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影响最大的几本书(五)《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1,2)

胡涣 (2013-05-18 20:45:04) 评论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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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五本书是这个《对我影响最大的几本书》系列的最后一本。系列介绍的前四本都是免费得到的:《圣经》是热心的基督徒朋友送的。The 7 Habits of Highly Effective People是免费书车上拿的。《论语》是在网上读的。The Road Less Traveled是朋友送的。只有这第五本《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是花钱买的:28元人民币,在当时约合4美元。大概是2006年前后,在北京五道口闲逛,看到一家“光合作用书房”,觉得名字有趣,便进去。这本书就在店中间显赫的位置摆着。书的作者是克里希那穆提 (Jiddu Krishnamurti),看名字是个印度人。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第一次开始接触从印度来的思想(除佛教之外)。书的原文是英文,题目为Think on These Things. 中文版的译者是旅居美国的女作家叶文可。翻译水平很高。读了这本书,也记住了光合作用书房的名字。几年后再回北京,便直奔五道口而去,岂料书房原址已只剩下灰尘和垃圾了。问旁边一位中年人,说是已经收不抵支关门了。

克氏的书多为其演讲笔录,包括这一本和我读过的另外一本On Relationship。克氏试图传递的信息非常简单:人生的目的就是寻找真理,真理就在每个人自己那里。这样简单的信息,克氏从不到二十岁开始宣讲,一直到九十多岁去世。一句简单的话如何有这么多可讲的内容,我想因为每个人那里都有一个巨大无比的世界,不管是智者还是浅薄者 浅薄者的心中也有丰富的内容,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克氏一生的努力可以说就是为了让大家看见自己心中丰富的内容。我想,如果请克氏对他的读者写一句寄语,他大概会说:你读拙著的最大收获将不是了解到我的思想,而是了解到你的思想。

想起一位母亲对她儿子上的私立高中的赞誉: “The school brought him out.” 我对这话印象很深:如果一个学校能做的只是让孩子发现自己身上已有的潜力,这就够了。这就是最成功的教育。Scott Peck The Road Less Traveled中说到education的拉丁文原意就是to bring out。中文里最接近education这个原意的说法是“启发式教育”:启发一词源自《论语》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朱熹的解释是:“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状也;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也。启,谓开其意;发,谓达其辞。”)。

既然真理就在各人自己身上,克氏便不去构筑任何宏伟的理论框架,而总是从吁请听众的自省来开始他的话题。他的书没有结构,读时可以从任何一本的任何一页的任何一句话开始。我把克氏定位为哲学家,因为我觉得哲学就是关于自己的学问,但克氏的著作与常见哲学著作的风格完全不同。克氏总是从身边小事讲起,不断发问请读者思考,而并不太关注逻辑的严密。他经常提到自由、爱、美、真理、宗教情怀、神等概念,但并不试图对任何概念给出严格的定义。他在书的第三章中说“你能爱才有自由,没有爱就没有自由。”但在第十三章中又说“在自由的气氛中才有爱。”那么是先有爱还是先有自由呢?以我对克氏的理解,不是他陷入了逻辑的泥潭,而是他知道爱和自由这样巨大的概念是不可能用逻辑完全说得清楚的。即使可能说得清楚,那也不是普通人能轻易就理解或愿意花精力去理解的。

但是,不在逻辑的层面分辨清楚爱与自由的概念并不妨碍普通人去经历他们自己的爱与自由。爱与自由属于每个人,每个人都会在某些时候有一点爱、在另外一些时候有一点自由。有爱时,人会发现他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积累就能幸福,这就是因爱而自由;感到自由时,因为不再有贪婪和恐惧,人就开始用爱心来对待他人,这就是因自由而生爱。所以克氏的两句话都对。如果一个人愿意去寻求爱与自由,他拥有的爱与自由就会互相供给养分,同时逐渐生长。

克氏不花大量的精力来讨论概念之间的逻辑关联,因为他不认为有绝对真理,也不认为自己掌握了绝对真理。他更宁愿请读者用自己的经历来体验这些概念。当然,克氏的思维风格也与他的东方背景有关:传统上的西方思想家喜欢步步为营,而东方的同行更重视直觉和体验。理性是锐利的武器,并且还因步步为营而能不断扩展疆土,但还是有许多理性不能穿透的东西。只占人所有意识活动一小部分的理性思维是被汪洋大海般的非理性思维所左右的,关于自己的学问也不是只用理性就能完全解决的 否则一本小册子就足以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教化成圣贤了。能亲身去体验爱与自由,是在非理性层面上理解这两个概念。这比在理性层面上搞清楚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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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克氏的书是无法用读小说一样的速度来读的。他不断发问,促我停下来去搜索自己心中的内容,而回忆和连接起来这些内容经常要花很长时间。比如,在这本《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中,讲到自由时,克氏并不首先给出自由的权威定义,而是请大家先看看自己是否拥有自由。我于是放下书,想想自己,然后发现我并没有多少自由,虽然生活在号称自由社会的美国。我的情绪依赖于工作是否顺利、家庭是否顺利、周围众人的评价、与别人的比较。我工作的动力依赖于成为某种人物或达到某种生活状态的梦想。一旦觉得梦想受挫,便情绪低落。有这么多的依赖,便没有自由。当然,偶尔也有挣脱这些依赖而经验自由的时候,那种全身的轻快会让我无比愉悦。对自己的这些观察让我发现人的确没有很多的自由,即使是对我这样自认为看重自由的人、即使并没有别人或什么政府出来限制个人的自由。但人又不是根本不配拥有自由 人的自由是被自己锁住的,所以自己其实有打开这锁的能力。

克氏对自由也有类似的结论,但我的结论不是从权威那里听来的,而是通过自己的观察得到的。我通过自己的观察发现了一点真理。这样的效果就是克氏希望看到的:他希望他的读者自己去发现真理。他认为人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都是教条,靠自己探索发现的才是真理。

克氏的一个问题让我有这许多的观察和发现,这告诉我好书不在于搭建如何宏伟的理论大厦,而在于如何启发读者的思想。诗人W.H. Auden关于好书有一句有诗意的话:"真正的书不是给我们读的,而是读我们的 (A real book is not one that we read, but one that reads us)." 从读者的角度来看,读书当然可以用来娱乐和长知识,但读书最重大的收获当是自己被触动、被改变。当然,娱乐的书最容易读,长知识的书其次,被书触动和改变是最难的。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对我影响最大的五本书中四本是免费得到的,而卖出第五本的书店也后来关门了。听说光合作用书房还有别的分店在营业,希望他们卖好书的初衷不改,也希望有越来越多愿意被书触动和改变的人来支持他们的生意。当然,希望只是希望而已。现实是不会一夜之间改变的。如果克氏能听到卖他的书的书店关门的消息,他一定会说:理解这个事实;观察你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反应。

如果发现了自己的不自由,那如何让自己自由呢?克氏给出的解决方案同样很简单:只要持续观察、充分了解事情的真正原因,答案就会自己出现。观察自己的不自由、观察自己为自由而做出的各种努力、观察这些努力带来的结果、再观察自己对这些结果的反应。在这样持续不断的观察之中,人就越来越了解自己。对自己了解多了,自己该做什么当然就看得很清楚了。这就是克氏讲的在自己身上发现真理的过程。

把克氏的建议用到自己身上,我在意识到自己不自由、依赖于太多的东西时,就想办法努力挣脱这些依赖,再观察这些努力的效果。我发现限制我的自由的并不是物质上的依赖,而是精神上的依赖。比如,我依赖于我的工作来养家糊口,也依赖于我的工作来给我安全感和身份感。给我压力的不是前一种依赖,而是后一种依赖。这依赖就是一种恐惧。人是可以对付自己的恐惧的。

克氏说:“真正的自由是一种精神状态,其中没有恐惧或勉强,没有求取安全感的冲动。”他认为我们都活在各种各样的恐惧之中:对父母之命的恐惧、对上司的恐惧、对各种有权力的人的恐惧、对失去已有的财富地位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于是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动力就是求取安全感。为了求取安全感,我们放弃自己喜欢做的事,过着不快乐的生活。我们因此失去了天真、失去了好奇心,慢慢变得狰狞可怖。

要想过一种没有恐惧的生活,克氏建议同样的解决办法:观察和了解自己的恐惧。克氏的建议对我大有帮助。意识到恐惧之时也就是开始摆脱恐惧之时。我还是过同样的日子,做同样的事,但我的日子可以不在恐惧之下进行了。我在物质上仍然依赖于同样的东西,但在精神上自由了。

但我也发现恐惧对我的控制是何等根深蒂固 它不断杀回马枪把我打败,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对付它。恐惧感其实在暗中控制着很多看起来跟恐惧感没有关系的事。比如,父母对孩子的控制欲经常是出于对孩子将要去闯荡的那个世界的恐惧、对孩子没有能力对付各种变数的恐惧、对自己失去操控孩子的权力的恐惧。这些恐惧常常被母爱等美丽的光环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意识不到这问题的父母培养出的就是生活在恐惧感之中的孩子。

对恐惧感的了解让我想到我生长于其中的文化。在小学时经常要学到的一句话是“中华民族是勤劳勇敢的民族”。我知道中华民族是勤劳的民族。至于勇敢 我想勇敢的定义就是没有恐惧吧 我现在的认识是我的民族是个几千年来一直被恐惧牢牢驾驭的民族。我们的勤劳正是出于恐惧 对做人下人的恐惧 的驱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样的俗话的背后其实就是恐惧感。因为恐惧,所以我们虽然勤劳但不快乐。一个民族要想开始过没有恐惧的生活,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其中的个人开始承认自己民族的恐惧、了解自己民族的恐惧。把自己的懦弱说成是勇敢解决不了问题,把自己民族的懦弱说成是勇敢也解决不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