利心思细腻。小妹年纪不大却也懂事,跟着姐姐学着做饭、缝衣,像个大人似的。一家人少了父母的庇护,却多了彼此的依靠,不怨天不尤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家里不缺饭香和笑声。

  赵家老大是国营厂的工人,处了个对象,计划“十一”国庆节结婚。两个妹妹给大哥准备了结婚用的新被褥,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结婚要新事新办。这点大家都拥护,两个人相爱结婚,不要彩礼不办婚宴,屋里贴上红双喜字,同志们送给新婚夫妇锅碗瓢盆热水瓶。可是家具要自己准备,没地方去买桌箱衣柜,家具厂生产的各式家具还不够公家用。

  三道湾胡同的人都知道了马震海会做家具,他现在有了一个木匠的名声,城乡老百姓都尊敬手艺人。赵家老大邀请马震海给他打一对儿木箱子,这是新婚家庭必备的基本家具,换季的衣服被褥要有地方存放。马震海答应了,没有做木匠活的机会,上次给杨叔打书桌和爹生了气。现在没啥事干了,想再练练手,家里缺家具却没有木料。刚做好一个柜子一个书桌,总结了经验心里有了点改进的想法,做啥事儿半会不会的时候心里想做那件事。按照规矩,赵家要给在家干活的手艺人准备一顿午饭,马震海带着他的那几件工具,去赵家帮人家做结婚的箱子去了。家里有一对儿现成的木头箱子做样子,马震海把家里的木箱子认真琢磨透,他没师傅全靠自己边学边干。他吃过早饭去赵家干活,在赵家吃过午饭,干一下午再回家。这一干就是几个星期,一对儿簇新干净散发着光泽的木箱子做好了。箱子可比柜子难做,箱子盖和箱体是一样的结构,就是一深一浅俩盒子,浅盒子在上深盒子在下;浅的是箱盖深的是箱体,箱盖要有一圈半暗卯,箱体要有一圈半明榫,开时要顺畅,关后要严丝合缝。

  赵家老大看到那一对儿新木箱,心里一块压着的石头落了地,为结婚做准备而焦虑着的大脑放松了。木箱子贵贱不说,没地儿能买得到,亲戚朋友登门贺喜,若是新婚的衣服被褥胡乱堆在炕上,不好看也失了体面。关乎这个家的门面与尊严,他要把这桩婚事办得好看以慰父母在天之灵。那两口木箱做得极好,箱面一体木纹清晰,箱身上刷了一层红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透着一股子庄重的喜气。他心里暗暗佩服马震海的手艺,也感激他在这节骨眼上伸出援手。

  赵家老大是个明白人,不能让别人白干活,他在工厂里干了多年,手艺扎实脑子灵光。他用午休的时间,找出几块透明厚塑料板,设计了一款造型别致的台灯,灯罩和灯座都是他亲手打磨切割。这座台灯精美可爱,放在桌子上稳固又透明,市面上绝无仅有,就是一般的台灯,在商场里也属稀罕物。赵家老大把它送给马震海,算是报酬和一份谢意。马震海接过台灯,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与欣喜,那不仅是一盏台灯,更是自己的木工手艺被人认可。

  马震海的手艺大有长进,他现在相信自己,只要有样子,什么家具他都可以学着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