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鹰潭记 【往事追忆】

浮世文心 (2025-06-14 18:00:34) 评论 (2)

这几天为了某种缘故,把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又找出来读。这小说,四十来年前上大学时读过。那时,年轻,没有什么阅历、见识,很多部份读了也没有多少感受、印像。现在再读,发现这后来的几十年倒底没有白过,竟然有了些亲身经历可以参照。



《围城》第五章,情节是主角方鸿渐、孙柔嘉等一行五人从上海去内地的三闾大学旅途中的困苦,可以说是当时中国内地社会的详细写照: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报了分那样的舒畅,心安虑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楣在闲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在一家小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们的后凋劲节。……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卧室,楼板给他们践踏得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瞧孙小姐掏手帕出来拂灰,就说:“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贼来,客人会惊醒。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吓!耗子走动,我这楼板也报信的。”……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孙小姐这房间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那是三十年代的中国内地。九十年代初,我也凑巧路过鹰潭,位于江西省的一个铁路枢纽城市,停留了一夜。那时,我在福建福州做上门女婿,春节回贵州贵阳去看望父母。从贵阳到福州没有直达火车,需要在鹰潭转车。我这辈子,在上大学期间,坐过不计其数次火车,但都是来往于北京与省会之间,不需要转车,所以那次在鹰潭的停留,是少有的内地小地方经历。

在鹰潭下车时已是傍晚,转上的车要等第二天清晨才到,我就住进了火车站边上一家小旅馆。记忆里有这么一幕:一位客人(一看就是个社会下层跑江湖的,可以肯定绝对不会读过钱先生的《围城》)虽然没有读过《围城》,却认定那旅馆中该有“王美玉”来跟他“恩爱双双”,认定店里的女工都兼职做“王美玉”,女工不从,他还是没完没了纠缠。女工叫来了老板,那客人还是不肯罢休,一定要老板让女工从了他,不然就要老板退钱给他让他别寻一家旅馆。老板不肯退钱,两人就在店中大吵。结果老板去叫来了派出所的警察。警察教训那客人老实一点,不然马上把他拘留起来。那客人这才罢休了。

到床上躺下,觉得不对劲(不是因为想起了《围城》上的情节。读《围城》时只注意方鸿渐、唐晓芙的恋爱,其余的情节都没有什么较深印像,那时早忘了),翻开被褥,发现好些臭虫。不敢睡,把被褥卷起,在光床板上坐到清晨。

回到火车站,只见站里贴满极其恶心、恐怖的照片。原来是那时常有小贩在火车上贩运烟花炮竹,有时在火车上爆炸了。铁路当局为了阻吓旅客携带烟花炮竹,就在车站张贴爆炸现场照片。恶心得我赶紧低头只看自己的脚尖走路。

那些经历,让当时的我非常渴望出国,离开那些污秽。

平心而论,现在的中国,跟那时比,真可以说是天堂。这巨大的变化也就是发生在短短的三十几年时间。不管是归功于政府、人民、还是运气,这的确是一项巨大的人间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