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团支部准备吸收马震海加入共青团，这在屯子里引起了不小的关注。马震海是个知青，和其他城里来的年轻人一样，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在屯子里干木匠活，手艺扎实肯吃苦，干了一年挣的工分竟和屯子里一个壮劳力差不多。在农村工分就是饭碗，是衡量一个人劳动价值的标尺，一个知青能做到这份上，挺不容易的。大多数知青没到年底就嚷嚷着要回城探亲，不安心在屯子里干活回家的心思太重。有些人干农活累了，便开始装病偷懒，找各种理由不出工。有的知青挣的工分连买口粮都不够，只能靠家里接济。马震海不偷懒，谁家盖房做门窗或死了人打棺材，他总是认真给人家帮工。他的手艺在屯子里渐渐出了名，乡亲们都说：“这小马是个实在人，干活不惜力，手也巧。”他们觉着马震海这个知青是屯子里真正需要的人，是个能干活吃得下苦的人。
大多数知青对入团这事儿并不上心，干一天算一天，心里想的还是回城的打算。有那小心眼的知青看不得别人好，就向大队干部举报马震海家庭成分是资本家，不应该先发展他入团。这举报一出，大队干部一时也犯了嘀咕，这和他们掌握的情况不一样。马震海档案里家庭成分填的是下中农，怎么又冒出个“资本家”？这事儿可不小，组织发展不能马虎。大队找马震海谈话，团支书亲自出面，语气也不像平时那样随和：“你填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团支书看着马震海：“可有人检举你家是资本家。欺骗组织的行为很恶劣，如果属实组织不会再信任你。”马震海听了心里并不慌，他已经搞清楚了自己家的那点事。他没主动申请入团，是组织要考察他，他也没理由拒绝。他对家庭成分一直很敏感，既然敢填“下中农”的家庭成分，为防组织查问他早想好了怎么对付。他不卑不亢地说：“我档案里籍贯填得很清楚，组织要是怀疑，可以去信调查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团支书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松了口气，这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像是心虚的人。他便换了个口气，和马震海扯了几句闲话，就让他回去了。大队立刻以组织的名义，向马震海的关里老家发函，要求核实他父亲的家庭成分。
马震海知道大队去关里老家核实他的家庭成分一定是询问父亲的家庭出身，马震海是在城里长大的，关里老家哪里知道他是谁。这也是通常的惯例，一调查某人家庭成分，一般是该人家庭在原籍土改时的社会经济地位。中国工业化的历史不长，大多数在城里工作的人都是从农村到城市的第一代移民，所以档案里籍贯一栏很重要。像三道湾胡同第一套院子住的地主老两口，文革开始就被人赶回老家农村改造去了。吴绵缜的父母也因为土改前在老家有不少田产，土改时被屯子里评为地主成分，从城里被遣送回家乡劳动改造。城里大多数工人，在老家的社会经济地位几乎不可能是地主，除非一个人和家庭划清了界限，投身了革命。国家的那些领导人，大多数都是出身于富裕人家，才能去大地方读书或是留洋。只有极少数出身贫苦、或当兵、或当工人，参加革命逐渐成为领导人。
几天后，一封盖着鲜红印章的信件从关里老家寄到了三道岭村。牛皮纸信封厚实，证明信上红色印章泛着油光，这是决定马震海信誉的证明。信里写得清清楚楚，马震海的父亲马讳山家庭成分是下中农。马震海没有欺骗组织，关里老家的组织也没有欺骗三道岭村的组织。公章大印鲜红，这是组织之间的正式沟通，是国家体制内的信任，没有半点虚假。私刻公章是重罪，没谁敢伪造组织的调查材料！这封信的分量，不只是几行字，而是对马震海诚实的认定。团支书把信放在桌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他不再提举报的事，在证明信面前，那些小心眼的算计没人相信。马震海听说信到了，也没多说什么，自己不需要辩解，证明信已经替他说话。他没追究是谁举报的，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成分不能细究，他照旧和大家和平相处，心里却知道应该提防着谁。
举报的年轻人只图一时痛快，哪里知道这里的弯弯绕，远不是一句“他家是资本家”就能说清楚的。如果给马震海父亲单位去一封信，马震海的结局就完全不一样。马震海父亲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马震海父亲自己是资本家，父亲的个人成分才是马震海的家庭成分。关里老家收到调查函，是按土改时马震海父亲的家庭成分开证明信，举报人太年轻说不清楚讲不明白这么复杂的家庭成分与个人关系。大红印章在那封证明信上盖着，谁也不会怀疑组织出的证明材料。马震海就这样混过去了，他知道这点拐弯抹角的关系很微妙，所以他从来不要求进步，避免麻烦组织去调查他。
快过年了，知青们陆续向队里请了假，在英额门车站买票上车回沈阳。走着去车站的路上风很硬，吹得人脸上像刀割似的疼，但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背包里鼓鼓囊囊，装着从这片黑土地上带回去的土特产，有晒干的芸豆粒、土豆干、南瓜子、木耳和榛蘑。马震海的背包挺大，除了那些常见的土特产品，还有一面口袋裹着苏子叶的粘豆包；老队长临走前塞到他手里：“拿回去给你家里尝尝，咱这儿的年味儿。”那块冻得硬邦邦的野獐子胸脯肉，冻得像块石头似的外皮泛着白霜。还有一张熟好了的野獐子皮，卷得紧紧的麻绳扎着，是老队长帮忙“熟”的皮子。
马震海一进家门，屋里就热闹起来。母亲围着他转，嘴里念叨着：“车上人多吗？那地方冷不？你们在那儿吃得惯吗？”父亲坐在炕头，眼神里透着关切，打量着这个下乡快半年的儿子。弟弟妹妹也围上来，抢着翻他的包，拿出面口袋里裹着苏子叶的粘豆包问他：“这是什么呀？闻着有股特殊味儿！”母亲笑了：“长大了，知道惦记家了。”马震海笑了笑，把那块冻得硬梆梆的野獐子肉递给父亲：“这是我上山抓的野獐子，带回来一块胸脯肉给咱家人尝尝。”父亲接过那块冻肉，问了他抓野獐子的经过，也是感到惊奇。全家人听了他打猎的故事，都过去抚摸那张野獐子皮，听他讲这皮子铺在雪地上，人在上面睡觉特别暖和。一家人围着他问长问短，他大概讲了些屯子里的事，用镰刀割杂草，在冰上打场收粮食，和关里老家种地不一样。他一直做木匠活，很少下大田劳动，屯子里人对他很好。他没提有人举报他欺骗组织的事，他知道全家人对“家庭成分”格外敏感，大家听了只会添堵。快过年了他不想让父母操心，家是他唯一能卸下防备的地方，也是他必须守护好的地方。不像别的知青经过风吹雨打而面容憔悴，他变化不大，只是手上多了几道老茧。天冷时他在屋里干活，天热时他在树荫底下做木匠活，知青点吃得不好却也没饿着他。吃过晚饭，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望着冬季阴沉沉的天空，感觉不到屯子的那种空旷。他心里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城里学生了，他现在是个自食其力的农民。
关里老家二哥来信了，他在家乡干得还不错，初中毕业后就参加劳动。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发出后，全国农村医疗卫生制度发生了巨大的变革。马震云被大队选为“赤脚医生”，在县里集中培训了六个月后，回到村里给乡亲们看病服务。马副厂长得知儿子开始学做医生，心中甚是宽慰，马上买了一套最基本的医疗器具寄给儿子。这才几年的功夫，二儿子在奶奶和叔婶们的照看下长大了，而且来信说已经和村里温家姑娘订了亲，春节过后要回家旅行结婚。
马震海读完信，他替二哥高兴，哥儿俩都下乡了做的事却不一样。二哥在土地上扎了根，他的未来还不确定。二哥在关里老家当赤脚医生，他在东北的一个屯子做木匠，兄弟俩各自走着自己的路。马震海很是迷惘，他在时代的洪流中还辨别不出自己人生的方向。
父母听到二儿子订婚的消息喜上眉梢，可喜悦过后忧心也随之而来。父亲坐在炕头，皱着眉头不说话，母亲则在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自言自语：“得给孩子准备点啥，可家里没钱啊？”多亏当妈的平日里早早就攒下了一套被面褥套，原是准备给大儿子结婚用的，就先给二儿子用吧。
大哥和他去了贵州的女朋友已经不再来往，最初是写信互诉衷情，字里行间满是思念与憧憬。可时间久了，距离像一堵看不见的墙。他们没有见面的机会，只能互相看着对象的照片思念，他们的感情慢慢变得模糊。马副厂长找大儿子谈了一次话，语重心长地说：“人要学会取舍，别把自己困在一段没希望的关系里，再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吧。”大哥听了，沉默了几天，终于提笔给张姐写了一封信，坦白了自己的决定。他知道这封信会让她伤心，但也知道继续拖着只会更痛。张姐回信了，字迹凌乱情绪激动，她说她不愿意分开她一直在坚持。可她心里明白，他们真的没办法在一起了。
初恋是美好的，像山间清晨的雾，浪漫而纯净。单纯美丽的一段情缘，终是敌不过遥远的地理分隔。大哥心里难过，人生的选择从来都不容易。他和张姐都选择了家人，自己不想去贵州，而对象不能来沈阳。他们还有选择，尽管这选择很艰难，有些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大哥有了新的对象，也是厂里的女工，性格温和大方外向。他们还在慢慢相处，彼此试探着靠近，还不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但大哥心里已经有了新的希望。
“破四旧，立四新”，婚礼也要革命化，城里早就不兴请客送礼了。马震云心里明白，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正好带着新媳妇来沈阳旅行结婚。来沈阳让新媳妇见公婆，也是让媳妇见识一下城市生活。沈阳的冬天冷得很，马震云和新娘子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清晨抵达时一脸疲惫，眼里却满是兴奋。马震海和四弟早早在车站接人，见到哥哥和新嫂子，赶紧坐公交车回家。家里人早就准备好了那顿“婚宴”，母亲把马震海从三道岭带回的那块野獐子胸脯肉拿出来，剁成细细的肉馅，和大白菜混在一起，包成一盘盘饺子。那是家里最好的食材了，野獐子肉香而不腻，是冬天最珍贵的美味。城里的物资供应极其紧张，口粮定量细粮很少。吃穿用都凭票供应，副食品更是稀缺，这顿饺子就是给新婚夫妇的婚宴了。屋里炕烧得热腾腾，透着一股子家的温暖，新娘子坐在炕上，脸上带着羞涩的笑。
马震海背回家的那一面袋粘豆包，家人吃不惯苏子叶的味道，可粘豆包毕竟是好东西。母亲说：“苏子叶味儿怪怪的。”弟弟们尝了一口咂咂嘴：“有点像薄荷。”父亲吃了一个，慢慢嚼着点了点头说：“苞米面是粗粮，可这粘豆包做得精细，是人家过年才吃的食物。”家人吃过几次后，慢慢熟悉了苏子叶的味道，慢慢吃出一股清香味。没两天那面口袋就空了，粘豆包吃光了，屋里却还留着那股子淡淡的苏子叶香。马震海要回去了，他比别的知青回去得早，屯子里木匠活等着人干，家里给他准备了糖和酒回去送人。马震海收拾好行李，他站在院子里，心里有些不舍，可他必须走；家里缺吃的，他的口粮在知青点，在他下乡的那个屯子里，那才是他生活的地方。他背起包走了，母亲嘱咐他：“路上小心，到了给家里来信。”他回头笑了笑，挥了挥手走进了寒风里。
马震海回到屯子，给韩冬梅去了一封信，他回家时韩冬梅也探亲回家了。韩冬梅在盘锦下乡，她和马震海讲，都说盘锦发现了油田。当地老乡几乎不吃河里的鱼，知青们不信邪，把河里的鱼弄回去炖了，掀开锅盖一股石油味没法吃。公社新买了拖拉机，有个男知青被选为拖拉机手参加培训，她很羡慕但是还没有机会。下乡前不知确切地址，现在安定下来，两个人要保持通信联系。
韩冬梅曾笑着跟他说过：“在农村干农活吃得多，回家看到饭桌上那点饭菜，感觉都不够我一个人吃。据说知青回家都很没出息，一个人差点吃了全家人的饭，家里养不起我们了。”马震海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你家女孩儿多，每月口粮吃不完可以换成粮票。我们家不行，家里都是能吃的人，平时口粮就不够。我一回来，家里就更缺粮了，副食品供应这么差，城里的日子也挺难的。我回家背了点土豆干，帮家里缓解困难。”韩冬梅问：“土豆干是什么东西啊？”马震海告诉她：“土豆蒸熟了，切片晒干，做菜时放锅里一把小火慢炖，又是菜又当饭，我们那老乡家家都备好多冬天吃。” 韩冬梅评论着：“还真是一个地方一个样，我们那儿种稻子，每天都是大米饭，看来我们那儿比你们强。可是种稻子太辛苦了，什么时候机械化就好了。”“我们那儿是山沟，吃高粱米饭和苞米面贴饼子，我们山里人怎么能和你们比呢？”韩冬梅大笑：“好一个山里人，你们那儿山沟里有野生动物，有没有个小常宝啊？啥时去你们那儿看看。”“啥时去了都欢迎，到时我打个野物招待你！”“好，‘山里人说话说了算’。你们成天吃粗粮，我们总是吃细粮，两个地方粮食调剂一下多好；你们可以吃到大米饭，我们能吃到包米馇子粥。”“那敢情好，国家还顾不上吧，农产品统购统销，一切都是按计划来。”
（注：小常宝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一个角色，‘山里人说话说了算’是戏中一句唱词。）
马震云没住多长时间，多两口人吃饭家里口粮紧张，他就是怕挨饿留在了关里老家。妈妈给做了大红大绿新婚的被褥，给奶奶买了糕点和一些糖果，他和新婚的媳妇背着抱着那点东西回了关里老家。谁不想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呢？城里人也过着穷日子啊！马震云还算是好的，老家有分到父母名下的祖屋做婚房。村里有好些小伙儿因为家里太穷，没钱盖房娶不上媳妇。
成年的孩子回来多吃几天家常便饭都是负担，穷困的日子让父母太难了，让孩子们太难了！上面还要争来斗去，一波又一波的运动，是吃太饱了撑的吗？
过年时马震海去找过吴绵缜，老奶奶坐在炕头上精神矍铄，见了马震海格外高兴，忙不迭地招呼他坐下，端出花生瓜子招待他。她嘴里还念叨着：“你们这些孩子，都回家来了。”马震海随口问：“吴绵锦怎么没在家？”老奶奶笑着说：“他那边忙，说是队里不让回。”吴绵缜眼神复杂地看了马震海一眼对奶奶说：“奶，我们出去走走。”两人出来走到正阳街上，吴绵缜突然捂住脸，蹲下失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洪水，一下子决了堤，他断断续续地说出那个令人无法接受的消息，哥哥在乡下触电身亡。“是去年秋天的事，”吴绵缜哽咽着，“刚通电……，电线是从城里拉来的旧货，开关也不合格……他只是去帮人换个灯泡，结果……”马震海抱住朋友的肩膀，像被雷击了一样。他不敢相信，和吴绵缜一样高大英俊的哥哥，就这样被一个安全事故夺去了生命。“我们把哥哥骨灰带回家乡安葬了，”吴绵缜继续说，“父母哭得昏过去几次，奶奶年纪大了，我们不敢告诉她，就说哥哥那边不让知青回家。”知青远离父母家人，还没学会照顾好自己，在农村出了事故或得了大病，甚至丧失了生命，给家人的打击太大了。这样悲痛的消息怎么敢告诉年过古稀的老奶奶，去世的可是她关爱着，一点点儿看着长成的大孙儿。在屋里还听着老奶奶笑着念叨来着：“绵锦那孩子，可懂事了，哥儿俩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她不知道，她口中的大孙儿，已经化作一盒骨灰，埋在了故乡的黄土里。
（注：头几年老奶奶还常常问：“绵锦什么时候能回来？”每逢过年她总会在门口张望，眼神里带着一丝执拗的等待。一年年过去，老奶奶的眼神渐渐变了，不再追问不再等待。她终于悟出了那个事实，她亲手带大的大孙子，已经不在人世。国家有了新政策，允许家庭特殊困难的知青申请“困退”回城。吴绵缜的申请很快获批，他终于得以提前回到沈阳，照顾年迈的奶奶。老奶奶把所有的爱与牵挂，都放在吴绵缜身上，她为吴绵缜缝补衣服，给他变着花样做饭。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深藏的痛，吴绵缜尽可能地陪着奶奶说话聊天，给她讲自己在外面听到的新鲜事。最后一年冬天，老奶奶病重卧炕，吴绵缜知道奶奶撑不了多久了。他和赶回来的父母守在炕前，老奶奶的眼睛微微睁着，像是在努力搜寻什么。她的目光停在吴绵缜脸上，移开再寻找另一个熟悉的面庞，她想要看到绵锦，那个近十年未归的大孙子。她眼神里透出一丝不甘与失落，干涸的眼角流出一滴泪珠，那是她对孙儿深深的思念。全家人用嚎啕的哭声送别奶奶，吴绵缜跪在炕边，紧紧握着奶奶的手，他不让奶奶走。）
三道湾胡同 中 十 家困人难归
马振魁 (2025-12-20 09:03:53) 评论 (0) 大队团支部准备吸收马震海加入共青团，这在屯子里引起了不小的关注。马震海是个知青，和其他城里来的年轻人一样，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在屯子里干木匠活，手艺扎实肯吃苦，干了一年挣的工分竟和屯子里一个壮劳力差不多。在农村工分就是饭碗，是衡量一个人劳动价值的标尺，一个知青能做到这份上，挺不容易的。大多数知青没到年底就嚷嚷着要回城探亲，不安心在屯子里干活回家的心思太重。有些人干农活累了，便开始装病偷懒，找各种理由不出工。有的知青挣的工分连买口粮都不够，只能靠家里接济。马震海不偷懒，谁家盖房做门窗或死了人打棺材，他总是认真给人家帮工。他的手艺在屯子里渐渐出了名，乡亲们都说：“这小马是个实在人，干活不惜力，手也巧。”他们觉着马震海这个知青是屯子里真正需要的人，是个能干活吃得下苦的人。
大多数知青对入团这事儿并不上心，干一天算一天，心里想的还是回城的打算。有那小心眼的知青看不得别人好，就向大队干部举报马震海家庭成分是资本家，不应该先发展他入团。这举报一出，大队干部一时也犯了嘀咕，这和他们掌握的情况不一样。马震海档案里家庭成分填的是下中农，怎么又冒出个“资本家”？这事儿可不小，组织发展不能马虎。大队找马震海谈话，团支书亲自出面，语气也不像平时那样随和：“你填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团支书看着马震海：“可有人检举你家是资本家。欺骗组织的行为很恶劣，如果属实组织不会再信任你。”马震海听了心里并不慌，他已经搞清楚了自己家的那点事。他没主动申请入团，是组织要考察他，他也没理由拒绝。他对家庭成分一直很敏感，既然敢填“下中农”的家庭成分，为防组织查问他早想好了怎么对付。他不卑不亢地说：“我档案里籍贯填得很清楚，组织要是怀疑，可以去信调查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团支书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松了口气，这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像是心虚的人。他便换了个口气，和马震海扯了几句闲话，就让他回去了。大队立刻以组织的名义，向马震海的关里老家发函，要求核实他父亲的家庭成分。
马震海知道大队去关里老家核实他的家庭成分一定是询问父亲的家庭出身，马震海是在城里长大的，关里老家哪里知道他是谁。这也是通常的惯例，一调查某人家庭成分，一般是该人家庭在原籍土改时的社会经济地位。中国工业化的历史不长，大多数在城里工作的人都是从农村到城市的第一代移民，所以档案里籍贯一栏很重要。像三道湾胡同第一套院子住的地主老两口，文革开始就被人赶回老家农村改造去了。吴绵缜的父母也因为土改前在老家有不少田产，土改时被屯子里评为地主成分，从城里被遣送回家乡劳动改造。城里大多数工人，在老家的社会经济地位几乎不可能是地主，除非一个人和家庭划清了界限，投身了革命。国家的那些领导人，大多数都是出身于富裕人家，才能去大地方读书或是留洋。只有极少数出身贫苦、或当兵、或当工人，参加革命逐渐成为领导人。
几天后，一封盖着鲜红印章的信件从关里老家寄到了三道岭村。牛皮纸信封厚实，证明信上红色印章泛着油光，这是决定马震海信誉的证明。信里写得清清楚楚，马震海的父亲马讳山家庭成分是下中农。马震海没有欺骗组织，关里老家的组织也没有欺骗三道岭村的组织。公章大印鲜红，这是组织之间的正式沟通，是国家体制内的信任，没有半点虚假。私刻公章是重罪，没谁敢伪造组织的调查材料！这封信的分量，不只是几行字，而是对马震海诚实的认定。团支书把信放在桌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他不再提举报的事，在证明信面前，那些小心眼的算计没人相信。马震海听说信到了，也没多说什么，自己不需要辩解，证明信已经替他说话。他没追究是谁举报的，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成分不能细究，他照旧和大家和平相处，心里却知道应该提防着谁。
举报的年轻人只图一时痛快，哪里知道这里的弯弯绕，远不是一句“他家是资本家”就能说清楚的。如果给马震海父亲单位去一封信，马震海的结局就完全不一样。马震海父亲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马震海父亲自己是资本家，父亲的个人成分才是马震海的家庭成分。关里老家收到调查函，是按土改时马震海父亲的家庭成分开证明信，举报人太年轻说不清楚讲不明白这么复杂的家庭成分与个人关系。大红印章在那封证明信上盖着，谁也不会怀疑组织出的证明材料。马震海就这样混过去了，他知道这点拐弯抹角的关系很微妙，所以他从来不要求进步，避免麻烦组织去调查他。
快过年了，知青们陆续向队里请了假，在英额门车站买票上车回沈阳。走着去车站的路上风很硬，吹得人脸上像刀割似的疼，但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背包里鼓鼓囊囊，装着从这片黑土地上带回去的土特产，有晒干的芸豆粒、土豆干、南瓜子、木耳和榛蘑。马震海的背包挺大，除了那些常见的土特产品，还有一面口袋裹着苏子叶的粘豆包；老队长临走前塞到他手里：“拿回去给你家里尝尝，咱这儿的年味儿。”那块冻得硬邦邦的野獐子胸脯肉，冻得像块石头似的外皮泛着白霜。还有一张熟好了的野獐子皮，卷得紧紧的麻绳扎着，是老队长帮忙“熟”的皮子。
马震海一进家门，屋里就热闹起来。母亲围着他转，嘴里念叨着：“车上人多吗？那地方冷不？你们在那儿吃得惯吗？”父亲坐在炕头，眼神里透着关切，打量着这个下乡快半年的儿子。弟弟妹妹也围上来，抢着翻他的包，拿出面口袋里裹着苏子叶的粘豆包问他：“这是什么呀？闻着有股特殊味儿！”母亲笑了：“长大了，知道惦记家了。”马震海笑了笑，把那块冻得硬梆梆的野獐子肉递给父亲：“这是我上山抓的野獐子，带回来一块胸脯肉给咱家人尝尝。”父亲接过那块冻肉，问了他抓野獐子的经过，也是感到惊奇。全家人听了他打猎的故事，都过去抚摸那张野獐子皮，听他讲这皮子铺在雪地上，人在上面睡觉特别暖和。一家人围着他问长问短，他大概讲了些屯子里的事，用镰刀割杂草，在冰上打场收粮食，和关里老家种地不一样。他一直做木匠活，很少下大田劳动，屯子里人对他很好。他没提有人举报他欺骗组织的事，他知道全家人对“家庭成分”格外敏感，大家听了只会添堵。快过年了他不想让父母操心，家是他唯一能卸下防备的地方，也是他必须守护好的地方。不像别的知青经过风吹雨打而面容憔悴，他变化不大，只是手上多了几道老茧。天冷时他在屋里干活，天热时他在树荫底下做木匠活，知青点吃得不好却也没饿着他。吃过晚饭，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望着冬季阴沉沉的天空，感觉不到屯子的那种空旷。他心里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城里学生了，他现在是个自食其力的农民。
关里老家二哥来信了，他在家乡干得还不错，初中毕业后就参加劳动。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发出后，全国农村医疗卫生制度发生了巨大的变革。马震云被大队选为“赤脚医生”，在县里集中培训了六个月后，回到村里给乡亲们看病服务。马副厂长得知儿子开始学做医生，心中甚是宽慰，马上买了一套最基本的医疗器具寄给儿子。这才几年的功夫，二儿子在奶奶和叔婶们的照看下长大了，而且来信说已经和村里温家姑娘订了亲，春节过后要回家旅行结婚。
马震海读完信，他替二哥高兴，哥儿俩都下乡了做的事却不一样。二哥在土地上扎了根，他的未来还不确定。二哥在关里老家当赤脚医生，他在东北的一个屯子做木匠，兄弟俩各自走着自己的路。马震海很是迷惘，他在时代的洪流中还辨别不出自己人生的方向。
父母听到二儿子订婚的消息喜上眉梢，可喜悦过后忧心也随之而来。父亲坐在炕头，皱着眉头不说话，母亲则在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自言自语：“得给孩子准备点啥，可家里没钱啊？”多亏当妈的平日里早早就攒下了一套被面褥套，原是准备给大儿子结婚用的，就先给二儿子用吧。
大哥和他去了贵州的女朋友已经不再来往，最初是写信互诉衷情，字里行间满是思念与憧憬。可时间久了，距离像一堵看不见的墙。他们没有见面的机会，只能互相看着对象的照片思念，他们的感情慢慢变得模糊。马副厂长找大儿子谈了一次话，语重心长地说：“人要学会取舍，别把自己困在一段没希望的关系里，再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吧。”大哥听了，沉默了几天，终于提笔给张姐写了一封信，坦白了自己的决定。他知道这封信会让她伤心，但也知道继续拖着只会更痛。张姐回信了，字迹凌乱情绪激动，她说她不愿意分开她一直在坚持。可她心里明白，他们真的没办法在一起了。
初恋是美好的，像山间清晨的雾，浪漫而纯净。单纯美丽的一段情缘，终是敌不过遥远的地理分隔。大哥心里难过，人生的选择从来都不容易。他和张姐都选择了家人，自己不想去贵州，而对象不能来沈阳。他们还有选择，尽管这选择很艰难，有些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大哥有了新的对象，也是厂里的女工，性格温和大方外向。他们还在慢慢相处，彼此试探着靠近，还不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但大哥心里已经有了新的希望。
“破四旧，立四新”，婚礼也要革命化，城里早就不兴请客送礼了。马震云心里明白，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正好带着新媳妇来沈阳旅行结婚。来沈阳让新媳妇见公婆，也是让媳妇见识一下城市生活。沈阳的冬天冷得很，马震云和新娘子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清晨抵达时一脸疲惫，眼里却满是兴奋。马震海和四弟早早在车站接人，见到哥哥和新嫂子，赶紧坐公交车回家。家里人早就准备好了那顿“婚宴”，母亲把马震海从三道岭带回的那块野獐子胸脯肉拿出来，剁成细细的肉馅，和大白菜混在一起，包成一盘盘饺子。那是家里最好的食材了，野獐子肉香而不腻，是冬天最珍贵的美味。城里的物资供应极其紧张，口粮定量细粮很少。吃穿用都凭票供应，副食品更是稀缺，这顿饺子就是给新婚夫妇的婚宴了。屋里炕烧得热腾腾，透着一股子家的温暖，新娘子坐在炕上，脸上带着羞涩的笑。
马震海背回家的那一面袋粘豆包，家人吃不惯苏子叶的味道，可粘豆包毕竟是好东西。母亲说：“苏子叶味儿怪怪的。”弟弟们尝了一口咂咂嘴：“有点像薄荷。”父亲吃了一个，慢慢嚼着点了点头说：“苞米面是粗粮，可这粘豆包做得精细，是人家过年才吃的食物。”家人吃过几次后，慢慢熟悉了苏子叶的味道，慢慢吃出一股清香味。没两天那面口袋就空了，粘豆包吃光了，屋里却还留着那股子淡淡的苏子叶香。马震海要回去了，他比别的知青回去得早，屯子里木匠活等着人干，家里给他准备了糖和酒回去送人。马震海收拾好行李，他站在院子里，心里有些不舍，可他必须走；家里缺吃的，他的口粮在知青点，在他下乡的那个屯子里，那才是他生活的地方。他背起包走了，母亲嘱咐他：“路上小心，到了给家里来信。”他回头笑了笑，挥了挥手走进了寒风里。
马震海回到屯子，给韩冬梅去了一封信，他回家时韩冬梅也探亲回家了。韩冬梅在盘锦下乡，她和马震海讲，都说盘锦发现了油田。当地老乡几乎不吃河里的鱼，知青们不信邪，把河里的鱼弄回去炖了，掀开锅盖一股石油味没法吃。公社新买了拖拉机，有个男知青被选为拖拉机手参加培训，她很羡慕但是还没有机会。下乡前不知确切地址，现在安定下来，两个人要保持通信联系。
韩冬梅曾笑着跟他说过：“在农村干农活吃得多，回家看到饭桌上那点饭菜，感觉都不够我一个人吃。据说知青回家都很没出息，一个人差点吃了全家人的饭，家里养不起我们了。”马震海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你家女孩儿多，每月口粮吃不完可以换成粮票。我们家不行，家里都是能吃的人，平时口粮就不够。我一回来，家里就更缺粮了，副食品供应这么差，城里的日子也挺难的。我回家背了点土豆干，帮家里缓解困难。”韩冬梅问：“土豆干是什么东西啊？”马震海告诉她：“土豆蒸熟了，切片晒干，做菜时放锅里一把小火慢炖，又是菜又当饭，我们那老乡家家都备好多冬天吃。” 韩冬梅评论着：“还真是一个地方一个样，我们那儿种稻子，每天都是大米饭，看来我们那儿比你们强。可是种稻子太辛苦了，什么时候机械化就好了。”“我们那儿是山沟，吃高粱米饭和苞米面贴饼子，我们山里人怎么能和你们比呢？”韩冬梅大笑：“好一个山里人，你们那儿山沟里有野生动物，有没有个小常宝啊？啥时去你们那儿看看。”“啥时去了都欢迎，到时我打个野物招待你！”“好，‘山里人说话说了算’。你们成天吃粗粮，我们总是吃细粮，两个地方粮食调剂一下多好；你们可以吃到大米饭，我们能吃到包米馇子粥。”“那敢情好，国家还顾不上吧，农产品统购统销，一切都是按计划来。”
（注：小常宝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一个角色，‘山里人说话说了算’是戏中一句唱词。）
马震云没住多长时间，多两口人吃饭家里口粮紧张，他就是怕挨饿留在了关里老家。妈妈给做了大红大绿新婚的被褥，给奶奶买了糕点和一些糖果，他和新婚的媳妇背着抱着那点东西回了关里老家。谁不想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呢？城里人也过着穷日子啊！马震云还算是好的，老家有分到父母名下的祖屋做婚房。村里有好些小伙儿因为家里太穷，没钱盖房娶不上媳妇。
成年的孩子回来多吃几天家常便饭都是负担，穷困的日子让父母太难了，让孩子们太难了！上面还要争来斗去，一波又一波的运动，是吃太饱了撑的吗？
过年时马震海去找过吴绵缜，老奶奶坐在炕头上精神矍铄，见了马震海格外高兴，忙不迭地招呼他坐下，端出花生瓜子招待他。她嘴里还念叨着：“你们这些孩子，都回家来了。”马震海随口问：“吴绵锦怎么没在家？”老奶奶笑着说：“他那边忙，说是队里不让回。”吴绵缜眼神复杂地看了马震海一眼对奶奶说：“奶，我们出去走走。”两人出来走到正阳街上，吴绵缜突然捂住脸，蹲下失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洪水，一下子决了堤，他断断续续地说出那个令人无法接受的消息，哥哥在乡下触电身亡。“是去年秋天的事，”吴绵缜哽咽着，“刚通电……，电线是从城里拉来的旧货，开关也不合格……他只是去帮人换个灯泡，结果……”马震海抱住朋友的肩膀，像被雷击了一样。他不敢相信，和吴绵缜一样高大英俊的哥哥，就这样被一个安全事故夺去了生命。“我们把哥哥骨灰带回家乡安葬了，”吴绵缜继续说，“父母哭得昏过去几次，奶奶年纪大了，我们不敢告诉她，就说哥哥那边不让知青回家。”知青远离父母家人，还没学会照顾好自己，在农村出了事故或得了大病，甚至丧失了生命，给家人的打击太大了。这样悲痛的消息怎么敢告诉年过古稀的老奶奶，去世的可是她关爱着，一点点儿看着长成的大孙儿。在屋里还听着老奶奶笑着念叨来着：“绵锦那孩子，可懂事了，哥儿俩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她不知道，她口中的大孙儿，已经化作一盒骨灰，埋在了故乡的黄土里。
（注：头几年老奶奶还常常问：“绵锦什么时候能回来？”每逢过年她总会在门口张望，眼神里带着一丝执拗的等待。一年年过去，老奶奶的眼神渐渐变了，不再追问不再等待。她终于悟出了那个事实，她亲手带大的大孙子，已经不在人世。国家有了新政策，允许家庭特殊困难的知青申请“困退”回城。吴绵缜的申请很快获批，他终于得以提前回到沈阳，照顾年迈的奶奶。老奶奶把所有的爱与牵挂，都放在吴绵缜身上，她为吴绵缜缝补衣服，给他变着花样做饭。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深藏的痛，吴绵缜尽可能地陪着奶奶说话聊天，给她讲自己在外面听到的新鲜事。最后一年冬天，老奶奶病重卧炕，吴绵缜知道奶奶撑不了多久了。他和赶回来的父母守在炕前，老奶奶的眼睛微微睁着，像是在努力搜寻什么。她的目光停在吴绵缜脸上，移开再寻找另一个熟悉的面庞，她想要看到绵锦，那个近十年未归的大孙子。她眼神里透出一丝不甘与失落，干涸的眼角流出一滴泪珠，那是她对孙儿深深的思念。全家人用嚎啕的哭声送别奶奶，吴绵缜跪在炕边，紧紧握着奶奶的手，他不让奶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