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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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小说:知青叙事(7)

大洋彼岸洋插队 (2025-11-24 12:30:26) 评论 (0)

 

 

知青叙述

(七)计生浊浪

新婚的喜庆气儿还没那间石券的窑洞新房里完全散去,时代又吹起了新的号角。山头的大喇叭里,墙头的宣传栏上,“计划生育”四个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一开始的“晚、稀、少”,到后来的“只生一个好”,口号越来越震耳,语气越来越紧张。对农村,更悬起“超生消灭”这把明晃晃的剑。

这股风,吹得莹梅夫妻俩心里乱糟的。

莹梅是家里唯一的独苗,父母当年承受的压力和晚景的凄凉,是她心底隐秘的伤疤。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在闭塞的山村里依然根深蒂固,母亲偶尔的叹息,邻间里“添”丁进口”的闲聊,都像无形的石头悬在头顶。更重要的是,两个刚从艰难岁月里熬过来的夫妇,对要生育“计划”,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那根弦,总觉得孩子是老天爷送的,来了就是缘分。

于是,在周围一些精明人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躲计划生育干部的时候,这小两口却有点“懵懂懂”地,跟着感觉走了。婚后生活稳定,感情融洽,这个“计划”便总也赶不上变化。大儿子春天在婚后第二年呱呱坠地,虎头虎脑,乐坏了全家人。还没喘口气,隔了十二等不到,二儿子又踩着脚跟报到了。

这下,村里就有人闲聊:“这俩老师,看着文化人,造小人倒是挺速度!”

也有替他们担心的:“坏了坏了,这怕是撞到枪口上了,等着缴罚金吧!”

说来也巧,就在莹梅家虎虎生风的俩小子报到不久,国家的计划生政策陡然收紧提高,明显提高了处罚标准和执行力度。而他们夫妇,却在这彻底收紧和严格清理之间的空档,孕育了两个儿子,既满足了双方家庭“后继有人”的心愿,又奇迹般地躲过了抽烟。村里那些看笑话的,也只能酸溜溜地咕哝一句:“人生迷糊,老天照顾。没办法!”

福报,似乎真的开始眷恋这个家庭了。

很快,莹梅的知青身份落实了。她被安排到了县城新成立的“知青服务公司”下属的一个小饭店工作。这家小食堂很有特色,由七八个来自天南海北的下乡知青组成,是当年的“知青经济体”。青食堂”主打面食,忙起来一天能卖掉两袋面粉(一百斤)的烧饼,同时兼营小炒、水煎包、饺子、面条等,花样繁多,价格实惠。是当时小县城单身员工和逛街游客解决“生存”或“口福”的重要根据地。

莹梅被安排在前台收银,负责记账、收钱、发票。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考验人的耐心、细心和紧张能力。一到饭点,小饭店前厅的售票桌子前就挤满了人,乱哄哄的:

“烧饼,一碗馄饨,两个多少钱?几两粮票?”

“一份小炒,二两白干,外加一份水煎包。半斤粮票,剩下的用现金补!”

“哎呀,粮票不够了,多给点钱行不?”

......

更多定亲的现役军人实现七大姑八大姨几十人来饭店聚餐,面条、馄饨、煎包、小炒各取所需,这个掏粮票,那个兑零钞,让收银员眼花缭乱。

声音嘈杂,需求各异,粮票、现金、菜金、面钱得分开算、明白说,还得眼观六路,防止有人浑水摸鱼。最初几天,莹梅手忙脚乱,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生怕眼前对时出入不符。但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反倒倒了,逼着自己快速熟悉各种价格组合,珠算心算一起上,脸上还得带着笑,安抚焦急等待的顾客。没多久,她把这个摊子理得清清楚楚,成了“知青食堂”无关的“铁算盘”。

更让莹梅欣慰的是,随着知青待遇的落实,连带两个儿子的户口,也顺势从“农村”转成了“城镇”,拥有了“非农”的“口粮本”!“农转非”,在当时,是所有农村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这意味着孩子们以后能吃商品粮,能读城里书,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起点。

紧接着,丈夫凭借多年刻苦自学打下的艰苦基础,在全县民办教师选拔考试中力拔头筹,跨进了开封师范院校的大门!这意味着,一家人同时跳出农门,挤进梦寐以求的城镇户口圈。

那天通知书,夫妻俩一起收到孩子,高兴得晚上没睡觉。

一家四口,在短短的短时间内,全部“农转非”! 这在方圆里八村,陷入了一段佳话,也引来了无数人的羡慕,甚至……嫉妒。

真有人心地阴暗。在丈夫毕业论文的时候,匿名信出现在学校领导面前,皱巴巴的信纸,盖有大红的村委会印章(后落实属公章私盖),什么“生活作风有问题”,“经济来源不明”,显然是要拉人回“草鞋”的架势。这也太小看校领导了的智商是:教育本是清水衙门,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办教师,非学校领导或总务主任,哪来经济问题?和爱人同在一个学校执教,有作风问题岂不早闹翻了天?——没费什么大力气,就让那封居心叵测的举报信,成就了“竹篮子打水一把空”的笑柄。

然而,时代的节奏越来越快,政策也越来越绝情。

就在他们全家沉浸在“农转非”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时,国家的生育计划政策陡然提到了“基本国策”的高度!“坚持一胎,控制二胎,杜绝三胎”钉在上面,并实行极其硬的手段——凡是生育过二胎的育龄夫妻,同时必须做“结扎”手术!

文件下来,仿佛一声惊雷。结扎,在这个封闭的小县城里,听起来是那么的可怕,几乎紧接着是“阉割”,各种传言暗流涌动。

晚上,哄睡了两个孩子,夫妻俩讨论谁上手术台的问题。

“我去吧。”良久,莹梅轻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你是咱家的顶梁文章,要读书,要实现这个家奔前程。让我去冒这个风险!”

看着爱妻坚定的眼神,再看看两个熟睡的儿子,丈夫喉头滚动,最终沉重的地点点头,握住了莹梅的手。

县医院的手术室外,走廊里挤满了等待的部分,气氛凝重。丈夫焦躁地踱着步,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器械声和窒息的呻吟,心揪成一团。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破门而出,让人毛骨悚然。

旁边一个陪丈夫进来的女人,没心没肺地大声吼叫:“听……听……这是莹梅……”

这句话,像燃烧的火苗,投进了压抑已久的火药库,丈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第一次暴跳而起,第一次无声的出口!所有的担忧、恐惧、愤怒和对妻子承受痛苦的心痛,在这一刻爆发,祝愿这灭绝人性的苛政!

“安静!年轻人!”一声低喝,一位坐在镇医院的知青办领导出现,死者及时将丈夫摁在了上面,“莹梅正在手术台上,你要害她吗?!”

丈夫像放空的气球,颓然瘫痪,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曼死死捂住了脸,浑身颤抖起来。男儿有泪水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那一刻,他恨自己的无力,恨这冷血的苛政,更为自己心痛、为这个家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妻子。

当脸色苍白、虚弱不堪的莹梅被推入手术室时,正遇到丈夫通红的双眼和冰冷的双手。 言语间,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了紧握的话语。

这道坎,他们又闯过来了。以莹梅身体上的疤痕为代价,换来了这个家在特殊时代政策下的“合规”与“安全”。

生命的节拍,在时代宏大的旋律中,目光如此卑微而坚韧。

他们被浪潮推着,绊倒绊脚石,却又各自相依,向着那渺茫而确定的曙光,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