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柬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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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封

(2020-08-25 06:45:09) 下一个

第二十四封

Helen:

不知不觉我们都写了二十多封信了,第一封信始于国内疫情最严重的二月份。我记得我是一边在面包机里看着面团翻滚一边在想:那么多的话想跟你说,究竟从哪里开始呢?这日子,从严冬到酷暑,一晃就是大半年了。这病毒,带给大家有形地影响无形地伤害,也只有每个人自己最了解。

我家哥哥和全国大学生一样,自1月12日放寒假以来就一直等不到开学的消息,漫长的网课让他自高中以来难得在家里呆了这么久。 6月中旬,哥哥结束全部网课后我带他去找了一家驾校。他很快通过了科目一的考试,然后要跟教练上车了。我当时给他约完教练之后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思来想去,我去问一个朋友:现在还要不要给教练买烟啊?还要不要请教练吃饭啊?朋友回答我,不需要!你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那就是我学车的时候的事情啊!我学车的时候是2000年的暮春时节,驾校是坐落在京北郊区的海淀驾校。教练场内平地开阔、山路蜿蜒,正适合模拟北京当时的两大交通亮点:进出环岛和各种坡起。当时学的是只有三个档位的老式吉普车,教练车中尚没有自动档这个物种。为什么过去了20年,一说到学车会有贿赂教练这么猥琐的想法呢?这,肯定跟我当时学车的经历有关系。

那时候一辆吉普车上有六个学员。我们这一车都是女学员,而且除了一个大妈以外剩下5个都是年轻姑娘。教练,是个中年油腻大叔。大妈在我们面前是很有社会经验和江湖地位的,虽然她也是第一次学车,但是规矩她都懂。她叫我们每天必须比教练到得早,因为不能让师傅等学员这是规矩;她安排我们轮流给师傅接好开水沏好热茶,因为不能让师傅到了没水喝这也是规矩;她还叫我们如果不去食堂吃饭自行购买肉夹馍的话,就要记得给师傅带一个……因为这还是规矩。

这些规矩我们几个姑娘都遵守了,但有一件事情,是不是也算驾校的规矩呢?

这件事儿就是:教练几乎每天都要轮番拍以及摸我们几个年轻姑娘的大腿。大妈的大腿,据我们观察他没有拍过也没有摸过。只要大妈手握方向盘,教练跟大妈总是一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岁月静好的样子,教练总是能理性中立客观地跟她讲解各种驾驶技巧。可是只要轮到我们几个坐到驾驶室,教练就总是恨铁不成钢。

教练常常会对我们表现得痛心疾首:“我就说你这丫头怎么那么木啊!前面有情况都不能踩一脚刹车?”说完必须在丫头的大腿上拍两到三下。

教练也常常采用拟人的修辞手法来找到摸姑娘大腿的理由,比如他说:“这车轱辘吧!它就是不会说话,它要会说话准骂你这姑娘!哪儿石头子儿多你往哪儿开!”然后大黑爪子就会在姑娘的大腿上使劲儿揉捏两下。

一开始我们几个的确觉得自己学车比较笨,但是被摸地频繁了之后,我们意识到其实是教练太猥琐。于是我们就去跟大妈反映,说教练老这样摸我们大腿不合适,您说话有分量,能不能警告一下教练。可是大妈一翻白眼对我们说:“哟!谁年轻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被摸过来的,甭那么矫情!”

嘿!这叫什么逻辑啊。

那时候学车时间还挺长的,也不能提前预约,一学就是好几个月。我们从暮春学到盛夏,天气越来越热、衣服越穿越少,驾照却还没有拿到。有一次,姑娘甲穿了一条短裤,白花花的大腿被教练找出各种理由捏了好几次,姑娘脸都黑了。

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投诉,似乎也没有投诉的意思,都盼着赶紧学完考完拿了驾照从此离开教练的魔爪。还是姑娘乙机灵,她说:“天儿再热咱们也别穿短裤了,都穿长牛仔裤,穿厚的。”姑娘丙说:“最好在他老摸的那一块儿钉上钉子!”钉钉子这事儿当然没法实现,但是我们几个姑娘从此只要上车就是最厚的牛仔裤。教练估计摸起来兴致索然,渐渐收敛了。

我们很快迎来了考试,但是这里留下一个悬案:我们一车六个学员,竟然只有大妈一个人通过了考试拿到了驾照。我们剩下五个都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没能拿到驾照。等到排队等到第二次补考,北京已经进入了最美的金秋时节。

我们五个姑娘终于拿到驾照的那一天,没有人再去提教练这个人,也没有人去追问为什么大腿被摸了半天的我们第一次竟然考试不通过,而一次都没有被摸的大妈却顺利通过了考试拿到了驾照。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规矩,而有些规矩无法描述不可理喻。

今天跟你说起教练摸大腿的段子,我心里已都是调侃。我们每个女人在年轻的时候可能都会或多或少遇到过类似教练这样的猥琐男——比如我大学毕业之前去一家文学杂志社找工作,面试我的主编;比如我分进电台工作后一个搞音乐的半大老头子;还比如那个年代很喜欢围在年轻女主持人跟前转悠的所谓“成功男士”。他们有的可能也没有什么野心,就是喜欢在年轻女孩面前吹吹牛逼、动动手脚,有的则可能的确阴险歹毒、四处寻找猎物。你知道,中国男人中绝少绅士。

我个人并没有过深地陷入过真正的职场性骚扰事件。最不好的一次感受可能是一个部门领导对我的突然冷漠,他从在业务上的悉心教导、生活中的体贴关心突然变成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突然拿我当空气一样对待,这在短时间内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和困境,以至于我无法再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只能要求更换部门。有人事后提醒我说,我遭遇冷暴力的原因是我谈恋爱了……

尽管我已经离开职场,但我知道职场性骚扰事件和潜规则这些年并没有变少,反而变得花团锦簇、目不暇接。这个世界还是男权的世界,很多女性还未能在工作中得到尊重,还未能拥有和男性同等的权利。而女性本身似乎亦很难改变依附于男性的观念,这些年不断爆出“雷人雷语”的女德班就是个匪夷所思的存在。

我最近老是跟朋友开玩笑,我说把眼下的事情放到历史的长河中看可能就不算什么,有些倒退可能是历史螺旋式前进的一种代价。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人与人之间,不同性别之间、不同种族之间的相互尊重其实很难,特别难。

我没有能力解释为什么这么难,但我有能力感知到一些让人高兴的美好的事儿。比如,如果走到大街上看到穿得特别少又十分美的女性我会忍不住多看两眼,这样的女性越多,代表这个社会越安全、越包容。

                                                                 Jin

                                                             2020年8月3日

Jin:

收到信的时候,正值香港的方舱医院接受了第一批新冠病人。亚博馆在香港国际机场,平时是举办大型演唱会的场所,我女儿去年在那里看过当红韩国男生演唱者BTS的演唱会。谁会想到香港的亚博馆也被改造成了方舱医院呢?我们刚开始写两地书的时候,武汉的方舱医院正在建设中,这一年,真的是魔幻的一年。

看到驾校学车这一段,眼前浮现出油腻大叔的猥琐眼神和无奈、无助的年轻姑娘们。这种摸大腿的行为在上海叫“吃豆腐”,在香港叫“非礼”,在北美就是“性骚扰”。“性骚扰”一词自从“米兔”运动以来,成为女性职场上的一把利器,在维护女性的尊严和安全,拒绝霸凌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实这个词走进大众视野,并越发如火如荼却有着一段不算短的前世今生。

这个字眼第一次出现是在1973年,在加拿大的官媒报刊《环球邮报》的一篇有关歧视的文章《撒旦的指环》中。之后的1979年,有过一本美国人写的书名,叫做《职场女性的性骚扰》。“性骚扰”一词,有别于“强奸”这样的情节严重的罪行,又绝不只是打情骂俏级别的暧昧,在它诞生之初,只是在法律文件或者相关的专业领域内运用。直到90年代初,这个词才因为一个法学院的女教授Anita Hill和被当年布什总统提名为美国高等法院终身大法官的Clarence Thomas对簿公堂,突然变得家喻户晓起来。以至于那段时间,你要是说不出点“性骚扰”的话题,都有种落伍的感觉。那一年,这个词可能就象现在说AI一样火爆吧!

那时候,没电脑、没手机,人们主要的娱乐就是看电视。加拿大的大事从来都上不了美国的头条,但是加拿大的头条却常常都是美国的事儿,尤其是这一出女下属状告男上司,而上司竟然还是被总统提名的、貌似廉洁清白、道德楷模之类的人选,再加上“性骚扰”又是这么一个新鲜热辣的词汇,谁都拭目以待。

我记得,当时当事双方都手按在《圣经》上宣誓,truth noting but truth(只说实话)。Hill教授出身名校,气质出众、目光如炬,不像是风流滥情之人;而Thomas法官则仪表堂堂,亦绝非獐头鼠目、下作猥琐之徒。几乎所有的电视台都现场直播了这场公开的听证会,我清楚地记得Hill教授面对的一排参议员中,主持听证会的正是如今的总统候选人拜登。当年50岁的金发拜登,正气凛然,言语咄咄逼人,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慑力。Hill教授是法律精英,说话也是有条有理,滴水不漏,但在这样一个全部是男性又像是公审的场合,却仍然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这是一桩不是“她”说、就是“他”说的公案,没有第三者的目击证人,也没有任何物证。Hill教授指控的性骚扰并不是肢体接触,而是言语。比如Hill指控Thomas法官在她面前会说一些跟性有关的话题等等,Thomas自然是全盘否认。因为没有第三者在场,只能凭他们个人的信用度来判断。支持Thomas的人就指责Hill诽谤,说这些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抹黑大法官的,并指责 Hill既然在工作中被言语骚扰,为何当有第二次工作机会时仍然要选择Thomas。而Hill一直辩解说获得与男性平等的工作机会始终是她的梦想。听起来,这里的确是有很多蹊跷之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其中有一个在撒谎。

总之,唇枪舌剑。当时我一直关注这场辩论,还是觉得非常震惊的。这场让整个国会都倾巢出动的大案居然被指控的数条罪行自始至终都只局限在言语层面,大法官甚至从未接触过Hill,不要说驾校教练对女学员的大腿又拍又捏,他连Hill的手都没拉过。这也能算是骚扰吗?大法官的支持者自然认为就算是Thomas说了几句不妥当的话,人家又没拿你怎么样。如果这都能算是骚扰那我们周围的骚扰就遍地都是了,比如办公室、饭桌上男生们动不动就扯上的黄段子岂不也是性骚扰?

但Hill就是不依不饶,她的理由是:作为代表一个国家最高司法机构的人选,不能够有这样的言语行为。

这样的唇枪舌剑,当然难分胜负。Hill同意做测谎,而她的测谎结果也支持她所做的陈述;Thomas则没有做测谎,他只是发了一则声明,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阻挠黑人进入高等法院成为大法官的阴谋。所以,我个人认为Thomas可能是说了那些话,但他自己觉得这不至于影响仕途。最后,由拜登代表国会与Hill达成和解,这项和解的条件之一是不传召支持Hill信誉的四位女性。在之后大法官的选举中, Thomas以52-48极其微弱的优势成功当选。貌似Thomas赢了,然而从只多出四票的选票来看,这件事情的确有一定的杀伤力。尽管Thomas的信誉受损,但他还是坐稳了大法官的位置,心想事成;Hill方面则显然处在弱势,她几年后被迫从原来任教的法学院辞职了。

这场大辩论就此落幕,影响却极其深远。性骚扰一词从此正式走到前台,脱颖而出。一年以后,性骚扰的投诉席卷全美,以50%的比例增长。同时,很多企业、公司都重新制定了章程,把禁止性骚扰一条纳入内部培训的条款。这几乎是个里程碑的事件,女性在职场的同工同酬待遇虽然从未解决,但是至少骚扰和霸凌问题开始得到广泛关注和重视。

有意思的是,去年拜登重出江湖参加总统竞选,他知道28年前的和解事件是绕不过去的坎,便亲自打电话向Hill致歉。拜登也知道这三十年间,出了许多跟性骚扰有关的丑闻——比如好莱坞的制片人哈维,以及跟达官贵人交往频繁、连安德鲁王子都牵扯其中的艾普斯汀。今非昔比,现代女性的平权意识已经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了,如果拜登不放下身段做点补救,女性的大部分选票就会没着落。Hill对这个迟来的道歉很不满意,却也能放下个人恩怨,公开表示她并不认为拜登是不合格的总统人选并会考虑支持他,这样的姿态也算是一笑泯恩仇。

就我个人的职场经历来说,也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骚扰事件。这些年以来,我倒是对学术界导师潜规则女学生的事情有所耳闻。据说某位导师关心学生的方式是拍肩搭腰以示热络亲昵。这位导师后来被举报搞大了学生的肚子,但奉子成婚后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他仍然活跃在科研第一线,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过得花好月圆岁月静好的。所以我想,这个世界,始终是个男权的世界,只是因为有了Hill前辈们的努力,男权世界里的人们才会对自己狰狞的面目稍有收敛。

曾经有个朋友鼓励我儿子进演艺圈,说“男孩子怕什么,只赚不赔的”,我想这样的想法或许很多人都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但是我也有一个女儿,我不想她未来所要涉足的是一个对男性来说“只赚不赔”的社会。

如今,米兔运动的火焰燃遍全球,也有人说这个运动已经开始走向另一个极端,现在男上司找女下属谈话都必须门窗洞开,以免日后出现Hill和Thomas之间说不清道不白的龃龉。的确,一场大规模的运动总会在某个节点偏离初心,但这不应该成为反对女性要求平权的理由。男性所有的权利都与生俱来,就连平权意识相对普及的美国,女性有选举权也不过才一百多年。女性什么时候能够不必提高警惕和提防职场的邪恶和龌龊,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Helen 

 2020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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