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红又花落
(故事纯属虚构)
萬沐
正是五月初的早上,当我走在路上去湖边散步的时候,却碰到了我的一位朋友柳立国。多年不见,老柳已经满头白发。当年他是中文日报亚洲晨报的采访主任,也是当地华人社区有名的才子。他的太太是当地一所戏曲学校的教师,以前在社区的活动中也见过几次。老柳很有才华,但为人却有些张狂多年前曾是很多中年妇女心仪对象。听说因为和另一个女记者露西的爱情,他太太还去报社闹过事,不过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虽然我们仅是一般认识的关系,但老柳今日一见,却彷佛多年的知己,不仅告诉了当年关于他的传言,更告诉了我一件惊人的消息,就是露西去年已经在南京自杀身亡。他的一番忏悔似的谈话,令我将他这多年生命轨迹的碎片也就连接了起来。
却说露西确实是当年波士顿的一位美女,身上有一股辣味和野气。她是湖南一位厅长的女儿,眼中有种撩人的光芒。自从来到波士顿,没有少被那些社区的浮浪人士追逐过,但是她并未把那些狂蜂浪蝶放在眼里,但对社区才子老柳却很敬重。老柳是亚洲晨报的一支笔,经常出入社交场所。而露西刚刚从中国来到波士顿不久,由于无所事事,正在一所舞蹈学校学舞蹈,经常参加社区的演出,虽然只有那么几次公开的演出,由于本身舞蹈功底就深厚,再加上长相出众,确实迷倒了不少的社区男人。有个从马来西亚来的地产经纪财哥,见了她不能自已,通过朋友老钱提出想包养她,却被露西在一次宴会上讥笑了一顿,问:“你有没有上过戥秤,看看你有几斤几两?”羞得财哥满脸通红。过后更是有人给财哥透露,人家是厅长小姐,一来就买了四百万元的豪宅,你有几个钱?
以后,自尊心受到重创的财哥见到露西,马上就溜走了。
由于老柳出生在书香门第,父亲是江南名校的教授,身上的书卷气和洋溢的才华,加上又是很多中年女士的偶像,却很是激发了露西的欲望,并放下身段倒追。一来二往,热情似火的露西终于让老柳沦陷了,并且很快进了老柳的报社成了一名记者。听明报的一位记者说,有个周六的早晨,他就见过他们两个手牵着手在湖边一个偏远的沙滩上散步。后来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老柳太太耳中。柳太太开始并不信,她认为老柳是一个温和顾家的好先生,可能是别人故意坏他。但等到倒查信用卡几个月的记录,却几次发现了老柳在当地小酒店的住宿消费,才恍然大悟,并恨得咬牙切齿,但并不作声。
四月末,老柳太太声明要和儿子去参加五月花旅游公司的一个美东三日游活动,要老柳也跟上他们一起去。但老柳却说,他周末工作忙,去不了,让他们母子两个好好去玩,他就努力干活,给他们去挣钱。
出发的日子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老柳九点多钟开车送太太和儿子到了旅游公司门口,说自己到附近的星巴克吃点东西,马上去上班,然后就开车离开了。
老柳走后,老柳太太却突然一脸苦楚地对导游说,刚刚胃开始痛,痛得不行,这是她的老毛病,已经多年没有犯了,不知今天怎么犯了?以往犯起来,就几天不得安生,这次确实去不成了,费用能退就退,退不了也无所谓。说话时候,手压着肚子,一副难以承受的样子,嘴里还在“嘶、嘶”地吸着凉气,脸似乎也变得扭曲了。导游看到这样子,只能给他说,费用减半,你回去赶紧休息,并要给她叫救护车,但老柳太太却说,不用,家里有药,好好休息就行了。本来上初中的儿子还想跟上不去了,但妈妈却说,你不要耽搁,跟上好好看看,也不要给你爸爸说,他晚上下班就知道了。就这样,老柳太太彷佛很痛苦的样子,用导游的手机叫了一个出租车,然后就离开了。
却说老柳送太太和儿子到旅游公司的大巴车旁边以后,就开车一路狂奔,直达查尔斯河北岸的露西家。露西的丈夫是个服装设计师,来后不久就在一家制衣厂找了一个技术员的工作,星期六并不休息,一早就去上班了。老柳把车停下,只见露西家的门口,石榴花正在绽放着,门前垂柳依依,地上芳草一片,还夹杂着各种好看的花,粉红色的牵牛花尤其突出,花朵上闪着晶莹的露珠。
老柳一到,露西立即就从门后走了出来。猩红的嘴唇和鲜嫩的脖颈在五月的早晨令老柳感到炫目,但露西家的保姆和女儿在家,老柳却只能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喊了一声:“快去上班!”露西四岁的女儿不情愿的说了声:“妈妈早点回来!”而保姆阿兰姐则趁机看了一眼露西口里的这位社区才子,眼里充满了一种朝圣的目光。老柳看到这位模样周正,但皮肤有些粗糙的福建女人,心里有些鄙视,不过也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却说,老柳太太离开大巴车后,身体立马就正常了,只是脸上的痛苦换成了腾腾的杀气。她坐出租车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停下,然后步行到了对面的树林里。树林里全是小土路,平时并没有几个人来,里面有几块大石头,大热天偶尔有人会坐着休息乘凉。老柳太太透过高大的乔木向南面看,马路对面她家里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大约十点半钟过后,老柳太太看到老公的尼桑车从门前的路上开过,停在了车库门前,接着看到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身材高挑的年轻妇女下了车,然后两人打开门,快步走进了屋子。老柳太太原来是中央戏曲学院京剧专业毕业的,刀马旦出身,常年饰演樊梨花,本身就走路带风,这时,恨不得一个跟斗翻过去,从家里的屋顶上冲下,来个奇袭。但理智告诉她:一定要冷静。
老柳太太背着包快步走向家门,她还和路过门前的犹太老头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照相机已经从包里取出拿在手里。她轻轻开了门,一个箭步冲到楼上卧室,眼前果然是一片白色的波浪,就对着宽大的双人床拍了起来。露西还想冲上来夺相机,结果被老柳太太轻轻一拨,头就重重地磕到了床头柜上。而老柳只是光着身子磕头,请求太太原谅,并说是这个狐狸精勾引自己。但太太却是一阵冷笑,抓着他的头发,两个耳光过去,老柳白净的脸,马上就出现了明显的指印,并迅速紅涨了起来!看着老柳的熊样,头上突然被磕出血的露西突然大哭了起来,鲜红的血留在雪一样的肌肤上,她赤裸着冲向了老柳------
不久,就有人看到老柳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到了Wallowdale的同事家里。老柳的太太给闺蜜说:她将那天的照片寄给了露西的厅长父亲和工程师丈夫。以后听说露西也和老公分手了。不过,很快又和一个广西来的高干子弟住在了一起,导致这个高干子弟也离了婚,两个人办起了移民公司,还带领很多人去Down town抗议过美帝的移民政策,但一年后两个人又分手了,那位高干子弟弄得灰头土脸,悄悄回流桂林了。
由于老柳和露西都是社区的名人,所以他们的爱情很是轰动。但很多人看到,以后社区的活动上,老柳还想和露西互动一下,然而露西的眼睛很快就转向一边去了。
以后,有人看到,露西又和一个叫阿卜杜勒 的阿拉伯人走在了一起。阿卜杜勒听说是沙特的王子,家里有宫殿,有油田。很多人看到露西更加妩媚性感了。在几次社区的活动上,露西还带着阿卜杜勒坐在了主桌上。阿卜杜勒戴着方格粉红色的头巾,穿着草绿色的西装,有人觉得他看起来很像阿拉法特。露西总是将头靠在阿卜杜勒的肩膀上,而阿卜杜勒则常常上台发言,大谈中沙两国人民的友谊,不仅爱情上深情款款,似乎思想境界也很高。社区里经常能听到他那生硬的“你好”、“谢谢”。而露西也办起了自己的一份中文报纸,并自任主编,又在社区里抖了起来,还挽着阿卜杜勒的手去老柳太太的学校门口走了几圈。看到的人都说,看看,柳太太把自己的家打散了,却把露西打成了王妃,嘿,嘿!
露西喜欢石榴花,人们看到社区的新闻里,露西和阿卜杜勒相拥着照了很多美丽的石榴照。由于露西是名人,也看到了露西和很多粉丝在五月的石榴花前的留影。不过,大家私下也说粗话:石榴花没啥,露西的石榴裙真是太招蜂引蝶了!
不久,露西高调要和阿卜杜勒回沙特晋见国王王后公婆了,社区里一片欢腾。眼看着要书写中沙两国人民友谊的新篇章了,社区很多人都很高兴。然而,也有几个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是失落与不舍,只恨父母没有把自己生成王子,令人想起了《送亲》中的悲伤唱词。不过,他们都很顾全大局,一个个怀着沉重的心情,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来送别,眼看着自己心中的人就要走向海角天涯,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有的还真的去采了一束石榴花。老柳也来了,他在这里遇到了露西家的保姆阿兰。老柳经过人生几年的大起大落,在阿兰面前也没有了以前的高傲,反而敞开心扉和她聊起了人生的感慨。阿兰由于是偷渡客,丈夫一直来不了美国,多年来 形单影只。老柳也是一个人过,两人相见,似乎有了一种共鸣。
但露西却是不会理老柳的。她恨老柳关键时候的背叛,她忘不了自己在老柳家主人房里满脸满身鲜血的耻辱,忘不了老柳蜷缩在墙角的狗熊样和老柳太太鄙夷的目光。她现在和阿卜杜勒在一起,看到的是他坚毅的目光,雄性的胡茬,和代表着石油的阿拉伯头巾。她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老柳一眼,只是上去和阿兰姐打了个招呼,并随手给了她一个红包。
然而,一年后却传来了惊人的消息,原来露西去了突尼西亚,而阿卜杜勒就是一个混混,家里却有四个老婆和一大堆儿女,一大家住在突尼斯市的一个贫民区里。阿卜杜拉勒当然并不是什么王子,只是突尼西亚一个公司在波士顿的外派人员,但由于贪污品行不端,回国前其实已经被公司辞退了,他到了突尼西亚,主要是仗着露西的钱在生活。而露西虽然一下掉进了冰窟,但碍于面子,仍然咬牙忍着,好在有做厅长的父亲的经济支持,日子还能勉强凑合着过下去。然而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平日里不仅要受阿卜杜勒的盘剥,还要受其他几个老婆的气。那三个老婆因为她是个外国人,又是被阿卜杜拉骗来的,就更看不起她,经常奚落她。她尤其受不了是晚上几个女人在一个屋子里混居的尴尬场面。最后,在中国一个援外机构的帮助下,才逃了出来,回到中国。
但是,家乡肯定是回不去了,波士顿也回不去了,他去了南京,那里春末夏初的石榴花却也抚慰了她孤寂的心灵。苦闷至极,她曾去茅山乡下一个叫半仙的老人那里算命,老人给了他这样几句话:“石榴花开,石榴花落”,“红于石榴,谢于石榴”。露西还想继续问,老人却说:“我困了,要休息一会”,就闭上眼睛,不再开腔了。露西等了很长时间,老人就是不睁眼,那家的老太太也暗示她应该走了,露西才无奈离开了茅山脚下的农舍。
回到南京的住所,露西对半仙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便去秦淮河附近问她的一个老乡,这位老乡在大学里给研究生教古文字学,也算是露西的一个远房亲戚,曾受过露西父亲的恩惠。两家亲戚关系虽然远了,但私交感情依然很好。露西最后落脚南京,与这个老乡也有一定的关系,尽管她希望远离熟人朋友,在陌生的南京埋名隐姓,但关键时候仍想有个人照应。
当露西傍晚赶到老乡家,将记下来的这几句话给老乡看时,老乡突然脸色变得很难看,许久没有说话,只是说,你七八月要小心。老乡也知道这位半仙很厉害,从他给露西的几句话,也悟到了一些天机。之后,露西在他家匆匆吃了一碗剁椒鱼头米饭就回住处了。老乡送她出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将话咽了下去。
露西很久没有和波士顿方面联系了,只听前夫说,他现在和一个湖北黄石来的女人在一起,女儿也上五年级了,和这位阿姨相处不错。露西定居南京后,已经弃绝了一切男人的追求。由于无法派遣心中的苦闷,也读了大量佛学方面的著作,内心深深感到人生的空无,而且,她似乎也渐渐开窍了。心想,自己处处喜欢石榴,这不就是自己跌宕的人生和自己的石榴裙有着某种契合吗?于是,她给家里人说,很想出家,给自己消消业,也给父母消消业。她知道,自己这多年的高额花销,并不是靠自己打拼来的,而且这千万元的房子,巨量的存款,还有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各色男人,这罪业也实在是够大了!所以她已经决定去鸡鸣寺出家,心想,或者这套房子可以捐给贫穷儿童基金会,将钱留给自己的女儿-------
望着夕阳下的紫金山,她的心中充满了悲凉。
然而,没有等到出家,家里却传来了惊天的消息,原来刚刚从厅长转到政协常委的父亲突然被双规了,母亲原来是一家医药公司的总经理,已经退休,现在也正接受调查,案子还牵涉到了大量的亲戚-------
再看看远处的江水,滔滔不绝,仿佛自己无尽的烦恼,露西已经对人生完全绝望,甚至觉得堕入空门,也难以了解自己的苦难。黄昏,露西给美国的前夫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让他给女儿说,妈妈永远爱她,再看了一眼屋子里即将枯萎的石榴花,她走向阳台,从十八楼纵身一跳,下面是一片石榴花的落叶和路人的惊叫。
老柳很伤感地给我讲完了露西这段令人吃惊的故事,包括自己的风流往事时,已经泪流满面。我也感到目瞪口呆,问他为啥能把这么隐秘的往事给我说出来?老柳说,老石,我说出这段话就是为了搬走压在我心底的一块巨石,也是为了赎我的罪,消我的业。我正是因为自己的欲望过度,害死了露西,也毁掉了自己的家。桃花妖艳人人迷恋,桃花渡风光人人流连,但桃花劫却承受不起啊!我安慰他说,人死不能复生,露西不也有很大责任吗?但老柳却说,不,是我害死了她,她崇拜我的知识,我却故作高深,将她引进了死胡同,最后,我有负不起责任,让她一步步走向了深渊。
我问,你现在怎么过,老柳介绍说,自己和露西家保姆的阿兰在一起了。虽然两个人地位相差很悬殊,但这样过起日子来,好像更踏实一些。
他最后给我说,“老石,我的人生教训真是痛彻心扉,我知道你会写一些文字的东西出来,你如果有兴趣,也可以把我这个经历写出来警示其他人,虽然很不体面,但句句是实,你如果觉得伤我的面子,你就用化名写出来吧!”
我说:“好,那我就把你们的事全部用化名,也包括那个阿拉伯人,以及国家的名字我也换一下吧!”
老柳凄然一笑:“这样最好,这样说出来,既可以消掉我的罪业,也不止让人对我指名道姓。”说罢,他仿佛释然地在路边的松树上砸了一把。
我说:“放心,我会做一些背景的处理,警示一下大家就好,别人找不到你头上的!”
“那最好!”老柳和我握了个手,说他还要去超市里买菜,阿兰还在家里等着他,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和有些佝偻的身子,我不觉眼眶有些湿润,再看看湖边路上的几棵石榴树,又想起了南京老人那句:“石榴花开,石榴花谢!”
五月,石榴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