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国是纽约到北京的往返飞机。回美国的那天，我需要早上先乘高铁到北京，然后乘网约车去首都机场T3航站楼，飞机是下午2:00的。我大概早上8:30下的高铁，来接站的是携程接站司机杜师傅。
找到网约车上车的地方花了几分钟，在一位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指点下，终于找到了地下停车场的H上车点。本来携程规定的上车点是另一个地方，但从携程客服提供的各种引路图片上看，找到那里还是相当繁琐。杜师傅后来提供的这个点比较方便，杜师傅告诉我，这里可以免费进入地下停车场15分钟，其他地方几乎都很难进入。这也为他节省五块钱的停车费。
杜师傅很健谈。当他得知我这次回国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完成种植牙牙冠的安装时，他质问为什么不在美国做？我告诉他，美国实在太贵了。十年前我装过两颗牙，除去保险公司支付的50%，我自己也花了三千多美元。五年后两颗牙都脱落了。现在没有牙科保险，全得自掏腰包。所以去年回国做另一颗牙的根管治疗时，意外发现国内的种植牙已相当普及和发达，于是便决定在原来失败的两个种植牙位置重新植入了两颗钉子。这次回来，就是为安装牙冠，费用大约人民币一万多点，还是便宜得多。
但杜师傅说，其实现在价格更便宜了，两三千块就能种一颗。用进口的当然会贵一些。我说我用的是瑞士进口的，所以贵一点。若用国产品牌，确实只要两三千。他听后有点触动，说他的牙只剩下七颗。说着还回头让我看了一眼他的嘴巴，真让我吃了一惊。他张开的嘴空洞洞的，满口牙都没了，只剩下左边一颗规模挺大的黑乎乎的虎牙，还勉强吊在那里。
这样的牙齿状况，如何吃得动饭呀？我劝他抓紧做全口种植牙。他摇头，说医生说他牙骨不行，做不了种植牙。他遗传他妈妈的牙，早早地就掉了。她姐姐遗传了爸爸的牙，快七十岁了，牙口依然健全硬朗。他还怪罪几年前听了他姐姐的话去做了一次洗牙，结果牙上的石头打掉了，而牙却一个个松动了，掉落了。既然牙骨不适合种植了，他打算用传统方式装活动假牙，既能吃饭，外观也还过得去。
看到他这一口牙，我原以为杜师傅至少七十岁，没想到他才五十六，属鸡的，比我小一轮。他因为牙的缺失，显得像七十六的。这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宋丹丹与赵本山演的小品，把牙齿上贴上黑胶布，年龄蹭地上去了。
杜师傅开的车是全油的，我问他为什么不开电动车，他说，电动车还得花钱买呀！家里就这辆车，先开着吧，反正也不是全职，每天接几单就够用。他的月缴保险金是七千八，我原以为是车险，其实是“五险一金”中的“五险”，只是没有“金”（好像是购房基金）那一项。这让我想起上次一个北京司机说，现在很多年纪大的开网约车，并不是因为没钱，而是为了缴够社保，退休后能领养老金。看来杜师傅也属于这一类。
他说自己是北京人，有住房，九十年轻时曾在单位给局长开车。说到这段经历他颇为自豪。我夸他，九十年代还没什么私家车，给局长开车可是好差事。烟酒不愁，还能上桌吃饭。而且那时候最吃香的工作就两个，号称听诊器和方向盘。家长为女儿选择对象时，首选拿听诊器的或者握方向盘的。他笑着说，对，那时候工资不多，但周末去参加婚礼帮助接新娘什么的，都能拿红包。这些活动都是局长亲戚朋友家的事。每次拿到红包都自己留下，局长很大方，看不上那点钱。
后来聊到孩子，他说儿子原定去年就结婚的，后来吹了，原因就是女友家是外地人。他本来就不想让儿子娶外地人，跟儿子闹得很不愉快。我问，什么外地？在外地工作吗？异地恋？他说不是，那女的毕业后在北京当公务员，户口早就有了。可她家提出了彩礼，这是最刺痛他的心病。女方家并不是穷人，父亲是沧州的局长。女方提出，女家出五十万，男方也要出五十万，一起买房，但只能写女方名字。
杜师傅怒火中烧：你有钱自己买房，干吗要我们出五十万？写你女儿的名字还要我们出钱？去你妈的，直接吹！杜师傅不禁开启骂人模式。
他话里流露出作为北京人的优越感：北京人找媳妇就得找本地的，外地人麻烦多。他的顾虑让我想起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蘑菇屯”的亲戚挤进时光荣家带来的矛盾。他怕的正是那种“蘑菇屯”亲戚。
我说，你可能想多了，那家人或许很有钱。但他更生气：你他妈有钱还要我们出彩礼呀？你有钱你自己买去！愿买多少买多少！
杜师傅还提到，现在开网约车的大多数是外地人，不守规矩，乱来。出事的多是他们。北京人已经很少干这行了。他说平台倒喜欢雇外地的，听话，不闹事，北京人年轻的没有人愿干这活，丢人，辛苦，还挣不着钱。
我说，很多北京人都有几套房，这辈子也不用干活了。他却说，真有钱的不是我们北京平民，是那些外地煤老板、房地产商，他们占了北京的好地段。我们这些北京人，基本都是穷人，没什么钱。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但听他这样讲，能感受到一种“城里人”的无奈。他虽有北京户口，却原是郊区农民，不属于城里的精英上层。
中国的户籍制度使城乡分化数十年不平等。文革中，尤其是上海，过去总给人高人一等的印象。确实，那时候上海的产品就是牛，无论是三大件、服装还是牛奶糖，都是上海的产品为标杆。上海人常以方言为界限，外地人听了摸不着头脑。直到广州、深圳的崛起，才使上海人姿态放下了些。如今上海说普通话的多了，但上海老户骨子里的优越感仍在。
杜师傅虽出身郊区农村，对外地人仍有强烈的排斥，骨子里有着皇家血统的高贵感。他反对儿子娶来自外地的媳妇，源于对蘑菇屯乡下佬的恐惧。
作为乘客，我觉得杜师傅其实相当直率。一小时的路程，我们聊了许多话题。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他儿子那桩被彩礼搅黄的婚事。杜师傅很高兴这门婚事吹了，不知道他儿子是否经也庆幸自己与女朋友的分手。
2025.5.30
回国笔记：在北京出租车上的一小时社会学
远远的雾 (2025-05-30 02:34:41) 评论 (1)这次回国是纽约到北京的往返飞机。回美国的那天，我需要早上先乘高铁到北京，然后乘网约车去首都机场T3航站楼，飞机是下午2:00的。我大概早上8:30下的高铁，来接站的是携程接站司机杜师傅。
找到网约车上车的地方花了几分钟，在一位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指点下，终于找到了地下停车场的H上车点。本来携程规定的上车点是另一个地方，但从携程客服提供的各种引路图片上看，找到那里还是相当繁琐。杜师傅后来提供的这个点比较方便，杜师傅告诉我，这里可以免费进入地下停车场15分钟，其他地方几乎都很难进入。这也为他节省五块钱的停车费。
杜师傅很健谈。当他得知我这次回国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完成种植牙牙冠的安装时，他质问为什么不在美国做？我告诉他，美国实在太贵了。十年前我装过两颗牙，除去保险公司支付的50%，我自己也花了三千多美元。五年后两颗牙都脱落了。现在没有牙科保险，全得自掏腰包。所以去年回国做另一颗牙的根管治疗时，意外发现国内的种植牙已相当普及和发达，于是便决定在原来失败的两个种植牙位置重新植入了两颗钉子。这次回来，就是为安装牙冠，费用大约人民币一万多点，还是便宜得多。
但杜师傅说，其实现在价格更便宜了，两三千块就能种一颗。用进口的当然会贵一些。我说我用的是瑞士进口的，所以贵一点。若用国产品牌，确实只要两三千。他听后有点触动，说他的牙只剩下七颗。说着还回头让我看了一眼他的嘴巴，真让我吃了一惊。他张开的嘴空洞洞的，满口牙都没了，只剩下左边一颗规模挺大的黑乎乎的虎牙，还勉强吊在那里。
这样的牙齿状况，如何吃得动饭呀？我劝他抓紧做全口种植牙。他摇头，说医生说他牙骨不行，做不了种植牙。他遗传他妈妈的牙，早早地就掉了。她姐姐遗传了爸爸的牙，快七十岁了，牙口依然健全硬朗。他还怪罪几年前听了他姐姐的话去做了一次洗牙，结果牙上的石头打掉了，而牙却一个个松动了，掉落了。既然牙骨不适合种植了，他打算用传统方式装活动假牙，既能吃饭，外观也还过得去。
看到他这一口牙，我原以为杜师傅至少七十岁，没想到他才五十六，属鸡的，比我小一轮。他因为牙的缺失，显得像七十六的。这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宋丹丹与赵本山演的小品，把牙齿上贴上黑胶布，年龄蹭地上去了。
杜师傅开的车是全油的，我问他为什么不开电动车，他说，电动车还得花钱买呀！家里就这辆车，先开着吧，反正也不是全职，每天接几单就够用。他的月缴保险金是七千八，我原以为是车险，其实是“五险一金”中的“五险”，只是没有“金”（好像是购房基金）那一项。这让我想起上次一个北京司机说，现在很多年纪大的开网约车，并不是因为没钱，而是为了缴够社保，退休后能领养老金。看来杜师傅也属于这一类。
他说自己是北京人，有住房，九十年轻时曾在单位给局长开车。说到这段经历他颇为自豪。我夸他，九十年代还没什么私家车，给局长开车可是好差事。烟酒不愁，还能上桌吃饭。而且那时候最吃香的工作就两个，号称听诊器和方向盘。家长为女儿选择对象时，首选拿听诊器的或者握方向盘的。他笑着说，对，那时候工资不多，但周末去参加婚礼帮助接新娘什么的，都能拿红包。这些活动都是局长亲戚朋友家的事。每次拿到红包都自己留下，局长很大方，看不上那点钱。
后来聊到孩子，他说儿子原定去年就结婚的，后来吹了，原因就是女友家是外地人。他本来就不想让儿子娶外地人，跟儿子闹得很不愉快。我问，什么外地？在外地工作吗？异地恋？他说不是，那女的毕业后在北京当公务员，户口早就有了。可她家提出了彩礼，这是最刺痛他的心病。女方家并不是穷人，父亲是沧州的局长。女方提出，女家出五十万，男方也要出五十万，一起买房，但只能写女方名字。
杜师傅怒火中烧：你有钱自己买房，干吗要我们出五十万？写你女儿的名字还要我们出钱？去你妈的，直接吹！杜师傅不禁开启骂人模式。
他话里流露出作为北京人的优越感：北京人找媳妇就得找本地的，外地人麻烦多。他的顾虑让我想起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蘑菇屯”的亲戚挤进时光荣家带来的矛盾。他怕的正是那种“蘑菇屯”亲戚。
我说，你可能想多了，那家人或许很有钱。但他更生气：你他妈有钱还要我们出彩礼呀？你有钱你自己买去！愿买多少买多少！
杜师傅还提到，现在开网约车的大多数是外地人，不守规矩，乱来。出事的多是他们。北京人已经很少干这行了。他说平台倒喜欢雇外地的，听话，不闹事，北京人年轻的没有人愿干这活，丢人，辛苦，还挣不着钱。
我说，很多北京人都有几套房，这辈子也不用干活了。他却说，真有钱的不是我们北京平民，是那些外地煤老板、房地产商，他们占了北京的好地段。我们这些北京人，基本都是穷人，没什么钱。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但听他这样讲，能感受到一种“城里人”的无奈。他虽有北京户口，却原是郊区农民，不属于城里的精英上层。
中国的户籍制度使城乡分化数十年不平等。文革中，尤其是上海，过去总给人高人一等的印象。确实，那时候上海的产品就是牛，无论是三大件、服装还是牛奶糖，都是上海的产品为标杆。上海人常以方言为界限，外地人听了摸不着头脑。直到广州、深圳的崛起，才使上海人姿态放下了些。如今上海说普通话的多了，但上海老户骨子里的优越感仍在。
杜师傅虽出身郊区农村，对外地人仍有强烈的排斥，骨子里有着皇家血统的高贵感。他反对儿子娶来自外地的媳妇，源于对蘑菇屯乡下佬的恐惧。
作为乘客，我觉得杜师傅其实相当直率。一小时的路程，我们聊了许多话题。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他儿子那桩被彩礼搅黄的婚事。杜师傅很高兴这门婚事吹了，不知道他儿子是否经也庆幸自己与女朋友的分手。
2025.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