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于你回来我就去学校了。”女儿照旧用不尊重的口气说,“晚饭不用等了——我和朋友有约。婷婷教授,很高兴认识你,祝你今晚在波士顿玩得愉快。再见!”
女儿晃动着马尾辫出了门。于青华和李婷婷坐在沙发上,相互恭维,说多年不见,气色这么好。于青华替女儿道歉,说孩子被他宠坏了,没礼貌。他有点拘谨。李婷婷从提包里抽出一件礼物。
“金牌月桂冠,”于青华读着清酒瓶子的标签,“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连这点清酒都破费不起,终身教职还有什么意思?”
于青华笑笑,不知他是否记得当年在日本餐馆关于付账的那段话。李婷婷来访,他没问来意,但他欢迎她,忍不住微笑;他的客套话——超出学术圈人们无拘束的一般作派——李婷婷听着有点滑稽。
“那年在地铁站,”她说,“我的车快开了,你问我想不想喝一杯。所以今天带了一瓶。”
“有这回事?”于青华低头问。
“你的原话是:要不别走,去我的旅馆一起喝一杯?”
“果然是这样。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当时地铁吵,我以为你没听见。”
“我听见了。装没听见。”李婷婷弯下腰,想看看他的表情。
“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于青华说。他仍然低着头。
“那是我职业生涯重要的一天,怎么能忘呢?那家居酒屋还开张吗?想不想再去吃顿饭,我慢慢跟你讲?”
“居酒屋?”
“我们当年吃了寿司拼盘和鳗鱼饭,你付的账。”
“已经倒闭了。日本人的工匠精神也敌不过迅雷一样的金融危机。”他想了想说,“不如这样,虽然招待不周。女儿喜欢腌鲑鱼,昨晚就从冰柜拿出来解冻,准备今天烤了吃。我们拿来下酒怎么样?让她空嘴馋。”
“你女儿聪明又活泼,让人羡慕。”
“什么活泼,天天捣蛋。你有孩子吗?(李婷婷摇头。)那么我说你也未定明白。带她,比讲课、带学生、申请经费,甚至当系主任都累!以为我退休了,其实还是全职。算我运气差,这个年纪的孩子……”
我理解,李婷婷心想,他爱女儿,像我爱自己的论文。发表后,欣慰之余,会夸张地跟人说,写它时多么累,修改时多么烦。她笑而不言。
半小时后,鲑鱼烤好了,散发着香气。清酒经过短暂的冷冻,味道清冽。桌边的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
“那天听你的讲座,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李婷婷问。
“你在想,公式如果没有纰漏,可不可以推广,用到人工智能上。”于青华说,“你热衷这个课题。”
“不,我在想,这个讲台上的人,当年头顶着一所名校的博士帽,到另一所名校求职。已经读过他的论文的人们端坐着听他的讲座,正如此时。几年后,别人渴望的终身教职,他轻松拿到了。照理应该春风得意。可我怎么感觉这位于教授有一些(李婷婷顿了顿)失望——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这是在听讲座的时候?讲座之后,是否找到了更合适的词?”
“没有。讲座之后,我们吃晚饭,还是这个感觉。”
“就说失望吧。那是无法掩藏的。刚获得终身教职,在讲台上谈笑时,我就注意到,有一种情绪从我身上,不知经过什么路径,传染到学生那儿。开学时充满期待的脸渐渐变得漠然,他们的想象力越来越贫乏,注意力越来越分散,台下的空位越来越多。到了期末,我最怕看到那些旷课几星期之后,拖着脚步无精打采进考场,指望蒙混过关的学生了。失望——也许从我身上传过去的,就是它。”
“这怎么能怪于老师?那些学生,前一天聚会上少喝点,就不会无精打采了。”
“失望——我想想有没有更好的词。再来一杯?”
于青华给两人斟酒。他们碰杯。“对了,”于青华说,“你说那是你职业生涯重要的一天,为什么?”
“那次研讨会,跟我的论文最相关的前辈,包括于老师,都在场。我重读了你们的履历、论文,找机会搭话,求写推荐信。”
“从最开始,”于青华点头说,“你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的讲座结束后,在下雨,许多人等在门厅。我跟几个人搭话,交换联系方式,直到他们一个个离开。回想起来,像在超市门口乞讨。”
“有收获吗?”于青华一笑。
“有两个答应写推荐信,其中一个写了,另一个后来联系不上。”
“加上我的,一次研讨会你就收获了两封信,不赖。”
“只有你那封有用。另外一封——其实我当时所有的推荐信,除了你的,都一样——以微弱的赞扬加以贬斥。推荐信我最近不小心都看到了。”
于青华没有反应。他的习惯,推荐信没有不能给人看的。
“当时我不知道这些。白天还好。晚上回到旅馆,独自坐在灯下,回想人们无关痛痒的言语,我突然感觉,这些推荐信一封都没有用。我所期盼的学术生涯,在别人面前是坦途,在我则是一扇紧闭的门。我只能双手拉着门把,拉出一条缝,把脚嵌在缝里,身子和头慢慢挪过,然后松手。这道门砰然关上,前面又是一道。这样的努力真的有结果吗?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有那天晚上,在波士顿那个破房间里那样孤单和无助。我一夜没睡。想这些时,隔壁传来弹簧床的吱吱声,一对男女在喘息,呻吟。”
“同一屋檐下,人们的兴趣果然各色各异。”于青华想开个玩笑,但与她对视时,发现她的眼睛红了。他住了嘴。
“一直以为,我出身一般,也没人推荐,在起点就落后别人。除了偶然因素,就是说走运,我是靠自己的努力,克服各种困难,才有了些成就。”
“如今明白了,我不是被别人抢了先,恰恰相反。是你偏向了我。我得感激你。没有你这封推荐信,哪怕我再努力,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别说录用、拿终身教职了。”李婷婷擦了擦眼角,从提包里抽出打印的几页纸,读了起来,“我以最强烈的措辞,向诸位推荐李婷婷同学……”
仿佛听凭她读下去会造成什么伤害,于青华一把抓过纸张。“你高估我了。”他说,“即使面试的机会可以归功于我,那也是十五年前。你今天的成就,那些论文和奖项,是我写信吹出来的吗?”
李婷婷抽泣一声。于青华递过擦泪的纸巾。等她缓过来,他又说:
“没想到那天晚上你那么低落。对不起。但你为什么预感我的信也不强呢?我欣赏你,当面这么说,背后也这么写的……难道,你没答应跟我喝一杯,以为我会怀恨,不写信或者在信里损你?你太小瞧我了吧?”
“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着想着就想到最坏的了。”李婷婷笑笑说。
于青华抿了口酒,也笑笑说:“你这次来,就为感谢我十五年前写的信?以你的劲头,该向前冲,怎么回头望了。”
“于老师,为什么写那封信?”李婷婷轻声问。她已经醉了。头脑轻盈而放松,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就奇了,不是你要我写的吗?”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那么高调?那些称赞的话,我读着脸红。”
“又不是情书,脸红什么?再说我称赞错了吗?说你迷恋科研,前途远大,是我看走眼了?”
“你肯推荐我,是某种偶然;我当时的履历当不起那些称赞。”
“答应你的时候,也许是偶然——因为外面下着雨、樱桃很新鲜,或者旅馆的枕套是粉色的——谁知道。但落笔时我是认真的。读过你的简历、论文,梳理了我们在居酒屋的对话。我综合手头的信息,拿自己的名望下了一注,结果中了头奖。”
“你真的那么看好我?”
“我从来没有犹豫过。”
“可是后来我给你寄论文,你爱理不理。九年前,我评终身教职,再请你写推荐信,你甚至没回应。”
“你那时已经不需要我推荐了。想推荐你的人到处是。”
“我想向你展示成果。我想得到你的肯定。”
“我确实很欣慰,虽然当年没有明言。”
李婷婷望着这个她钦佩又误解过的人。他目光诚挚,声音柔和,一如当年,只是多了白发。她感到亲切,什么都可以对他讲,什么都可以问。他们是专业上的知己。他会如实作答。她又奇怪,十五年间,他们走了相反的路:她努力工作,事业有成,他则悄然退隐,也不觉可惜。李婷婷猛然想起了一个忙碌时没细想,想到时没有合适的人问,独自沉思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于老师,我们做的这些研究,真的有意义吗?”
“这又奇了。都这么多人推荐了,还没意义?”于青华微红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人是多啊,可信吗?”
他收敛了笑容,沉吟片刻说:“不能信你自己,容易成自大狂;也不能信随声附和的泛泛之辈;也不能信现在的我,因为我退休了,不在研究的第一线。相比之下,你还得信过去的我,写这封推荐信的我。你看上面说的:我以最强烈的措辞,向诸位推荐李婷婷同学。婷婷是一位迷恋科研、根底扎实、聪明、勤奋的年轻人。她对某某课题有深刻的领会。她在学术界一定有耀眼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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