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恨——一位舞女的传奇一生(3)

一个随缘漂泊的女子,一片不断行走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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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写好她的故事,我曾从美国远赴上海和香港,贴身采访她十多天,听她亲自讲述近百年人生的传奇;曾陪同她在上海寻找初恋情人,见证他们病榻前的最后一面,那无语凝噎的最后一幕,令所有爱情苍白失色。她有“阿崎婆”的苦难身世,也有“金大班”的凄美绝恋,爱短情长,悲喜交织。她的故事,是一代传奇。
 

 

4

 

你这份对美食的研究和热爱,是在什么时候培养起来的呢?你对自己的珍惜,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知道,你出生的年代,有战争和饥饿,还有,穷人家的子女可以被堂而皇之地当商品。尤其是女孩子。
 
干妈一共有过六个姓,想想看,她的经历有多么复杂。最初从阿平口中听你的故事时,她的第一句话就把我震住了。
 
对一个人来说,有过太多的姓氏,不是一件幸事。何况是一个女人。
 
后来在上海第一次见你时,我问你的生日是哪一天。你咂着嘴说:不记得啰,不记得啰,我的命运被打过太多结,不晓得生日丢在哪个结上啰,我这辈子没有过过一个生日,管它哪天生的,我把每一天当生日过。
 
彼时,你坐在宾馆房间窗口边的沙发上,你把双手盖在拐杖的顶头上,下巴抵在手背上,赫本似的花白短发盖着你的饱满的前额,瞳仁里印着斑驳的影子,那是窗外的一棵树,隔窗向你打着招呼。你忽然莫名地微笑了一下,在我看来,那是一种自嘲意味的笑。
 
还好,你记得自己的第一个姓,姓陈,祖籍江苏南通。也正是因为南通的缘故,才勾起我对你的兴趣和好奇的,因为我的祖籍也在那里。对你来说,那是个盛产回忆的地方。对我来说,它藏着太多的未解之谜。
 
根据你对我的叙述,我大致可以还原一下当年你家的情形。
 
你爹姓陈,是个修皮鞋的。你有两个姐姐,你爹总想生个儿子,所以对你们几个女儿凶得不像亲生的,你们姐妹仨经常被你爹修理得鬼哭狼嚎。两个姐姐比较逆来顺受,被修理完了爹让干嘛就去干嘛,只有你不干,你把你爹用来抽打你们的笤帚或棍子扔到河里或粪池里,自己跑到地里躲一阵再回家。因此你爹不止一次恶狠狠威胁过你:你再皮,老子就把你卖掉!
 
你家周围的地里一年四季种不同的庄稼,春天是麦子,夏天是玉米和棉花,秋冬是红薯和油菜。你老实巴交的娘和两个姐姐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成天蹲在地里干活儿。你爹从不下地,你家附近有个叫大生三厂的纺织厂,你爹经常拎着一个修鞋盒,守在纺织厂门口给人家修皮鞋。(由此我可以推测,你家应该在南通辖区下的海门吧,大生纱厂原先是由清末状元、南通籍中国近代实业家张謇于1895年创办的,后来接二连三创办了二厂、三厂,三厂就在海门。)
 

你爹不知从何人那里继承或学会了修皮鞋的生意,那年月,能穿上皮鞋的人不多,所以他的生意并不好,大都数时间他都是笼着袖口,盯着来来往往的脚看,虽然眼睛很忙碌,手却总是处于停工状态。他并不垂头丧气,即便没有皮鞋可以修,但只要穿皮鞋的人喊他去赌钱,他跑得比穿皮鞋的还要快。一赌就赌到下半夜才灰头土脸跑回来。然后你们姐妹仨就坐在床上,隔着蚊帐看皮影戏。煤油灯把你爹你娘张牙舞爪打架的影子印在你家芦柴壁的墙上,比皮影戏还精彩,这是你家半夜经常上演的好戏,你们姐妹仨也从一开始的心惊肉跳渐渐变成了娱乐欣赏。他们打他们的,你们看一会儿西洋镜,就各睡各的了,反正最后都是你娘哭哭啼啼说要带你们姐妹仨去跳江结束。

 
你爹在纺织厂门口摆修鞋摊时,你也没闲着。厂门口有个气派的红砖大钟楼,一到正点就当当地敲钟,声音传出去老远,附近村子的老百姓就靠听钟声煮中饭、晚饭或者下田干活。钟楼下边有个门房,门房里有个看大门的大爷,姓蔡,矮矮的个子,笑起来像个弥勒佛,蔡爷爷有三个孙子,没一个孙女,因此很喜欢你。每次看到你,一只手就在口袋里掏啊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颗水果糖,往你小手里一塞。你也很乖,每次看到蔡爷爷,老远就喊爷爷,跑到跟前蹭地一跳,一把抱住他的腰,像小猴子一样挂在他腰上。蔡爷爷经常逗你:你个小东西,嘴巴又甜,长得又乖巧,给我做孙媳妇好不好?你一边剥开玻璃糖纸,一边开心地说好啊好啊!你心里想:到蔡爷爷家天天有糖果吃,这日子想想不要太开心哦!
 
又一个晚上,你们姐妹仨又坐在床上欣赏爹娘张牙舞爪的皮影戏,那个时候你娘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你娘揪住你爹的衣领,哭哭啼啼问他还管不管你们娘儿几个的死活,要不然第二天她就牵着你们姐儿仨投江去。你爹吼她:你他妈敢?老子有三千金,卖一个吃三年。
 
大姐二姐面面相觑。
 
第二天,你爹没去纺织厂门口摆修鞋摊,也没去赌钱,他给你换上一身二姐穿过的旧衣裳,牵了你的手,说带你去走人家。你问走哪个人家,他说是个远亲。你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路在玉米地里穿来穿去。玉米叶子在你的嫩胳膊上划出了一道道的血印。最后你走不动了,你爹就把你扛在肩上走,你爹就像一根会走路的玉米杆,你是顶端的一颗玉米棒。你们从早上走到中午,终于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家,那人家的一男一女把你左看右看,转头捏胳膊的。那家男人给了你爹一包叮当作响的东西,你爹拿着就走了,头都没回。
 
晚上,你被那家女人搂在怀里睡,憋得你想哭,却又不敢。然后你就有了一个新名字——马小妹。
 
那年,你大约五岁。

 

(未完待续)

 

 

 

 
作者介绍:赵美萍,曾任《知音》传媒集团编辑、记者,写有自传《我的苦难,我的大学》、《谁的奋斗不带伤》、长篇爱情小说《转角遇见爱情》、中国麻风病患者生活实录《隐居者》。现定居美国休斯敦,专职写作。
巍巍太行 发表评论于
怎么不见更新呢,萍萍会长太忙了吗?
林向田 发表评论于
被卖到马家了,由姓陈变成姓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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