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15. 五千多个学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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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15. 五千多个学生,不见了



 

有个多年老同学,终于忍不住问我:「你爸的故事,都是你爸亲口告诉你的?」。言下之意,该不是我编的吧?其实,他真是高估我了,我只会编程序,不会编故事。

 

原来我爸他们的故事,这么让人难以置信。我从小不但听自己的父亲断断续续提起逃亡的经历,还有身边豫衡的叔叔,伯伯们,也都说着类似的经验。我以为他们那一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那个时代不就是这样吗?

…… 该是这样吗?

五千多个青少年,五千多个家庭的希望。从河南南阳走到越南金兰湾,剩下一百多个。五千多个该是生命力最旺盛,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这个世界「我来了」的青少年。

就这样,不见了。

1948年11月初,河南南阳地区14所公私立中学:南阳中学、南阳女中、南阳师范、南阳简师、南阳农职、南阳县职、宛南高中、景武高中、南部中学、复兴中学、宛锦中学、大道中学、西满女中、园艺职校,师生共五千余人奉命随国军往江南撤退。

 

除老师之外,最年长的是高三学生,19岁;年纪小的,初一,12岁。对于父母而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割舍和信任?把一个12岁的孩子送出家门,不知道他们去哪里?

什么时候回来?

会不会回来?

就为了一个愿望,读书。

但,他们首先面临的,是保命。

他们从河南南阳走到湖北襄阳在隆中附近的广德寺落脚。徐蚌会战后,情势危急,大队受命继续南逃,教育部授命让他们在湖南衡阳复学,各校合成「教育部特设豫衡联合中学」,最后在湖南零陵立校。

一个指令,五千多个半大的孩子,没钱,没粮,更没车。他们是怎么从湖北襄阳到湖南衡阳的?

那是12月中,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大队启程向南沿襄沙公路经湖北荆门、荆州到沙市。 12月隆冬,大雪接连下了三、四天,雪覆盖在脸上被体温融成水,北风一刮冻成冰,眉毛眼帘挂着一串串的冰珠子,脚底下一脚深一脚浅在积雪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没几天,带的一点干粮吃完了,他们沿路行乞,讨不到饭时,饿上两三天也是有的。由于人数太多,乞讨,必须有策略。他们分成小组,四或五人一组。到达预定点之后在公路两旁分散开来。小组每次派出一个人去敲门讨饭,跟唱莲花落似的,他们也有统一的说辞:「我们是流亡学生,没地方也没钱买吃的。可不可以请您给我们一点晚餐,白饭也可以。今天晚上就借住在你们的柴房或门廊下。明天早上再打扰一餐,不论刮风下雨我们一定离开,绝对不再打扰第二天。」

他们是二十世纪有组织的丐帮。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让自己的青年学子成了丐帮。那些在上位的大人们,争的是什么?

大部分人家看到这些挨饿受冻的孩子,想起了自己家在外求学下落不明的孩子。所以他们多半可以分得一些食物。有些老婆婆甚至想起自己的孙儿,还会抓着学生们的手,泪眼婆娑强行塞给他们路费,殷殷叮嘱一路小心。

1949年2月,大队从湖南冷水滩沿着湘江东岸往南走到零陵(永州)。柳宗元「永州八记」的永州。

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

(钴鉧潭西小丘记)

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

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能在这样的地方安顿下来,他们是欣喜的。在这里,学校分成三个部分:高中部安置在高贤村,师范部在李家桥,初中部人数最多,分别在何仙观和彼岸桥。他们在永州修整八个月。完全没有料到,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样的试炼。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成立。

1949年10月11日,豫衡联中离开永州。

他们奉教育部指示前往贵州遵义。当时胡毓瑞校长在桂林公干。起程时有一千多个学生决定回家,不跑了。余下四千多名学生,由高中部主任张子静先生代理校长,分成两批出发。他们在黄沙河(注)渡口时被截断了。前一天第一批安全通过,隔天渡口就被共军占领了。第二批学生被拦截遣回。多年后他们得知,韩战爆发时,这一批被遣回的学生,许多被送上了北朝鲜战场。

剩下的2千多人在雨中走了五天才到广西全州。他们沿着湘桂黔铁路,缓缓往前走。每个车站都挤满了逃亡的人潮。铁路运输几近瘫痪,列车在车站停上好几个小时动弹不得,这时候人群就想尽办法往车厢上爬。他们用麻绳把自己绑在车厢外;车顶上的人们把包袱沿着车顶两边绑在一起筑成沙堡,和同伴绑在一起,手牵手,双脚使劲抵着车顶,防止上坡下坡转弯时前冲后仰滚下车顶。过山洞时,不时地传来惨叫,有人手脚臂膀被山洞两边的岩石挤磨碾碎。

他们到了桂林,就是在桂林,我爸和步云伯伯的河南第一联中跟上了豫衡联中。他们一起从桂林往贵州遵义,才到南丹,遵义失守。他们往回走,柳州也被共军夺下了,他们困在金城江,此时,河南联中只剩我爸和步云伯伯等三、五个15、6岁的学生,他们紧紧跟着豫衡师生。在金城江遇见国军九十七军二四六团。他们恳请陈振西团长协助。从此他们开始跟着军队日夜行军,因为局势丕变,半个月之内改了七次目的地和路线。

途中有虚弱疲乏再也跟不上队伍的,有失足跌落山谷的,有被流弹所伤的。队伍越来越稀疏,而路旁,多了一坯坯黄土墓。

 

1949年12月13日,在中越边界,他们获得消息,将「假道越南转运台湾」。此时他们尚余师生一千多人。

他们绕过广西隘店,进十万大山攀爬主峰姑姆山。然后就是那一场,数十年来他们绝口不提,却不断在深夜熟睡时重复的噩梦。

 

在中越边界整队尚有一千多人,他们进十万大山,从山里走出来的,共有师生一百多。

五千多个青少年,五千多个家庭的希望。

 

就这样,不见了。

 

(图片来源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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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老师与程伯伯都说黄沙河渡口后,他们走了五天才到广西全州,所以这个黄沙河应该不是广西的黄沙河,但是我找不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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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不堪回首话播迁 — 宁长信

小破车的一生 — 程惠民

回首流亡路 — 王临冬

豫衡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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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5. 那些地图上黑白相间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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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12. 我一定带你们跑出一顶方帽子
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13. 在蒙阳的日子
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14. 金兰湾弦歌再起

碼農學寫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海风随意吹' 的评论 : 自由和平原来不是与生俱来的权利。就怕我们久安之后,忘了。
碼農學寫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三江流' 的评论 : 谢谢来访。我爸他们的创伤太深,我笔拙,写的不及其一二。
海风随意吹 发表评论于
生在乱世太不幸了,那么多孩子小小年纪就失踪了。
三江流 发表评论于
读后止不住流泪。
碼農學寫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北美葡萄园' 的评论 : 谢谢来访。我们父母那一代真是太不容易了。如果没有他们的坚持,我们这一代又会是什么样子?
碼農學寫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歲月沈香' 的评论 : 沉香好。谢谢沉香的鼓励与陪伴。如果把我放在他们的处境,不知道我能坚持几天。祝沉香周末愉快。
碼農學寫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xuemei-ky' 的评论 : 谢谢来访。是啊,他们太难了。
北美葡萄园 发表评论于
感谢您把这段历史记述下来!我母亲有相似南逃经历,不过要轻松的多,她那时在国立河南大学医学院上三年级,原在河南开封,随学校随国民政府南迁到苏州,家中有许多她和同学们那段时间苏州到处游玩的照片。一九四九年共军占领苏州后招募学生参军,她成为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的教员,一九五三年退役后回大学改学俄语完成学业,文革中这段南逃经历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
歲月沈香 发表评论于
碼農这个系列写得真好,也很有历史意义,你父辈的那些流亡学生从小背井离乡,吃尽了苦头,很多孩子最终客死他乡,父母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里?真是悲惨人生啊!期待碼農的续集…

祝碼農周末愉快!
xuemei-ky 发表评论于
真不容易啊!
碼農學寫字 发表评论于
「是什么信念使他们一定要逃离“新中国”?」,是個好問題。我試試看下一篇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碼農學寫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我爷爷被鬥的年代也许有误,事件确实发生过。
碼農學寫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这些学生大多是所谓的黑五类吧?别人我不清楚,但是1946年在豫北,“土共”的势力已经扎根了。我爷爷差一点被鬥死。詳见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9918/202208/12248.html
林向田 发表评论于
是什么信念使他们一定要逃离“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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