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级男人通鉴》第188章 你和我,都是底层

FionaRawson (2025-06-10 14:42:53) 评论 (9)

“行,情况我都了解了,”刚强对虾仔说,“你先回去。等我找城建局的专家咨询一下,看有没有可以补救的安全措施。咱们电话联系。”



“多谢你了,强哥!”虾仔连声道谢,朝着居民楼走过去的途中数次转身回望。刚强站在他的黑色轿车一侧,朝那个年轻的背影挥了挥手。12月底,虾仔穿了件深褐色的薄羽绒服,手里提着的两只泡沫餐盒装着今晚在饭店里吃剩的烧鹅和白米饭。

底层人是舍不得浪费饭菜的,虾仔是底层人,刚强也一样。在头顶广袤的天空之下,在同一片繁荣的大地上、同一座城市里,不同身份的人却能有迥异的运气。一场暴风雨能让某些人流离失所,却不会对东方玫瑰花园里的公寓楼带来只檐片瓦的损失。全世界范围的金融风暴能让数不清的家庭瞬间失去唯一的经济来源,却撼动不了高官显爵们的仙李蟠根。

广东好歹有温暖的冬天,这时刚强远在北方农村的老家已经被大雪或霜冻覆盖了吧?又靠谁来护着他们?向来只有穷帮穷,既是生存的策略,也是能让平凡人得以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途径。刚强的同事中,尤其是比他大个十来岁又晋升无望的那些官员,时常有人感叹虚无,不知道忙碌这一生有何意义。那都是统治阶层和脑力劳动者们才有的烦恼。

底层人很少问意义。明早店铺开张时有多少客人?婴儿出生后家里住不住得下?被这些实际问题占据的大脑何来多余的空间与养分去容纳那些形而上的追问?

第二天,刚强叫李尚打电话给夏市长。经过一晚上的思索,刚强认定,从上往下查这件事肯定会耗时日久,且阻力重重。吴厅长还在省建设厅那时候,也许能从他那里借到尚方宝剑。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先跟市长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好事坏事都得先让老板有个数,在他知情的前提下即使惹祸了、办砸了也无大碍。老板还不知道呢你就自作主张,办成了你也不讨好。这是官员们都懂的道理。上次开会的时候市长不是还强调过“党政同责、一岗双责、齐抓共管”的原则?真出了大事,他就是第一责任人。

市长没空接电话,当然刚强自己也忙了一天的大会、小会、单独叫进办公室的个人会面。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手机上接到市长打回的电话。

“小许,你说的这件事啊,我有印象,收纳场的承包公司是叫亿向龙对吧?村民们都去省信访办告状了嘛。我几个月前已经做过批示,叫光明区城建局按规定跟踪督促,依法办理施工许可证、水土保持方案,还有那个环境影响评估。”

“这我知道,”刚强拿着手机走去书房,坦白地说,“我昨天路过那里时多瞧了一眼,感觉还是不太放心。附近的厂房和住宅楼才二三十米高,山上的渣土都堆到一百多米了。我想再叫人去实地评估一下,您能帮我跟范区打个招呼吗?”

既然知道单靠行政手段很难解决问题,刚强不能冒险置村民和工业园工人们日日夜夜于无法预测的危险中。他是想着私下里请专家来评估一下风险,若有动下手就能实施的补救措施,先给它不声不响地做了。

但他也明白,这样一来等于把手伸进别人的辖区内,为官者的大忌。“哦,你们罗湖区全市最老,GDP仅次于福田,我们光明新区才成立不假,我跟你地位上可是平级!明天我也跑去你们罗湖瞎管闲事,我看你毛不毛?”

市长老半天没吭声,最后语气不无勉强地说:“我从市城建局找个人派过去替你瞅瞅,你就别掺和了。刘处,早些年是从你们罗湖城管局调过来的,他有经验。等他看过,会跟你联系。”

刚强心稍定,但还是不敢大意,换上一副赖赖唧唧的嗓音,“那什么,市长,我可就全指望您了!您也知道我脸皮厚,真要闹腾起来撒泼打滚,比那帮村民们还难收拾。”

“闹腾,闹腾,瞎闹腾!”一个清脆的童声从刚强腿部传上来。“一天不闹腾,你浑身不舒服。”

刚强低头,见剑剑不知何时也离开了饭桌,手里攥着一盒光明牛奶,跟进书房来找爸爸。刚强冲她的小脸一笑,心道剑剑这话肯定是模仿她妈平日里吼她的。

市长在电话那头也笑了,“你看,不用我出手,你女儿就能收拾你……好了,我知道,你安心等电话吧。”

那之后是元旦假期,即便有市长发话,也不能不让人家刘处长过节了?到了1月4号那天周五,刘处终于打来电话,保密起见,和刚强约了间茶室面谈。

“一开始就没有正规的施工设计图,”刘处奔五的年纪,五官紧凑精神,就是牙齿有些参差不齐。“连导排水系统都没建。采石场坑洞本来就多,积水没排开净就往里填土,就这么填了160米了。脚踩在顶层渣土上,湿乎乎软塌塌的,像踩在棉被山上。”

“啊?”刚强没料到会这么严重,“那得跟市长说,赶紧停业啊!光停业还不行,能不能加几个安全措施?”

“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把现有渣土移到别处,”刘处目光呆滞地望着刚强,因为说话的和听话的人都知道这不现实。

与紧挨着的港澳台相比,我国目前对建筑垃圾的回收利用率极低。因为回收利用是要费钱的,无论政府还是民间,谁都不愿掏这个钱。而整个深圳市的盖楼速度又是全国第一,你也不能因为垃圾问题阻碍现代化经济建设吧?目前光明区的六个受纳场只有三个在运行,这个关了已经会带来很大麻烦,还想再运往另外两个?

“眼下,就没有别的可以做吗?”刚强祈求地问道。

“只能临时加建几个排水渠管道了,”刘处将手中的茶喝光,“无论如何,一定不能再继续往顶层倒土!”

刚强中午就打电话给夏市长,请他务必下令把红坳受纳场关闭。今天就得关,必要的话在各大交通要道设立路障。同时通知深圳各地的建筑公司,短期内不许再往红坳村运送垃圾。

“至于转移……”夏市长有些不情愿地说,“再等等看吧。春节后不是还有两家开张,那时候再转,还能宽裕些。现在是冬天,雨水不多,我看问题不大。”

好吧,刚强心想,那就再等一个月。接下来的两周,刚强也没闲着。先是利用他自己手头的建筑业资源,试图跟受纳场承包方,那个叫亿向龙投资公司的负责人取得联系。尝试了几次,总经理龙任鸿不理他。

后来还是黄先麟在姓龙的公司找到一个陆丰老乡。老乡透露,龙老总已经把区城管局的党组书记和局长都“打点”通了。没有不透风的墙,红坳受纳场关闭这么大的事,大家很快就找到蛛丝马迹,把幕后策划人刚强给挖了出来。别说公司老总了,春节放假前市里的高层领导们开会(名义上是开会,主要就是碰头聚个餐),刚强在走道里迎面碰上范区长,跟他打招呼。范区两眼直视前方,就跟没看到他这个人一样。

那也没办法啊!刚强安慰自己,出来做事就会得罪人,可人这辈子不总得做几件事么?等将来剑剑的孩子出世了,他也可以像邵艾父亲那样,骄傲地向孙辈们讲述自己的当年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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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一家三口回河北老家过。走之前,刚强又特意电话嘱咐了虾仔和黄先麟的老乡,但凡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一定马上通知他,同时跟各方面负责人汇报。

其实去年春节回去过一趟。那次有八天的假,但因石家庄下大雪,飞机延误了两天。去到之后剑剑就开始发高烧,在南方出生的她从来没待过那么冷的地方,冻着了。考虑到刚强的村离医院太远,邵艾在石家庄找了家酒店,自己陪剑剑住酒店房间。总之本来也没几天,全折腾进去了,剑剑只和爷爷见过一面。

这回,小丫头比起那时候可谓身经百战,连绑匪的渔船她都一个人住过呢!剑剑生下来之后一直剪短发,从去年圣诞节开始留长,到现在已经能在脑后一左一右地扎两个茁壮的马尾。再配上前方鼓起的脸蛋,有种“小女娃通吃四方”的霸气。

许老爹还是和原先一样,话不多,除非遇上和他自己出身差不多的老筒子。2011年秋查出膀胱癌并动了手术,跟邵父中风的时间差不多,这一年半听说恢复得还行。剑剑吃东西的时候许老爹会在附近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瞧,有时还会抬起胳膊,像是想要摸一下孙女的小辫子,最终忍住了。

剑剑则像是要把上次春节错过的好东西全补上。按说南北方饮食差异那么大,成年人也未必能一下子适应。剑剑可是大枣花馒头、蒸花糕、酱驴肉、狮子头,看到什么就下手抓。其实不说吃啥,单是“能把小桌摆到炕上吃饭”这一条就没有几个小孩能抗拒得了。搞得邵艾不得不担心,等回深圳之后剑剑也许会坚持把饭都挪到床上去吃。

“据说口味也是能遗传的,”刚强自己发明的这个理论每天都要搬出来,跟大伙儿普及几遍,“这都是基因里头带的,不用适应。”

饭后,剑剑会跟着堂哥彦彦去外面疯。彦彦今年上初一,个子肯定矮不了,长相却不似圆脑袋大眼睛的父亲。眉清目秀的,也没怎么晒黑,顾盼间如凉风扫动竹叶。四兄弟里面最像幼时的刚强,比刚强还要白些。

“读书方面也随他二叔,”大哥这话里饱含的幸福感,邵艾自忖便是逆袭成功继承了皇位的小皇子也不及其万一。

头两天,剑剑跟堂哥学“抓鸡”。学这个干嘛?许家的鸡鸭都是在院子里散养的,没拿笼子围起来。鸡鸭们倒也听话,晚上都老老实实跳到架子上或钻进窝里睡觉。实在要走丢一两只,无非是给乡亲们捡了去,那也没啥大不了。

剑剑一来,就在院子里追着家禽们跑,想捉一只抱起来,连根毛也碰不着。彦彦说他家的鸭子比较凶,会拿大嘴巴咬人的,于是就教剑剑捉母鸡。最简单的办法,先坐到地上拿鸡食喂它们,等母鸡们熟悉你这个人以后,一把抱起来,或者揪住一只的尾巴,轻轻按住,再抱起来。

“这方面,我可就赶不上你妈了,”那天刚邵夫妇站在院子里看剑剑抱鸡的时候,刚强对女儿说,“什么蟑螂、老鼠、臭虫、蚂蟥,你妈一把就给抓手心里了。”

邵艾斜眼盯着他看。嗯,当年在校门口他俩初次相遇的时候,她是从他身上抓过蟑螂来着。后来在实验课上也示范给他看,如何捉紧沙鼠并进行腹腔生理盐水注射。哪来的臭虫和蚂蟥?这家伙净喜欢满嘴跑火车。

晚上,一家三口挤在里间屋的小床上。邵艾想起结婚那时,也是睡在这张床上,她穿一件红肚兜,刚强是泥瓦匠款式的红背心。现在俩人之间多了个肉墩墩的小丫头,能跑能吃,想法还比谁都多,怎么出来的?就像种子埋进地里,明明只需要你定时浇水,阳光和空气就能把它幻化成滋养你这个大活人的粮食,真可谓生命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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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到了第五天上午,彦彦要在家写寒假作业,刚强带女儿去田边散步,顺便给她讲解谷物的种植。裤兜里的手机已调为振动模式,依然一振便察觉,因为他的脑子里一直有根弦绷着。看号码,是新添加的亿向龙公司员工,黄先麟老乡。

“许区长,不好意思,打扰你休假了。我们今早上山巡视,发现第四层有好几个地方裂了缝,不知怎么鼓胀开了。”

“裂缝?”刚强这几天一直在关注深圳的天气,“又没下雨,怎么忽然有了裂缝?”

员工一肚子苦水,“昨天早上,城管局的袁局长带人来,说已经可以复工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才过了一天,就发现裂缝了。”

刚强的脑子有点儿懵,“赶紧停工!一辆卡车也别让开上来,谁说都别理!我……现在马上回深圳,我会让刘处长先赶过去,帮你们想办法。”

挂断电话,刚强抱起剑剑赶回家,向邵艾以及其他家人道歉,他今天就要走了,看最快什么时候能回深圳。去机场的路上又不放心地给李尚打了个电话,让他也前往红坳村。如果情况不妙,尽快疏散村民和工人们。

在机场捱到下午两点,刚强堪堪坐上石家庄直飞深圳的航班。正值春运中间档,没撞上前后两拨高峰,经济舱也都满座了,还好商务舱有个空位。飞机起飞后,刚强要了杯葡萄酒定神,喝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午饭。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决定闭目养神,今天晚上还有的忙。

迷迷糊糊中,那晚同虾仔告别的片段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应该不会出大篓子吧?然而黑暗中手拿盒饭的那个年轻人,一次次地转身回望,似乎,已与他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