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贵妃在长安想吃荔枝时,我在杭州想吃胶东的大白菜了。“菜食何味最胜”,“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没毛病,最好吃的菜莫过于春天的头刀韭菜和秋未冬初霜打过的胶东大白菜。鲁迅曾在文章中说,“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 所以,“何味最胜”,又有了新的解题思路,答案不仅仅是胶菜,而且是运到浙江运到杭州的胶菜,物以稀为贵,物以稀为至味。在山东吃一颗山东大白菜,综合感受肯定不如在杭州吃一颗山东大白菜,就像在岭南吃上一颗荔枝, 远不如在长安吃上一颗荔枝来得甜蜜蜜,情绪价值拉满。
每年冬天身在杭州的我都想吃一颗胶东大白菜,于是我弟就从老家蓬莱顺丰快递过来几颗大白菜,运费的价格远远超过了白菜的价钱。所以当我在杭州吃着白菜时,总会想起泡在长安浴池里吃着荔枝的杨贵妃,我们俩的幸福何其相似,不同的是,我是自费运输,她是公款吃喝。贵妃公款吃点荔枝,唐朝的监察机构管不着,但是“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其心可诛!”这话还是有威慑力的,谭嗣同也曾说过, “赋税之取于民,所以为办民事之资也。如此而事犹不办,事不办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义也。”这话的意思是,赋税是从老百姓那里取来的,是用来为百姓办事的资金。不为老百姓办事,就换掉那不办事的人,这是天下通行的道理。杨贵妃和谭嗣同都是爱笑的人,一个是一骑红尘妃子笑,一个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古龙说,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可惜这两位运气都不好。
现在我终于读懂了杜牧的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为啥无人知,因为这属于违规吃喝,要注意影响,要避着点人。禁止违规吃喝这件事,对于我们山东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不是说我们多喜欢吃喝,而是我们的日常尊严都体现在餐馆的那张圆桌上。都说山东吃饭不让女人上桌,这是谣言,但是我们经常说男人社会地位低,用的一句话是”吃饭上不了正桌”。在山东餐厅的圆桌上,服务员只扫一眼,就知道谁重要谁次要,不过令人宽慰的是,圆桌很多,哪怕你只是个平头百姓,总有一张圆桌能让你坐到主宾的位置上,只要你坐上那个位置,谁也分不清你是官是民,可禁止违规吃喝后,一切都变了,现在在山东的馆子里,只要你敢走进去,你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没有编制的身份,你可以没有编制,但你不能这么轻易暴露自己没有编制,所以现在的山东,有编制的不敢进餐馆,怕被人发现,没编制的也不敢进餐馆,也怕被人发现,不管有编无编,餐馆苦海无边。
现在霸总们的爱妃想吃个荔枝,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无非就是花多少钱,可是当年的条件下,要把荔枝送到长安,还要保持新鲜度,这无疑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荔枝“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味变”,而岭南距长安五千余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往往是领导喜欢交办的任务,是一项政治任务,政治任务从来不看重结果,看重的是执行任务的过程,你是否忠诚,是否倾尽全力,是否对领导的指令毫无质疑。这就像吕不韦和赵姬的关系,两人初交,在床上如鱼得水,欢腾雀跃,后来当赵姬成了皇太后,吕不韦虽然是相国,但是和太后上床,就成了一项政治任务,吕不韦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精神压力,此时上床仿佛上朝,他的表现和他的政治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一旦他在床上表现欠佳,那绝不是单纯地出了性能力上的问题,而是出了极严重的政治问题、路线问题、立场问题,而不会出现这些问题的男人,只有太监了。
这也像电影《绣春刀》里的政治任务,陆文昭拍上了魏忠贤的马屁后,魏问,“说吧!想要什么?”陆答道:“卑职自此愿鞍前马后,求厂公成全,“魏问他:“收复辽东,你行吗?”魏又说:“平定山东民变,你行吗你?“魏忠贤当然知道陆不行,只是借此让陆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也让陆明白,他知道陆有几斤几两,于是魏忠贤叹了口气说,“倒有件差事儿,皇上龙体有恙!需要三条腿的金蟾做药引子,去弄吧你”!找“三条腿的金蟾”作为药引子,这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就是政治任务,这个任务不仅是一个具体的行动指令,更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给你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代表了魏忠贤对陆文昭的考验,又意味着对陆的信任和授权,通过这个任务,既能测试陆文昭的忠诚和能力,同时也赋予了他一定的权力和甜头,比如借“奉魏公公命”之名肆意敛财、打压异己或结交党羽……同时这项任务又具有威胁性,任务本身无法完成,魏忠贤可随时以办事不力为由清算下属,具备长效鞭策效应。
长安的荔枝,就是吕不韦的性能力,就是三条腿的金蟾,只可惜接任务的人是误打误撞,而且又是一个德善之人,丝毫不懂得利用这项不可能完成的政治任务,最不应该的是他居然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不是招领导和同行羡慕嫉妒最后都是恨吗?所以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李德善,最后被发配岭南与荔枝为伴。长安的荔枝和三腿的金蟾,是扭曲的权力游戏中的政治工具,它反映出来的是制度的腐败,长安的荔枝不腐败,长安的吏制腐败了。
看似是长安的荔枝出了问题,其实是长安的吏制出了问题,就像安禄山对心腹史思明说的, “圣人为博妃子一笑,竟累死三十余匹驿马。这般荒唐朝廷,不反何为?”从表面上看,用三十余匹驿马的性命换妃子吃的几颗鲜荔枝十分说不过去,但这顶多算是违规吃喝,严重点也就是铺张浪费,对于富裕的唐帝国算不了什么, 真正可怕的是长安荔枝下面的运行机制出了问题。长安的荔枝,是表面的问题,是疾在腠理,疾在肌肤,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荔枝下面的问题,是里面的问题,是疾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现在整治违规吃喝问题也是如此,吃喝是表面问题,吃吃喝喝才能花多少钱,真正需要整治的是吃喝背后各方面的运行机制问题。吃喝背后有权钱交易,有暗箱操作,可不吃吃喝喝, 就没有这些了吗?不去餐厅不去会所,双方就没有地方可去了吗?没有杨贵妃,就没有其他人想吃荔枝了吗?禁止杨贵妃吃荔枝,杨贵妃根吃杨梅呢?荔枝只是表象,吏制才是根本, 想吃荔枝,是欲望,可以满足,我们现在吃荔枝,可以去产地,可以快递,是双向奔赴双向选择,但杨贵妃想在长安吃荔枝,这就不是双向奔赴,我们不是要禁止杨贵妃在长安吃荔枝,而是要管控她的欲望,以及管控帮助她实现欲望的权力,不用把贵妃关进笼子,把服务她的权力关进笼子即可。作为个人,贵妃醉酒,贵妃出浴都行,但在公共生活层面,她必须遵守法律法规,否则贵妃出浴就得变成贵妃出狱。
禁止违规吃喝这件事,表要做好,里更要做到,但从现在各方的反馈情况来看,表都没做好,反而弄的有点官不聊生,让官员怨声载道是不可能的,怨声都栽到心里了。我们的群众也真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群众,他们也开始替官员打抱不平了,毕竟这影响了本就奄奄一息的餐厅的生意,以及相关产业链的发展,和相关从业人员的收入,这也是民生的一部分。至于里子的问题,更是还远远没有触及到,这里也就不触及了。
这些天,好几家中央媒体都在批评地方的相关部门和人员,把禁止违规吃喝,搞成了违规禁止吃喝,搞成了禁止吃喝,批评他们一刀切, 批评他们层层加码,批评他们懒政怠政……说实话,我真替他们感到委屈,禁止违规吃喝,只有六个字,虽说违规的细则纪律条例里有,可执行起来确实很难,让纪律部门的同志跑到餐厅里,挨桌问你们有没有业务关系,有没有利益输送?像扫黄运动那样,踹开酒店大床房的房门,问床上的男女,你们是爱情还是生意,让他们背出彼此的名字和家庭住址?我认为很荒诞,这样对待官员很荒诞,官员也觉得很荒诞,可是这么多年,群众遇到的荒诞太多了,如今轮到领导们了,这就是双向奔赴的荒诞。
我相信有很多地方不愿意一刀切,不想懒政怠政,只是这真的是一项无法完成的政治任务, 这是官僚体系运作范式出了问题,这是一种规训,上级通过模糊指令赋予下级自由裁量权, 同时保留追责主动权,形成可进可退的控权机制。“层层加码”这个批判性的词汇,我用的已经很熟练了,很多现象非常适用,在《长安的荔枝》里有一句话,“李德善是做过冰政的人,了解这个体系的秉性。每到夏日,上头说要一块冰,中间为求安全,会按十块来调拨。下头执行的人为了安全,总得备出二十块才安心。” 这就是层层加码,贵妃只能吃几颗鲜荔枝,但为了保证她能吃到,就必须层层加码,最后整个荔枝园都要遭殃,这种层层加码,除了保住了自身的利益,可以说是祸国殃民,跟很多新能源车企一样,用户原本只想要一辆安全的汽车,你却给了他们精装修的两室一厅。
大家也都知道层层加码不好,任务的执行者执行起来也很费劲,可他们为什么依然如此,从个人角度来说,这么做最基础的需求是安全, 是为了自保。在政治学中,有个名词叫“压力型体制”,最顶层的一项任务要传达到基层并且落实良好,中间层是需要向下施加压力的,有多少中间层,就会被施加多少次压力,这不就是层层加码吗?层层加码的背后,是层层问责, 尤其在重大公共事件中,这个机制的层层加码层层问责特征更为明显。层层加码,本意是层层推进,本应有更好更具智慧性的推进,但是 “层层”却选择了“加码”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细想一下,这就是懒政怠政一刀切,这就导致了基层干部的不堪重负,疲于应付,甚至是接到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表现出来的就是看似积极的懒政和怠政…….而这,正是上一层遗传下来的疾病,可以说,层层加码,就是层层遗传,问题的表象出在基层,问题的根源在高层。
长安的荔枝,千里之外运到贵妃嘴里的新鲜荔枝,其实在路上,在经过的道道驿站,在通过的层层关卡,那时,就早已腐败不堪了。层层加码或许能得到新鲜的结果,但在过程里,已经层层腐败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烂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