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兴八首补注》其六

俞频 (2025-08-23 03:50:28) 评论 (0)
 

             其五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雲移稚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

           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照朝班。

       


           本篇是子美以极为华丽的笔触追忆并重构昔日长安之辉煌。这和第二篇表现诗人心境的重要诗句“每依南斗望京华”相照应,首联颔联共四句恰好以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辅以四处地标,勾勒出昔日长安之盛景。“蓬莱”在《钱注杜诗》注为“含元殿”,为唐大明宫外朝正殿,王维有诗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据考古发现大明宫占地面积约三平方公里之多,是现存明清故宫的四倍以上。《钱注杜诗》引唐代康骈《剧谈录》:“含元殿,国初建造。銮龙首冈以为基址。彤墀釦砌,高五十余丈。”此为文学夸张描述,意在彰显其巍峨。南宋程大昌著《雍录》:“东内大明宫含元殿基,高于平地四丈,含元之北为宣政,宣政以北为紫宸。地每退北,辄又加高,至紫宸则极矣。其北逐为蓬莱殿,自丹凤门北,则有含元殿,又北则有宣政殿,又北则有紫宸殿。三殿南北相沓,皆在山上,山势尽矣。”程大昌此文揭示了唐代建造宫阙与元明清显著不同之处,亦是汉古建筑发展的重要里程。唐代建筑以雄大舒展著称,斗拱硕大,出檐深远,单体建筑的高度和体量并不逊于明清,据考含元殿的梁架跨度已经接近故宫太和殿,唐大明宫建筑群是以木构为主,结合夯土墙和部分砖墙混合构成,重要的是它“依山而建”更显宏大气势,现在还能看到“以山而建”的实例当以拉萨布达拉宫为典范,《雍录》“地每退北,辄又加高”正是此意。由于西北多山多有地势起伏,唐代建筑又多以夯土筑作为台基与墙体,为保护夯土结构免受雨水侵蚀,建筑普遍采用硕大的斗拱以支撑深远舒展的屋檐,这种雄健开阔的建筑风格,至今仍可在日本早期木造古建筑中窥见其遗风。北宋以后,随着人口与经济重心南移,江南地区地势平坦、雨水丰沛,建筑多改用石材为基,屋檐样式也逐渐演变得更为陡峭飞扬,呈现出与唐风不同的秀丽与灵巧。

 


             首联“南山”指长安城南终南山,诗人用“对”极妙,“对”者“齐高而相对”,彰显宫阙之宏伟,这是历代注家略笔之处。而“承露金莖”属汉建章宫地标,传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在宫内建多出铜人,手捧铜盘样承接甘露。今考古发现汉建章宫遗迹距唐大明宫遗迹约十公里,“承露金莖”已不是唐王朝礼仪之标,子美是否亲眼目睹此古迹已不得考,因而留给后人诸多解读空间。颔联“王母”本意指神话中的西王母。后世注家多暗喻玄宗贵妃。《钱注杜诗》注有:唐人诗多以王母比贵妃。刘禹锡有诗:“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紫氣滿函關”引典老子当年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乃道仙圣人降临祥瑞之兆。



            颈联记朝礼之盛,“龍鱗”代指皇帝龙袍,“日”环绕着“龙鳞”,这是从人世间升格到宇宙级别的比喻,将皇帝置于宇宙中心阳光照耀其身,方能一睹圣颜。子美早年献赋得玄宗赏识,后获官职而得以列身朝班,一睹“聖顏”。“宫扇”“雉尾扇”出于唐朝礼仪制度,历代史书均有《仪卫志》,即当朝接送帝王,官员礼仗和侍卫制度。《新唐书  仪卫志》曰:人君举动必以扇,大驾卤薄仪物。则有曲直华盖,六宝香灯大繖,雏尾障扇。叶嘉莹先生在此力荐“雲移”用字之妙:“雲”一样仪仗队之移动,雉尾扇缓缓打开,如“云开雾散”中“聖顏”显现。这种铺垫和动态描写堪称诗圣天降神笔。

 


        《秋兴八首》第五篇中引用大量典故,如“蓬莱宫阙”、“承露金茎”、“瑶池降王母”、“紫气满函关”等,这些典故本身具有多重内涵,注家在解释这些典故时,有的会侧重其神话色彩,有的则强调其历史象征意义,甚至将其与杜甫的个人经历或政治抱负作紧密联系。不同的侧重会引导读者对诗歌主旨产生不同理解。典故之模糊性和多层次性是导致阐释争议之重要原因。这些典故虽丰富诗歌内涵,然诗人在本意或不被后人所察觉,注释者受其自身阐释框架的影响,会强调这些典故的不同方面,从而导致对诗歌整体主旨的不同理解。同时历代注家站在各自历史背景下,解读出非常丰富的思想内涵,在杜诗注解中,考证与文学阐释之间始终存在一种内在张力。过分强调考证可能导致“求深得凿,求明转繁”,甚至“凿近于诬,繁易成芜“,而诗之“真面目、真精神”反而不易体会。而过分强调文学阐释,若脱离文本依据和历史语境,则可能流于主观臆断。注家在两者之间如何取舍、平衡,是造成读解异议之重要原因。而考证与文学阐释之间之张力,亦是古典学术内部方法论一个根本性之分歧。不同注家对两者有不同的侧重,导致结论对诗歌寻求的“真相”类型也截然不同。这表明这些“争议”只存在于方法论层面,反映不同学派在如何更好处理古典文本上之分歧。如何“理解”一首诗,是通过掌握所有历史事实,还是通过感受其情感冲击,这就决定了其注解路径,而越是伟大作品赋予读者越广的阅读空间,越多的注解路径。



            本诗的文本争议最大的莫属“幾回青瑣照朝班”一句,《钱注杜诗》在“照”字后注:一作點。宋本杜诗版本中“點”“照”并有,明清以“照”居多。“照朝班”含有诗人身处沧江,心却观照朝班。另有一种解释为诗人回忆曾被青琐门之光辉所照耀,表对朝政关心与思念,这里有一个“旁观者”视角。而“點朝班”则强调诗人曾多次點卯上朝,是今与昔时光之“诗化糅合”。“照”有忧郁,凝望之感,“點”有积极,亲临之感,两者在格律对仗分析皆无碍。综上,笔者个人接受“幾回青瑣照朝班。”此句与“ 一臥滄江驚歲晚”衔接吻合,“驚歲晚”感叹时光不饶,年岁老去。“一臥滄江”似东晋谢安高卧东山有隐居之意。至于追溯杜诗原始本文恐不可考,这很可能是抄写刻印中留下的错误,古人手书“照”与“點”两字,在行书中字形相近,容易混淆。

               <  待   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