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集悲歌》——脱北故事 第三十七章(下)

专业流浪,职业要饭,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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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7日星期五

今天是星期五,天气多云。

我这人性格沉闷,没有话,也没有什么特殊嗜好,平时做的最多的事无非就是看专业书和画画解剖图以来加深人体结构印象,或是做些与医疗相关的实践练习,想想真的是一个特别无聊又无趣的人。与之相反,延喜性格活泼,古灵精怪,受不了无聊无趣,也无法忍受单调地生活,必须得找点乐子才行,所以她是一个会制造惊喜与欢乐的人。我必需得承认这一点,与她恋爱后,她让我有些枯燥的生活变得有了色彩,也让我这个比较呆板的人变得越来越爱笑。

有时候,我正聚精会神地练习着新学来的缝合法,她会突然出现在我肩膀上拍一下,吓得我将手里的持针器和镊子掉在地上。可是当我看到她因成功吓到了我一边笑得直捂肚子一边将辣炒年糕递到我面前时,所有工作和学习上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有时候,我正在认真地画着解剖图,她也会突然娇滴滴喊我一声,我抬眼一看,她正姿势性感地半躺在我对面的床上抛着媚眼,还故意往上撩拨着裙子并把每一句话的尾音拉长了说,南修呀,比起画解剖图,画我这个美女不是更好嘛。我虽然会被她这个突来的举动吓一跳,进而丢给她一副无语又好笑的表情,可是接下来我竟然会春心荡漾,美得不行。有时候,我们出去玩逛街走累了,她又会突然跳到我的后背上求我背她,她才不管周围人们的异样眼光,只腻歪着往我耳朵里吹气,问我背她一会儿行不行?人少的时候我通常会任由她胡闹,但人多的时候我会犹豫和拒绝。如果我犹豫或是拒绝了,她就会从我背上跳下来面对着我后退着走,旁若无人地给我一个又一个飞吻,连带撒娇,问我够吗?不够的话可以再给,因为她给我的吻可以无限续添。与我讨价还价后的结果都是我退一步,我只好背着她走在街上,她呢自然是美美地在我的后背上吃着冰激凌或烤香肠。主要是我脸皮薄,不想被人围观看热闹。

突然、突然、突然……曾经,我们之间这样的互动多到让我头疼过、尴尬过、甚至也会觉得很丢脸,然而现在,我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拥有这些“突然”了,永远不可能了。

2013年6月8日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六,天气晴。

我在日记里提到过几次吉牧师,却始终忘记了自己需要去着重介绍他,今天在这里补上吧,也算纪念一下这位特殊人物。

教堂里除了具牧师外,还有一位元老级组织者,名字叫吉勇浩,大家习惯性地称呼他为吉牧师。吉牧师是韩国人,年纪快七十岁了,他是一位和蔼可亲又爱玩爱闹的老人家。人长得胖乎乎的,有一张满面红光的圆脸和长寿眉,给人的感觉甚是慈祥。在没去世之前,教堂里的很多事都需要他亲力亲为,尤其是驻韩大使馆和韩国那边的交涉。据说来中国已经快二十年了,这期间,他带走了上百名脱北者踏上韩国那片领土,是神一般的人物。延喜和他感情甚好,虽然她是误打误撞具牧师得知这个组织的存在,但却是因为吉牧师才愿意时不时地跑来教堂里帮忙的,后来又拉上了曹老师和我。用延喜自己的话说,吉牧师像极了一位父亲,总是给予她温暖和安慰,还有那股强大的安全感,让她觉得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用害怕,因为会有吉牧师的臂腕将天撑起来。这对于在父爱方面有所缺失的她来说相当重要且珍贵。我也有问过她,吉牧师像父亲,那么曹老师呢?她深思良久才回答了我的问题,她说曹老师只是喜欢她母亲的一位叔叔,像亲人一样,她这辈子只能叫他叔叔,无法改口叫爸爸,因为在他身上找不到父亲的感觉。

大概和曹老师曾有过一次婚史有关,孩子们又在很小的时候被前妻带走,所以导致他在气质上始终没有父亲的味道,只像一位独居太久的单身男士。她说曹老师永远不像一位父亲,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位医生,或者是一名对学生负责的老师。大概我也因为她说的这些话,进而对吉牧师关注更多一些,长期接触下来,确实吉牧师更加亲近人,让人感到温暖舒服和踏实。加上我也过早地失去了父亲,竟然也开始在他身上寻找父爱,说实话,这种感觉很好也很心酸。他待人接物永远是坦诚且没有任何偏见,对于别人犯下的错误也都可以原谅和表示理解,给人留有余地。他身上的这些美德你可以说是没有棱角和个性,但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了太多的棱角,人生的路才变得崎岖难走不是吗?所以反而没有棱角的,性格温和的人更加受人爱戴和尊敬,也许吉牧师就是这样的存在。吉牧师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年轻人要慢慢走,人生还很长,所以不要着急,要慢慢地走下去,慢慢地去体会,慢慢地去欣赏,也要慢慢地去品味活着,急躁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它只会打击你活下去的勇气。

我和曹老师每次来教堂给大家治疗和检查身体时,都会格外地对他特别照顾一下,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心脏不是太好。记得有一次,曹老师要去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于是去教堂义诊的事就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以前就是曹老师自己一个人在做这件事,所以我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是可以胜任的,但就是那次检查,让我发现他的心电图有点问题。可我当时还只是一名普通医学研究生,即使已经取得了医生执照,事实上还没有达到专业医生水平,只好等曹老师回来后给他看看再说。没过几天,曹老师回来了,我便将心电图的事跟他说了。曹老师看了看,反过来问我看出了什么没有。我只好如实回答,告诉他只看出来心律失常,好像还是危急值,但是不太确定。曹老师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并告诉我说,虽然做为外科医生看心电图不是必须,但是如果会的话也会在将来的工作中方便很多。他指着图对我解释说,你看啊,这个宽大畸形的QRS博群,这个室早落在了上一个T波的降枝上,那里是易损期,非常容易诱发室速、室扑和室颤,这个后果你懂吧?我明白地点了一下头,慎重地说,那得住院才行啊,曹老师。曹老师听完我的话后犹豫了一下,才有些为难地解释道,吉牧师是偷偷来到中国的,他做的事也是保密和见不得光的,给他治病有点棘手,我们得保护他的人身安全才行。要不这样,咱们先在教堂给他对症治疗一下,情况不好的话再想办法把人整到医院来,经皮冠状动脉造影,查看血管通畅情况,然后再安装ICD,你看怎么样?

曹老师竟然问我意见?我一时有点受宠若惊,傻乎乎地问,老师说得是那种带除颤功能的心脏起搏器吗?曹老师说是,就是那种起搏器。那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呢?我又问。当然不能了,南修,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知道你和延喜一样对吉牧师的感情不一般。可是,你要知道任何疾病的治疗都不可能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曹老师有些感慨地回答了我。

但是,吉牧师没有等到治疗便出了事。曹老师在接到具牧师的电话后,脸青一阵白一阵,挂了电话后,他立即吩咐我马上带急救箱、液体箱、心电图箱、除颤仪、呼吸机、复苏箱,将它们通通搬到车上去。(曹老师的救护车坏了,当时正在维修。)我一听这架式,只有我们两个人,却要提着这么多东西往车上搬,可想而知吉牧师的情况有多么的紧急。我第一次发现曹老师开车飞快,已经在超速行驶了,可他却还在狂按喇叭,让别的车辆给迅速让道。对那些不允让道的车辆,曹老师打开车窗伸出脑袋就口吐莲花,脏话连篇,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曹老师那么会骂人。我知道是为了救人,心里着急他才这样的,曹老师也不忘调侃自己一番,救人一命的话,被罚被骂也是值得的。到了教堂后,我才发现延喜也在,见到我们来像见到救星一样扑了过来,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们吉牧师的情况。

吉牧师躺在教堂外的草地上,被人们层层包围着,发现我们后,自动让出了一条路来。于是,我看到了周身发绀的吉牧师,曹老师放下出诊箱,习惯性地检查了吉牧师的颈动脉,我直接走过去蹲下来掏出瞳孔笔查看瞳孔。然后,我和曹老师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下,曹老师有些绝望地告诉我,摸不到劲动脉了,我也将那个不好的结果告诉了曹老师,瞳孔散大了。曹老师立即对其进行心肺复苏,并叫我扎液体,气管插管,组装简易呼吸器。气管插管我还不行,尤其是这种紧急情况就更加怯手了,势必会中断胸外按压,影响急救。我几乎是有些茫然无措地喊了一声曹老师,他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马上和我交换,我来心肺复苏,他来插管。插管成功后,他对延喜吼了一嗓子,延喜,你来按压呼吸器好吗?之前有教过你的,还记得吧?延喜立即回应说记得,接过呼吸器开始有节律地按压着,然后曹老师开始做心电图,准备电击除颤,又向我喊着,南修,两百焦耳。我立即停止胸外按压,按照指示操作,告诉曹老师充电完毕,并警告大家闪开一下,免得被伤及。曹老师将电极板放在吉牧师的胸上,按下放电。此时,那边的Ⅱ导已经拉出来了,直线没有一点逸搏。抢救还在继续着,现场的气氛是那样的凝重而安静。不,应该说安静得有点恐怖。曹老师又命令我,南修,肾上腺素1mg静推,快点。我和他早已是大汗淋漓,汗珠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往下掉,尤其曹老师,衬衫都湿透了。我迅速地从急救箱里找到了药,折断安瓿抽到注射器中,找到静脉血管,马上推进了吉牧师的血管里。一针刚推完,曹老师又向我喊话,继续,可拉明、洛贝林各两只加小壶。听到指示,我又赶紧再次抽药推药入壶,但是吉牧师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呼吸心跳依然没有恢复。

我和曹老师轮番按压,一次一次的静推强心、升压、呼吸兴奋剂、又一次一次的轮番按压……尽管我们拼尽了全力,心电监护还是随着按压上下起伏着,只要我按压的手一停就又是一条直线,这真是让人崩溃!曹老师拿走我的瞳孔笔查看了吉牧师的的瞳孔,突然有些泄气地摇了摇头。我望了曹老师一眼,心突然一沉,但手没有停,继续埋头按压,汗水也早已打湿了我的衣衫,糊住了我的双眼,整个人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曹老师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肩膀,轻轻地对我说了句停下来吧,南修,停下来吧,再这样下去,吉牧师的肋骨就被压断了。可是我没有停,还在继续按压,人竟有些埋怨地看了一眼曹老师。曹老师突然恼了,他抓住我的胳膊对我低吼道,行了,南修,我让你停下来,他人已经不在了。

惊心动魄又令人心碎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大家还没有从失去吉牧师的震惊与悲伤中走出来,曹老师就先瘫到了草地上,他带着一身的疲惫,一身的汗水侧身倒在了吉牧师的对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这样的抢救,在曹老师的职业生涯中早已是数不胜数,见怪不怪,可是像今天这样的抢救却是最令他难过的一次。他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或者是因为抢救太过卖力了,总之,他起不来了。我走过去扶他,他不允许,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让我躺一会儿吧,南修,我想陪吉牧师一会儿,就一会儿。

忽然,我听到了延喜痛哭的声音,只一会儿工夫,她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难过地拾起吉牧师的一只手,摩挲着那只手背,嘴里始终在嘟囔着是因为没有盖印章,只有您没有盖印章,都怪我没有给您盖印章。听到这里,我才明白延喜的话中意思,她这是在埋怨自己没有及时给吉牧师盖印章呢。大概是三天前,她不知在哪儿偷回来一盒小孩子玩的那种卡通印章小玩具,印章上面印有各种代表着愿望的祝福语言,其中有只印章上面有“长命百岁”四个字。她觉得格外吉利,好像是在承诺会活到天长地久的意思,于是她给我们每一个人的手背上都盖了卡通印章。唯独没有吉牧师,因为那天吉牧师出去办事了,并不在教堂。我记得她当时给我盖章时,我边往下擦边骂她幼稚,可现实就是这么滑稽和荒唐,盖印章的人现在都好端端的,唯一没有盖印章的吉牧师却死了。延喜的哭声让周围的人们感觉到了真实,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吉牧师死了,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于是陆陆续续有人加入了哭的队伍中。至于我,呃……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是不是也跟着大家一起哭了。因为那天的我和曹老师一模一样,累得人都瘫掉了,全身湿透了,眼睛也被汗水糊住了视线,直到最后的记忆都只是满身的疲惫和流着的汗水。那味道和泪水一样也是咸的,于是我分不清那到底只是汗水还是也含着泪水,只不过那天我视线里看到的世界是扭曲的、花掉的、就像洇湿糊掉的字迹,记忆变得一塌糊涂,只有延喜哀恸的哭声清晰如昨。

吉牧师最大的爱好就是打花牌(注:据说在延吉地区并非称其为花牌,真实性有待考证,但作者生活的朝鲜族社区里老人们称其为花牌。),赌注不是钱也不是物,输的人要被赢的人在脸上即兴画画。我和曹老师玩不好,所以玩到最后,我们的脸上始终会被吉牧师搞成一个大花脸,看热闹的人们瞧着滑稽的我们,总会乐得前仰后合跟着起哄。尽管吉牧师总说打花牌只是配配对子那么简单,我们还是不得要领,回回都输。延喜虽然不擅长文字接龙游戏,却很会玩花牌,且玩得很好,只有她会有机会在吉牧师的脸上作画。延喜很调皮,只要她赢了,就会给吉牧师画上狗狗妆、熊猫妆、或是新娘妆,将两边的脸颊涂得红红的,惹得我们直拍手称快,像替我们“报了仇”一样。吉牧师去世后,我们再没有碰过花牌。只有偶尔想起吉牧师时,延喜才会拿出那副花牌看一看,然后再尘封起来。

黎程程 发表评论于
吉牧师是个好人,怎么这就把他写没了?他的离去对延熹的打击很大,会不会让延熹有了大的改变?曹医生医者仁心,可惜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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