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法案要么宏大,要么美丽,但不确定两者是否能够兼得。”在告别一群被认为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同僚之前,埃隆·马斯克用嘲笑给予最后一击。
马斯克批评的是美国总统特朗普称为“美丽大法案”的一份税收与减支法案,这份体现特朗普竞选承诺、号称让美国再次伟大的2.0税改议案,于5月21日在众议院惊险通过,它还将接受参议院的考验。特朗普将此视为胜利,但作为总统亲密无间的盟友,马斯克认为,法案不仅未能遏制预算赤字,反而可能进一步扩大财政缺口,这与其领导的政府效率部所倡导的改革方向背道而驰。
5月30日,马斯克的“特别政府雇员”身份,正式触达每年工作时长不得超过130天的上限。世界首富离开公职回归商界,他领导的“政府效率部”这一各方关注的特殊政府实体,以及特朗普政府改革大业的未来,也因此陷入不确定性。
特朗普与马斯克早已反复暗示了后者的“淡出”结局。特朗普4月4日即预告称,马斯克“会想要回到自己的事业中”;4月22日,马斯克亦表示,5月份开始将大幅减少在政府效率部的工作时间;4月30日,马斯克在内阁会议上进行了一次意义不明的“告别”;5月20日和24日,在最终日期到来之前,马斯克一再暗示自己将主动脱离政府事务,回归到在其旗下公司的“全天候工作状态”中去。马斯克的商业版图非常庞大,他担任新能源车企特斯拉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航天科技公司SpaceX首席执行官兼首席技术官、太阳能发电公司SolarCity董事会主席、社交媒体推特(Twitter,后改为X平台)首席执行官,以及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创始人。2021年10月,马斯克的身家突破3000亿美元,成为《福布斯》统计史上最富有的人;三年后,他又成为身家达到4000亿美元的第一人。
自2024年5月马斯克成立“美国政治行动委员会”公开为特朗普助选,到同年10月挥舞“钞能力”而成为大选焦点人物,再到11月特朗普胜选当天,因马斯克完成了一笔成功的政治投资而飙升15%的特斯拉股价,马斯克与特朗普的政治联姻,在其开始阶段曾显现出强大的号召力。
随后的三个月内,马斯克的政治影响力一再成为美国内外关注的焦点:他几乎参加了特朗普的每一场内阁人选面试,还旁听了特朗普胜选后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的电话通话,在海湖庄园的晚宴上与特朗普选后会见的第一位外国元首阿根廷总统米莱交谈,并陪同特朗普前往国会山与共和党议员举行选后的首次会面。2025年1月8日,特朗普正式就职前夕,马斯克以24小时内接连向德国、英国、挪威、西班牙、意大利和欧盟委员会“开炮”的空前战绩,在引致举世哗然之余,也凸显出马斯克的政治野心——这位曾以走在技术前沿著称的企业家,似乎已将政治视为自己的新征途。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宣誓就职当天签署行政令,组建由马斯克牵头的名为政府效率部的顾问委员会,委以大幅削减联邦开支,恢复联邦政府的能力和效率的重任。
在政治权力走上顶峰后,马斯克及其权责始终不甚明晰、带有强烈私人色彩的团队,也开始感受到现实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短短40天内,政府效率部即首遭滑铁卢,因要求各政府部门提交“工作周报”引发普遍抵抗,迫使马斯克不得不放弃原定计划。
此后,接连不断的内部冲突始终围绕着马斯克,针对他的街头运动横扫美欧多国,曾因其政治活动一飞冲天的特斯拉股价,在2025年随着他引致越来越多的舆论和法律争议而一再跳水。就连马斯克的选举“钞能力”,也在4月初遭遇一场意外挫败后,迎来了各界越来越多的质疑目光。或许从这个阶段开始,对马斯克曾表现得欣赏甚至依赖的特朗普,则越来越吝于向他公开表露支持。
政府效率部自身的工作,亦在各界逐渐消化了其行事方式所带来的惊骇情绪之后,显露出脱离现实、难以落地的特质。马斯克就职三个月中,政府效率部所能完成的削减开支目标不断缩水,最终在4月30日已减至其初始目标的8%。
回顾在特朗普政府内充满混乱、矛盾和冲突的130天,马斯克坦言自己严重低估了联邦体制改革的难度。他表示,政府内部的僵化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而政府效率部成了一切事情的“替罪羊”,并坦言担任政府效率部负责人不仅让他身心俱疲,也波及旗下企业的正常运作。
5月28日马斯克在社交媒体发文称,他作为特别政府雇员的任期即将结束,他对特朗普表示感谢,并表示政府效率部将继续且不断强化其使命。
外界无从知晓马斯克的离场究竟是早已商定的初始计划,还是在发现诸事均不如意之后做出的应变决策。外界所能确定的,是曾作为特朗普第二任期一张代表面孔的马斯克,业已淡去了其绝大部分政治影响力,而在他身后留下的,则是权责仍未明确的政府效率部,与特朗普政府仍誓言继续推进的严峻减支与裁员大业。
“百日维新”
“根深蒂固、不断膨胀的官僚机构对我们的合众国构成了生存威胁,而政客们对此纵容已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另辟蹊径。”2024年11月底,马斯克与维维克·拉马斯瓦米在《华尔街日报》联名发布《“政府效率部”的改革政府计划》,以企业家身份谏言,宣称将从削减行政监管、精简政府机构和节省联邦开支三管齐下,实现“降本增效”。拉马斯瓦米同样是一位成功企业家,曾经竞选总统,2024年1月宣布退选转而支持特朗普。特朗普获胜后于2024年11月12日宣布,马斯克和拉马斯瓦米将共同领导美国政府效率部。
很少有人质疑美国联邦政府需要进行改革。半个世纪以来,美国公众对于政府效率和能力的评分波动下降,过去五年,表示信任联邦政府的公众比例已从上世纪60年代的接近80%下降到了20%左右。2024年,联邦政府在盖洛普行业民调中得分倒数第二,58%的人在对其态度中选择了“完全负面”,仅略高于美国制药业的得分。
改革政府也是特朗普自涉足政治以来的核心口号,他多次重申将会“抽干沼泽”,意指将对联邦政府的官僚主义、成本膨胀、腐败和机构冗余等问题进行彻底清理。2024年大选期间,特朗普亦早早将马斯克推为“最伟大的削减者”,以此肯定马斯克在自己管理的特斯拉和推特大刀阔斧裁员的凌厉手段。
不过在正式启动前夕,政府效率部率先完成了它的首次“精简优化”——与马斯克存在改革理念分歧、主张循序渐进并侧重取消监管的拉马斯瓦米于2025年1月宣布放弃领导职务离开华盛顿,马斯克顺利成为该部门的唯一负责人,开始完全主导改革议程。
正式上任后,马斯克于2月再次誓言称,他的使命是终结“官僚主义独裁”、为纳税人省钱,以及减轻美国高达36万亿美元的联邦债务。
即便是在各界均认为对马斯克的任命并不意外的大背景下,马斯克的“上任三把火”仍然震惊全球:1月20日,特朗普叫停美国所有对外援助项目,并在两天后下令所有负责多元、公平与包容(DEI)政策的联邦雇员即时休假。美国多个联邦部门和机构有关DEI平权项目的网页即日起停止运作。同期,特朗普亦要求除国家安全和公共安全等关键岗位外,暂停所有联邦政府的非必要招聘,以配合其削减政府开支的政策。
1月24日,美国国务卿鲁比奥冻结了联邦政府机构美国国际开发署的几乎所有运营。1月27日,多名高级职员被下令进入“行政休假”状态。随后的一周里,其办公楼外的标志被移除,楼内的海报和旗帜被取下;其官方网站和Instagram、X、YouTube等社交媒体账号均停止访问。成立于1961年的美国国际开发署是美国对外经济援助的具体执行部门,每年获得政府拨款高达数百亿美元,占美国对外援助总额的一半以上,既包括专项发展援助,也包括经济支持基金等非发展性援助,被视为美国与世界各地社区建立关系的“软实力”外交工具之一。从1961年到2020年,该机构发放了5000多亿美元的援助。
2月1日,马斯克团队强行进入美国国际开发署总部,并获取了该机构的机密文件。2月3日,马斯克在X平台上宣布,计划关闭美国国际开发署,该机构在华盛顿的总部于同日宣告关闭。
1月28日,在本轮改革风暴中成为指挥部的美国人事管理办公室(OPM)向200万全职联邦文职工作人员发送电子邮件,正式推出以“补偿换主动离职”的“买断计划”(Buyouts
Plan),推动大规模裁员,包括美国中情局(CIA)、国家安全局(NSA)在内的情报机构也随之发布了该计划的平行版本。
由于对马斯克的任命始终缺乏法律依据,其大刀阔斧的行政改革迅速引发法律争议。2月13日,美国14个州联合对特朗普和马斯克提起诉讼,指控马斯克在未经参议院确认的情况下行使了政府官员权力。
尽管白宫随后在法庭文件中澄清称,马斯克身为“特别政府雇员”,仅有权向总统提供建议并传达总统的指令,“没有实际或正式的政府决策权”,但在实际操作层面,马斯克仍然继续决定着政府效率部的决策和人事任命,并带领该部门继续推行联邦政府改革。
政府效率部其他成员的就职状态并不比马斯克更加透明:其团队中的一部分人来自马斯克在X平台上公开发布的“纳贤”信息,也即他心目中愿意每周志愿工作超过80小时的“超高智商小政府革命者”,另一部分人则是他从特斯拉、SpaceX等自己公司中直接带来的亲信,其中包括了多名科技企业高管、技术工程师,和刚毕业甚至仍然在读的实习大学生。这个新生团队异常年轻化并且严重缺乏政府工作经验,但是高度服从于马斯克个人,立志将硅谷的经营理念引入政府管理。
与马斯克在企业管理上“垂直整合”的思路一致,他的团队就任后迅速接管了此前并不引人注目的两个部门——人事管理办公室(OPM)和机构总务管理局(GSA)。这使政府效率部在第一时间就控制了联邦人事系统及其数据访问权限,将前者作为改革的指挥部,又通过后者的联邦采购数据系统(FPDS)与SmartPay支付系统,掌握了联邦政府的大量合同和支付信息。
在一些部门,政府效率部已实际掌握行政指挥权。在住房与城市发展部,马斯克的团队大幅裁撤联邦住房管理局员工,并冻结了新的贷款审批流程;在国家海洋与大气管理局(NOAA),马斯克的团队一度强行接入高性能计算系统,引发技术人员集体请愿。
2月13日,特朗普下令全体联邦机构裁撤尚未获得完整公务员保护的约22万名试用期联邦雇员。9天后,在马斯克的指示下,人事管理办公室再次向全体200万联邦政府雇员发送电子邮件,要求职员每周必须回复工作周报,未回复者将被视为自动辞职。
通过邮件通知和被动筛选进行裁员的一幕,在2022年的推特已经上演过。他在收购推特后通过公司邮件通知员工,要求他们在第二天回复邮件并确认是否愿意接受新的高强度工作模式,否则将被视为自愿离职。这一策略导致近50%的员工选择不回复邮件,从而被自动解雇。
但在美国联邦政府,马斯克推行“工作周报”的命令一经发出,便引发内部“地震”。包括国务院、财政部、国防部、联邦司法部、国土安全部(DHS)、联邦调查局(FBI)以及中央情报局(CIA)在内的多个核心及涉密部门,要求员工在收到部门上级的进一步指示前不执行其邮件命令。国务卿鲁比奥公开斥责马斯克越权,财政部长贝森特指责其未经协调扰乱各机构原有指挥系统。几天后,甚至人事管理办公室也改口称,是否要求员工回复邮件取决于各机构领导层的决定。
尽管特朗普随后否认自己政府内部存在矛盾,但马斯克希望以“工作周报”裁撤低效员工的计划,终究完全丧失了强制效力。这被外界视为马斯克及政府效率部遭遇的首次重大挫折。
周报风波后的2月26日,马斯克出席特朗普政府首次内阁会议,并成为继总统之后第一个发言的人。他外罩黑色夹克衫、头戴MAGA黑色棒球帽,身着胸前赫然印着“技术支持”的T恤,大肆抨击联邦政府的官僚体系和冗余支出,与在场所有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官员们形成了鲜明对比。特朗普在会议上反问阁员是否对马斯克不满,并开玩笑称要把不满者“赶出去”,在场的部长们只得回以略显尴尬的讪笑与迎合的掌声。
哗然的媒体舆论中,将马斯克定位为“联合总统”甚至“真正的美国总统”的表述,一时间甚嚣尘上。
以这次会议为标志,引发普遍风波的周报事件没有成为马斯克的“触礁”时刻,但它成为马斯克与特朗普团队其他成员爆发冲突的开始。此后,随着马斯克与多名阁员的矛盾渐趋公开化,政府效率部的裁减行动逐渐放缓了步伐。
3月20日,特朗普签署行政令正式启动程序关闭教育部,兑现“把教育归还各州”的竞选承诺,教育部超过1300名雇员收到辞退通知,规模缩小至本届政府接手时的一半。3月27日,预算占联邦政府总支出26%的卫生与公众服务部(HHS)宣布下令裁员1万名正式员工,并将28个下属部门合并重组为15个新部门。
这成为政府效率部在进入3月以后为数不多的可见行动。马斯克也在3月27日播出的福克斯新闻采访中,首次公开承认,在削减联邦预算方面的进展“效率不如我希望的那样高”。
除了人员裁撤,政府效率部也将触手迅速伸入联邦部门的内部系统,最初甚至一度获得财政部支付系统管理员级别的读写权限,后因遭到19个州上诉法院禁止访问权限并强制要求销毁数据而遇阻。短短百日内,马斯克的团队获得了30个部门的内部数据访问权限,涵盖空中交通系统、社会保障系统、退伍军人医疗记录、学生贷款信息、水资源管理计划等多个高度敏感领域。
“电锯”也挥向了办公支出和合同项目。政府效率部终止了总面积约960万平方英尺的748份联邦机构办公室租赁合同,涉及国税局(IRS)、社会保障局(SSA)、农业部(USDA)和地质调查局(USGS)等多个关键联邦机构。此外,其还终止了数量近百项的联邦合同,其中涉及项目主要为DEI和环保拨款,总价值近9亿美元。
内阁局外人
自2月就已彰显出来的矛盾,在3月底特朗普“汽车关税”和4月2日“对等关税”相继颁布后,趋于进一步公开化。
3月26日,特朗普宣布对所有美国进口汽车收取25%关税,他随后向媒体解释称,马斯克没有参与对汽车关税的决策,因为“存在潜在的利益冲突”。马斯克则在随后在X上回应称,特斯拉受到关税的“很大影响”。
4月2日,特朗普宣布了其震惊全球的“对等关税”,随后的两天内,美股跌幅创下历史记录。由于科技行业严重依赖亚洲供应链,科技股加速下挫,马斯克的净资产在这两天内缩水309亿美元,仅特斯拉股票就损失了近180亿美元。
4月5日,马斯克打破沉默,在两次相互独立的场合首先抨击了特朗普团队中关税政策的主要支持者、政府高级贸易顾问彼得·纳瓦罗,随后他表示,希望看到美国和欧洲之间达成更多的自由流动、实现零关税,甚至建立一个美欧之间的“自由贸易区”。此举与特朗普团队当时誓言要将关税执行到底的表态截然相反。
在此之前,马斯克已经被曝光于3月6日的内阁会议上与鲁比奥就本应由后者领导的美国国际开发署裁撤问题爆发激烈争吵,又与交通部长达菲就解雇空中交通管制员的问题公开争执。相关报道未曾获得美国官方确认,马斯克与特朗普之间的政治同盟关系看上去亦经受住了考验。
但自马斯克与纳瓦罗公开撕破脸皮,情况开始发生变化。马斯克此后的几天内向纳瓦罗接连“开炮”,称后者为“真正的白痴”“比一袋砖头还蠢”。白宫亦不再对这一公开化的冲突加以否认,白宫发言人莱维特对此仅表态称,“男孩始终是男孩”。尽管纳瓦罗本人在五天后试图转圜称,他与马斯克之间并无问题,但这一紧张态势已无可避免地公开化。
因关税战而爆发的冲突,也彰显出马斯克与特朗普团队其他成员之间截然不同的立场。作为以新能源和减碳减排为基本号召的特斯拉公司创始人,马斯克在环保、气候变化和能源转型等议题上的利益,自一开始就与特朗普大多数团队成员存在明显冲突。特斯拉多年来以全球供应链为依托、以应对气候变化和倡导技术进步为品牌内涵,其潜在客户也压倒性地以民主党选民居多。马斯克卷入特朗普核心决策的两个多月来,美欧多地爆发以马斯克为目标的抗议运动,同时特斯拉业绩严重下滑,2025年第一季度,特斯拉净收入下跌71%。5月27日欧洲汽车联合会(ACEA)获得的数据显示,2025年4月特斯拉在欧盟的交付量下跌53%,连续第四个月下跌。
在日益激烈的立场冲突之下,马斯克在特朗普政府中模糊的法律地位和薄弱的政治基础弊端尽显。
根据美国联邦法律,“政府特别雇员”是一种法定的编制外临时雇员身份,为美国政府提供有偿或无偿顾问服务。其任命过程无需通过参议院确认,但要求一年内为联邦政府工作不超过130天,同时必须遵守利益冲突规定,防止以公谋私。而马斯克的权力明显超出了“特别政府雇员”的法定范围,这引发了围绕其行政权的合法性争议。
马斯克也被认为涉嫌违反“利益冲突”原则。根据美国法律,政府官员必须避免在存在实际或潜在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参与政府决策。2月,政府效率部裁撤了负责监管金融市场的消费者金融保护局(CFPB),并迅速获得其内部系统只读权限。该机构的监管领域涉及X平台计划通过与Visa合作推出的数字钱包与点对点支付系统,以及直接关乎特斯拉的汽车贷款行业,与马斯克存在明显的商业利益冲突。
结构和运作始终迷雾重重的政府效率部同样一直面临合法合规争议。尽管马斯克多次强调部门“高度透明”、后续也带领团队成员曝光出镜,但他们的工作方式和运作结构至今仍然鲜为外界所知。
由于绕开公务员法定程序,通过直接裁员、买断计划或提前退休等方式推动雇员离职,政府效率部还遭到多个联邦雇员工会违反劳动法、侵犯联邦雇员权利的联合指控;又因未经充分授权直接获得多个联邦部门的系统访问权限,被控非法访问和收集敏感个人信息,违反联邦隐私法。
马斯克的权力是总统行政权的延伸,缺乏明确的法律依据、边界规范和程序约束。他的角色独立于既有政府体制之外,但同时又大规模干涉现有政府部门的内部事务。这种职权上的暧昧不清,使其在结构上不可避免地与既有部门发生矛盾。
薄弱的法律地位,与高度引人注目的政治影响力一起,最终导致了马斯克与特朗普政府核心人物、财政部长贝森特的当面冲突。4月16日,两人因美国国税局(IRS)代理局长的人事任命爆发争吵,外界最初得到的有关这场冲突的信息称,贝森特对马斯克干预其管辖范围深感不满,而特朗普最后听从了贝森特的建议,撤换了马斯克推荐的沙普利,改由贝森特的副手、财政部副部长福尔肯德接任国税局代理局长。
4月23日,美国媒体Axios进一步报道称,4月16日马斯克与贝森特的争吵几乎升级为肢体冲突。该媒体引述目击者称:“两位中年亿万富翁,似乎把白宫当成了美国职业摔跤竞技场(WWE)。”现场描述称,两人胸顶胸、面贴面,吵嚷响彻白宫西翼走廊,场面“蔚为壮观”,白宫一众官员都目睹了这一几乎要演变成肢体对抗的激烈口角,最终是一名助手介入,才将两人物理地分隔开来。“摩擦”声音之大,让正在访问美国的意大利总理梅洛尼也悉闻此事。
由于“对等关税”进展不如预期,作为华尔街眼中稳健派的贝森特的政治分量,恰在这个4月份出现显著增长。马斯克与贝森特的冲突,最终以特朗普决定支持贝森特而告终。
政治滑铁卢
3月底,改革频遭不顺的马斯克将大部分精力转向选战,以2100万美元的重金制造了“美国史上最昂贵司法选举”,也将威斯康辛州最高法院选举推向了全国政治博弈的风暴眼。
地处北部五大湖地区的威斯康辛是美国的关键摇摆州,在特朗普的胜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该州最高法院由七名法官组成,因一名自由派法官退休,此次选举成为了共和党填补其空缺、从而取得多数优势的关键战役。法官人选可能影响对堕胎权、选区划分、工会权利等关键问题的裁决,这场选举本身也被驴象两党视为2026年中期选举前的民意风向标之一。
马斯克复刻自己在2024年大选中的操作,试图通过金钱激励和社交媒体影响力来左右此次选举结果。2024年,他通过“美国政治行动委员会(America
PAC)”向特朗普的竞选活动捐赠了超过2.88亿美元,并在关键摇摆州发起了“每日百万美元抽奖”活动。在威斯康辛这次法官选举中,他再次动用“美国政治行动委员会”,积极推动保守派布拉德·席梅尔(Brad
Schimel)的竞选,并以每人100美元的现金奖励发动反对“激进派法官”请愿书署名活动。他本人也亲自出席了3月30日威斯康辛州的集会,向两名支持共和党的选民发放了100万美元的支票。
由于威斯康辛法官选举的投票率一直较低,而在低投票率的选举中共和党长期处于较被动地位,共和党曾希望特朗普与马斯克的人气能帮助扭转这一态势,但事实证明,马斯克的造势似乎适得其反。4月1日,威斯康辛州最高法院大法官选举以自由派候选人苏珊·克劳福德(Susan
Crawford)击败席梅尔告终,维持了该州最高法院自由派4:3的微弱多数。随即,民主党支持的选民在5月9日向威斯康辛州最高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推翻现有国会选区边界。
威斯康辛州的8个国会席位中有6席由共和党掌控,这在一个两党势均力敌的州被认为是典型的“倾向共和党的划区”。自由派主导的法院如今有望裁定现有选区违宪,并命令在2026年中期选举前重绘地图。若能成功,至少两个“共和党安全区”可能变为竞争区,可能令共和党在联邦众议院失去1—2个席位,从而影响国会的政党控制格局。
在关键摇摆州这一影响深远的惨败,被一些共和党人归咎于马斯克:他在威斯康辛的表现被指为过度聚焦于自己个人的能力与财力,而未曾对当地选民真正关心的内容做出回应;他挥金如土的作风,试图以金钱干预选举,更招致选民反感。
马斯克在民主党和独立选民中支持率极低,仅分别为10%和20%。尽管他在共和党选民中维持着较高的支持率,但公众整体仍对马斯克的改革持批评态度。昆尼皮亚克大学调查显示,54%的选民认为马斯克和政府效率部对国家造成负面影响,60%不赞成其管理联邦劳动力的方式。此外,AP-NORC的调查显示,52%的美国人对马斯克持不利看法。
民主党将他视为攻击特朗普政府的突破口,希望利用公众对马斯克的不满来收复失地。威斯康辛州法官选举中,民主党就使用这一策略,发起了“人民诉马斯克”(The
People v. Musk)运动,引导选战转化为一场对抗“亿万富翁干政”的公投。
这使得共和党人面临两难境地:一方面需要支持特朗普的改革议程,维护党内团结;另一方面又必须回应选民对马斯克的不满,避免在选举中失去支持。威斯康辛州共和党战略家布兰登·肖尔茨(Brandon
Scholz)在威斯康辛州选举结束后表示:“民主党现在赢不了特朗普,但他们仍然可以把马斯克打得落花流水。”
盛筵落幕
越来越多的事态发展指向马斯克的最终离场。
在威斯康辛州法官选举失败后,特朗普对马斯克的态度发生微妙转变,开始释放其离开的信号。4月3日,特朗普对媒体表示,尽管他“希望马斯克尽可能地久留”,但他估计马斯克“将在几个月内离职”,回到自己的事业上去。仅仅一个月前,白宫还表态,特朗普对马斯克的授权将持续到这项任务完成为止。
马斯克也开始调整自己的角色。在4月22日的特斯拉财报电话会议上,他表示,5月份开始将大幅减少在政府效率部工作的时间,专注精力于特斯拉,不过可能还不会立即辞去政府工作。
益普索4月28日公布的民调显示,高达57%的美国人不支持马斯克在特朗普政府中的工作。NBC在4月的一项民调发现,超过一半的受访者认为,政府员工的大规模裁员和联邦机构的关闭“过于极端”。AP-NORC
4月27日发布的调查结果亦显示,约三分之二的美国人认为马斯克在联邦政府中拥有“过多的权力”。
4月30日,马斯克出席了可能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内阁会议。特朗普和阁员们对马斯克的“牺牲”表示感谢,并邀请他留下,“想呆多久呆多久”,但特朗普仍补充道,马斯克在某个时候“会想回到自己的车里”。
次日,马斯克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政府效率部”没有他设想中那样成功,它将在特朗普的整个任期内继续存在,但他本人不会再直接参与。“政府效率部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佛教一样。”他表示,“佛陀已经不在了。但你不会问:‘谁来领导佛教?’”
5月20日,马斯克在卡塔尔经济论坛上明确表示,未来将大幅削减政治捐款。四天后他又在社交媒体上称,自己已回到每周7天、每天24小时的全天候工作状态,将“睡在会议室、服务器机房或者工厂”里。
上任130天内,相比于轰轰烈烈的声势,马斯克的改革实际成效骨感许多。政府效率部主要削减了支出相对较小但政治上更容易操作的教科文卫和外交部门,而对真正占据联邦预算更大份额的国防部、国税局、社会保障和医疗保险等部门的改革十分有限。
目前,受到马斯克“裁撤潮”影响的政府雇员有近30万,占据300万美国联邦雇员的十分之一,不过部分雇员因法院裁定程序非法而重新得以全薪复职,并获得“带薪休假”补偿,这部分变化尚未更新在政府效率部的统计之中。据《纽约时报》对联邦支出数据的分析,至少有44份被撤销的人事合同又被联邦机构恢复,其中占比最大的来自退伍军人事务部。
此外,由于受到法律挑战和机构反对,政府效率部已撤销了至少18%的租赁终止决定,涉及约220万平方英尺的办公空间。据第三方机构统计,被取消的项目合约中的至少40%并未带来任何实际节省,因为项目资金已被支付且无法追回。
相比2024年秋天信誓旦旦的“至少2万亿美元”的裁撤目标,马斯克在上任之初即改口将2万亿称为“最理想的结果”。到3月末,他的目标降低至削减1万亿美元,但仍然承诺大部分工作会在自己作为“特别政府雇员”任期内完成。在4月30日的白宫会议上,即将告别白宫的马斯克称,政府效率部通过削减支出和裁员节省了1600亿美元联邦支出——仅为其最初目标的8%。
大幅缩水的金额可能还包含了大量的统计错误,马斯克没有为此提供具体分项。同时,美国财政部数据迄今未显示政府支出有任何下降。
“美国公众第一”(Public First America)民意调查主管塞布·赖德(Seb
Wride)表示:“政府效率部的诊断是正确的——人们仍然认为政府支出存在浪费,但他们采取的方法给人一种非常鲁莽的感觉。”胡佛协会经济学家瓦莱丽.雷米则指出,政府效率部本可以做出一些成果,但首先应该花一年时间来弄清楚政府是如何运作,再对它进行拆解。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朱文莉对财新表示,马斯克的改革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削减政府开支,虽初定2万亿目标,实则目前落实不过千亿,成效有限;二是裁撤政府雇员,预计裁员30万的承诺基本兑现;三是重组政府架构,这部分争议最大,民主党批评其削弱机构或在将来埋下不可预测的隐患,共和党则因为其推进了共和党长期意图实现的精简措施,而予以高度评价。
朱文莉认为,马斯克与特朗普在行事作风上较为相似,两人都缺乏事前的详细计划,更倾向于走一步看一步的临时应变方式,目前所能进行的尝试已基本完成,改革所致的长期结构性后果将会在接下来两三年慢慢显现。
“马斯克的淡出也是特朗普执政节奏的表现。”朱文莉指出,特朗普一贯的用人风格就是高度动荡、频繁更换,从他作为企业CEO时期到第一任总统任期皆是如此。尽管马斯克一度被视为他的亲密盟友,但如今来看,马斯克的进退不过是特朗普习惯性用人方式下的正常处理,他并不享有特殊待遇,“特朗普政府只有一个中心,那就是特朗普本人”。
5月下旬,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遭到大规模人员裁撤,此时“主刀”者已不再是政府效率部和马斯克,而是刚刚兼任了白宫国家安全顾问的国务卿鲁比奥。
5月21日,马斯克再次出现在特朗普会见南非总统拉马福萨的现场,但未做公开发言。这也许缘于马斯克出身南非的家庭背景,但在外界对马斯克的政治前景议论纷纷之际,这次会面仍引起相当程度的瞩目。
即便马斯克淡出政界,特朗普与本届美国政府仍需面对改革的核心问题:精简政府和削减支出,以回应将影响2026年中期选举的一系列严峻的经济与政治挑战。
目前,美国国家债务已达到36.21万亿美元,债务与GDP的比率正逼近历史高位,并已突破2025年1月设定的36.1万亿美元法定债务上限。在此背景下,特朗普政府又计划延长2017年的大规模减税政策,未来十年可能还会新增约4万亿美元债务。
5月初,特朗普政府公布了2026财年的预算提案,提议将教育、住房、国税局以及卫生机构等非国防部门预算削减1630亿美元,约占当前水平的22.6%,但同时还会增加国防和安全支出。
美国联邦政府的裁员行动也将继续进行。4月,各部门曾被要求向管理和预算办公室(OMB)和人事管理办公室(OPM)提交“第二阶段”裁员和全面重组计划,预计这部分裁员计划将在9月30日前完成。
现任白宫管理与预算办公室(OMB)主任、保守派政策纲领“2025计划”(Project 2025)的主要起草人之一拉斯·沃特(Russ
Vought),目前被外界视为接手马斯克的遗产并推进其改革议程的关键人物,未来的改革或将从企业家主导的“电锯战”,转向由保守派政策制定者主导的制度化阶段。
对于未来政府效率部的走向,朱文莉认为,目前改革计划已经全面铺开,尽管马斯克遭遇阻碍,但整个项目并未被撤回或推翻。她指出,马斯克的角色属于初期布局阶段,接下来改革将按照美国官僚体系惯常的节奏推进。而其本人虽然离开,但是带来的许多助理已经进入政府各个部门扎根下来。
朱文莉认为,政府效率部也将逐步演变为一个常规性的改革机构,“尽管未来可能不会像最初这四个多月那样大张旗鼓,但很多改革已经起势,还将持续推进,其影响也将长期存在。”
过去四个月内,政府效率部团队已如特朗普最初签署的行政令所规定的那样,渗透到美国联邦政府的各个分支内,其团队成员仅有一部分与马斯克一样属“特别政府雇员”,其他人要么签订了至9月30日本财年结束时到期的短期合同,要么持有可续签的一年期合同,还有一部分人获得了通常被认为是永久性的职位。
佐治亚州共和党众议员里奇·麦考密克5月中旬向CNN表示,预计政府效率部的工作方式不会发生明显改变,但也许将就此离开聚光灯。CNN认为,对于推进其工作而言,避免过多的公众关注也许并非坏事。
在未竟的改革任务和远未结束的冲突之外,特朗普政府还将承担马斯克在行政机构和政府运作方面业已造成、且仍将继续浮现的隐形成本。据美国研究联邦劳动力的非营利组织“公共服务伙伴”(Partnership
for Public
Service)粗略估计,预计2025财年,美国联邦政府在裁员、重新雇用、生产力下降和至少数千名员工带薪休假方面承担的成本将超过1350亿美元。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司法成本,在目前约200起与特朗普政府所设议程相关的诉讼中,至少有30起涉及政府效率部。
“公共服务伙伴”首席执行官马克斯.施蒂尔表示,马斯克不仅过分夸大了节省的金额,同时没有考虑到他正在创造指数级增长的更大浪费,“他把这些成本强加给了美国人民,他们将在未来许多年里为此付出代价”。
从全民偶像到体制公敌,马斯克留下的可能更意味深远的疑问在于,在对抗民主党官僚政治和过度监管的技术至上主义思潮推动下,反启蒙的硅谷科技巨头与反建制的特朗普团队结成的奇异联盟,是在与共同对手的斗争中继续维持合作,还是在胜利后迅速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