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来读去,还是来读《红楼梦》吧(九)

随翻随摘随忆 能感受得到 , 那块绕在南院上的云,又来了,看着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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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诗词不怎么样,但往往诗词的“序”,写得好看的不得了。《琵琶行》的序,《明月几时有..》的序,都比原诗写得好。《滕王阁序》写得不咋的,但比最后的诗,也好得不能比。但,红楼梦的前两回,即红楼梦的幕布,却写得又臭又长,不看曹雪芹的面子,绝对一目三行地刷。一边读一边要说出声“编,编,再编!”

一直也搞不懂,这样的文章,怎么就把这么多人弄成那样?在《左传》《世说新语》里抽出任何一篇都比这好得不要不要。

“秦汉文章,秦汉文章”,清人扯着嗓子喊,就是没人听。昨天读李承鹏最新的什么屎的文章,和秦汉文章,真的要说,不仅文采,连文明都不在一个纬度上。这红楼梦前两回,也大差不差。

秦至清,文章下放,一代比一代滥。域外文章进来,才止损。这《红楼梦》前两回,堪比裹脚布。文章写得像打毛线,“唧唧复唧唧”,也比这编强啊!

不说不说了,叫人生气!来说说第三回。明显的,重头戏来了。感受如下:

曹雪芹在使吃奶的劲。

林妹妹下了船,上了轿,一路上的看,这当是很出采的地方,却读不出采来。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像AI写的。

叙述难,难于上青天。“陈胜者,阳夏人也”,常觉得,两千年间,就这一句经得起读。《山海经》里有不少精采的叙述,《永州八记》步后尘,学得不错。后来呢?没了。

《呐喊自序》里的叙述: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采!和加进了日语美感有关。汉语文章给秦汉人写完了。没新的加进来,写来写去,也就《古文观止》第二册。

读《红楼梦》,有种汉语文章已经写到山穷水尽还在写的感受。这时候,也有好文章,像用上海话写的一些小说之类。用皇城根下的语言写的,都写僵了。

红楼梦的第三回,由前兩回的“我这是编的”,转为“我开始正式地编”。林黛玉出场,千呼万唤始出来,编;上轿下轿,站起,坐下,编;惊着了,乐着了,吓着了,编……. 

有道“仪式感”。

“我来了,我战了,我赢了”,这是什么样的仪式!

“六王毕,四海一”,这是怎样的开幕式!

就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也虎气生生得很。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这是什么情况?就是“穿林海,跨雪原,….”,假是假,但仍有血气三分。

林黛玉出场呢?呻吟着,扭捏着,装模作样着,汉语文章痨病第三期着。

至此,汉语文章编完了,编完了。后来的《儒林外史》《目睹民国二十年之怪现状》等,像是汉语文章的回光返照。胡兰成的文章,也不过是再来一蹬脚。

读这回,读得出曹雪芹的卯足劲地发力,所谓“全身精力到笔端”,可就像毛泽东得意洋洋地展示他的《沁园春 雪》,鲁迅一看,就是个“山大王”之作。读完红楼梦这第三回,小失望,就是这么个东东啊,还不如读“淫妇背武大偷奸”哩,那里面王婆的滑,西门庆的约炮积极性,潘金莲的浪漫,全是干货,而且是当地的土特产。

文学,怕事先就安了“诗言志”的心,也怕“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还怕曹雪芹这样的像造阿房宫这般地处处设暗箭的精心设计。中国的文学,若有十怕,九怕是怕写露了,说破了。台上台下的,一同修补亇好几代,用“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来炫酷彼此:“编得好吧”“老祖宗厉害吧”。红学,十有九不是读文学的吸取精华,而是哪儿有这样的糟粕,就往哪儿钻。

自己认为的好句子如下:

“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评:这是平常话,也是正常话。很容易听到,也很容易忘掉。曹雪芹的功夫在于,他记得。这,很难。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也常有这样的记性。

这些平常话,是语言的打底装,一面,它是护住语言的槛,不让不当进入的,进到话里去;一面它也表示着,离开我的那些话,多水份。

“黛玉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

议:研究家说,曹雪芹没活过五十岁。但过了四十岁。韩愈给侄子的信中说明,人过四十了,已经牙松背驼,年迈之人了。四十几岁的人,当爷爷或有了爷爷的心境,在那时当很自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轻年人,有点装嫩,写贾母却是精准。应当说,整部红楼梦,就是个老人不甘“只是近黄昏”,偏活“夕阳无限好”,让自己贴近年轻人。但笔法的老态,遮不住。

笔有年龄,万莫去化妆。不然,活丑。“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学小孩,丑死了。《滕王阁序》,小大人,丑死了。《倾城之恋》,小姑娘装情场高手,张爱玲妈一眼就看出来了。山水苍茫的诗词有点很好,一个年龄人做一个年龄的事。李清照这点上,把握精准。

题外话:女人在这点上,天生精准。在大多活不过三十的旧时代,更是精准得吓人。大姨妈的困扰,月月一次,历时当比现代的女人长很多。贺双????十几岁写出的词,无不凄切怜人,都在“发低烧”;李清照lucky,所以词写得充沛的,很有几首。蔡文姬的诗,写写就37. 8度了。

林黛玉幼时因为遗传体弱,十几岁后,当因大姨妈而不适。周围的姐妹,其实无一不是。那时,女人从发育之后,碰巧才健康活泼,而且时间很短。大姨妈,命的瘟神,一月一次的在门口等着。

所以,旧时的女人,都在压缩地活。短命的压力,太大了。读贺双卿,往往读不完,太可怜了。

大姨妈的处理不成大问题之后,张爱玲的文学,苏青的,萧红的,青春多多了。

但之于人世的敏感,仍留着深深的大姨妈的影响。可以说,大姨妈是上帝之赐,让女人生而成为文学,哭死你,没商量!

曹雪芹笔未至大姨妈,写众姐妹,能准到哪里去?深到哪里去?

“互相厮认过”。

议:现在谁用“厮认”,就显得文化水平不一般。但在明清,人人都这样写。曹雪芹也是随口塌。可世风的斯文程度往往见诸于这些随口塌。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议:这哪是少年人的话,但少女不是少年。曹雪芹写这段话,当来自回忆,有真的部分,也有编的部分。年长的写年轻的,只能这样。

女心就是文学,写不写,都是。她们触及的点,“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男人听到,但几个记得?曹雪芹就是这几个中的一个,厉害。而这些话在女人,句句在怀。

曹雪芹写到这儿,仍只是在闺房外张张。他和这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从不知道,递毛边纸或宣纸或字纸给身边的女人去处理大姨妈。这里读书人的两千年之恥,有文字记载的,没一个做过这事儿。这将这里男人写的文学,搁在一个肤浅的水平。

对大姨妈的感受程度深浅,就是男人笔下文学深浅的衡量。说这话,觉着很踏实。

“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议:曹雪芹一写贾母,就显出全部的精准,而且把握在在。男人,容易记住长者说的话。这样的话,是“创作”不出来的。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议:曹雪芹写女人的聚会,落笔处,总是伤悲。说明他的心眼已经看到了闺房的窗纱前。月月流血,让女人“怎么尽情欢呼?”女人的情和命,连在一起。

曹雪芹,看到纱窗,使红楼梦写出了采;仅隔着纱窗,使这“采”,三分是情,七分是猜。他若更深地写出老祖宗是个人生六合彩得主,活过了三十,而且活到头发全白;其他众姐妹都在闯关,那样的话,笔锋所及,当是另外一个深度。

三妻四妾的社会,中国男人为什么文学只写到了《红楼梦》的水平,是不是很丢人?

“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

议:

被这个“掐”字迷住。读状物,使读得小心脏直跳,眼前一亮,不啻电梯里邂逅心仪的人儿。眼尖,心思戳,小感觉如芒,才行。我老婆说的“肥月亮”可属一例。宝玉一下滚进贾母怀中的“滚”字,整部红楼梦,就这一个字,一直在眼前眼后晃悠。Vivian 的“她一笑满头的小绒球在头顶上滚”,活脱脱出一个非裔女娃。

如是,常常是十年一遇。

“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议:“挨”和“溜”“搭”,写出语调的松快。描,要眼;捉,要心。动词用得好的,往往不是心深,就是心尖。“君,刘邦吾”(你像得刘邦一样地待我),深其心、“我爸是李刚”的“是”字,把“是”也是种“喻”的皮给扒了。尖其眼。

眼不动,“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眨了眨,“秋水共长天一色” ;看得细,“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看得厉害的,在张爱玲那儿看到的多过在其他那儿看到的。

心动,动词才不是个词,如,蔡文姬“我儿绕我颈”,汉乐府“上言长相忆,下言加餐饭”。宝玉哭灵“我来迟了”。

用得好的动词,二十年一遇。

“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

议:    说了一大堆富贵人家的礼仪尊贵,不及这一句厉害。记得越剧红楼梦中,用王熙凤就餐前用三块热毛巾擦手显富而尊。

“寂然饭毕”,了不得的尊!不咂,轻拿轻放,而且习以为常。这还了得,像进了德国高档餐厅!

曼哈顿的whole food内,排队的都隔一步距离;走路相互有让;不多的人扯塑料袋装东西;好多人,声音止于悉悉索索。这真是个“贵”店。

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议:红楼梦中,贾母的话,最中听。曹雪芹把握得最精准的,是贾母。贾母出场,宝黛没光。

从这里,也可以读出《红楼梦》的岁数:“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时之作。《红楼梦》中写妹妹哥哥,能看得到猜嫩和装嫩;可一写爬灰,刘姥姥,贾母,就觉得像记实。

《唐顿庄园》中,那个满脸褶子的老妇人演得最好。

往往是,读文学,是在读配角,甚至是在读跑龙套的。看国家,也是这样的。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赖心}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议:

曹雪芹,会活,心思全用在琢磨女孩身上了。熟女,老妇,他不费劲就抓得着,所以写贾母,薛母,王夫人等,就是一副不费劲的样子。

读曹雪芹写林黛玉,就是读男人猜女孩。男人猜女孩,就是男人的道德最深处,品性真切处,三观正邪处,情趣高低处。

男人,是由女人展开的,也是由女人卷起来的。男人是在被展开和被卷起的过程中,认知女人的。曹雪芹写女人,就是写这个过程。男人不可能凌驾着写女人,能偶尔平视,就已经了不起了。曹雪芹也没逞“我看得清女人”的能。譬如,他写林黛玉,步步小心。欣赏曹雪芹这态度。中国男人写的文章中常见的,是他们对女人的不识数。《白鹿原》里对那个招汉子的女人的叙事,有男人犯浑时的肆虐之相;莫言眼里的女人,我认识的一个女的说出她的读后,“这本书就是写自己的妈怎么被人操”。这哪是写女人,这是写男人。中国文学中的盲点,长期以来,看到“小轩窗,正梳妆”的,不多;驻足,想一想的,更少;“女人,就是那么一回事”的,居多。

屈原的《楚辞》,其实是有点男不男女不女倾向的。他的许多角度,触碰,显示出他的性取向上有迷糊的时候。所以读起来,有不同于就是个纯爷儿们写出的文章的味儿。柳永的词,也有点女气。苏童,李安,说女人尤见深度,他们自身就有点女气。《红楼梦》,写到忘情处,也有点忘记自己是男身的味道。说直白点,男的达不到这情境,写出的文学,就是个“银样蜡枪头”。

“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议:

书读到高中,说出这样深度的话的,不在少数。中国三观的智商水平长期以来,大约就是初中末,高中起的样儿。五四前后,科学理性的传入,中国人的三观才开始接受正规的教育。

所以,清以前的中国人,无论识字不识字品,都不买书本的账。烫的不能抓,馊的不能吃,知道这理,哪需要念书呢?没有说为什么不能的书,只有说不能的书。——-所以这里的人都是秃子打伞,无发无天。

丫头揶揄宝玉“杜撰”和宝玉发这通感慨,同一个水平,是主仆不分高低的识破。中国人的三观的本质,是没大没小,没尊没贱的。中国文化的底色就是“进了澡堂,都一个样”,“隔了几层布,心中都有数”。所谓歹,正如斯。

中国文化,很歹!

“雪雁甚小,一团孩气。”

议:这是《红楼梦》里的珠玑。“愿君多釆撷”,采到,读得也值了。

《后汉书》有道好,收了很多谚和谣。信天游,好得不得了,一串一串的谚和谣。早年从邻里那里听到的道地南京话,几乎是自己说的和写的没有之一的觉得靠谱的语言。谚和谣,是“进了澡堂以后,都一个”的“样”。它们才是中国的《论语》。

铃兰听风 发表评论于
《读红》一发不收, 写顺了, 珠玑多多, 有审美, 有启迪. 曹写 “荒唐言, 辛酸泪”; 你找荠菜, 遇芹菜. 感受文学的至性至情, 极美. 好在有林妹妹和宝玉的痴情, 他俩不止爱, 还有羞, 惊, 喜, 不然人间的爱情有兽医化的嫌疑.

诗可以是美的, 有劲道的; 也可以是罪孽深重, 在于它的自欺欺人, 将丑陋美化.

Btw, 看男人写女人, 看女人写男人, 有意思的, 明明是猜, 却自以为是, 有一些是可爱, 有一些是好蠢.

这篇待我晚上再读, 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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