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柬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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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封

(2020-04-21 08:04:36) 下一个

第八封

Helen:

看了你上封信“猴哥猴嫂”的故事,简直是色香味俱全,我仿佛都闻到了“猴嫂”版南京咸水鸭独特配方的味道!想想,吃这个话题真的还有好多可以聊的呢。

 

不过,今天是2020年的4月4日,庚子年的清明节自然不同往昔。上午10点钟,我也准时打开了电视机。无论还有怎样质疑的声音,那整整三分钟汽车、火车、轮船的鸣笛,在我听来的确犹如悲伤的呜咽,一股悲悯之情隔着屏幕一点点的弥散开来。这样的举国祭奠,对于经历了巨大灾难的中国人来说,无论如何不是坏事。我们需要这样的仪式,所有静默三分钟的是活下来的和活着的生命个体,而在这静默的三分钟里,每一个人内心念想的是另一些曾经活过的生命个体。在绝大多数人群里,这种个人对个人的思念,使得今天的仪式血肉饱满,绝不空洞。

这个被称作新冠的病毒从武汉蔓延到到中国,旋即又扑向全球,如此疯狂的席卷,我觉得上至达官显赫下至升斗小民,不会有人料得到。而在病毒对人类的一路戏谑中,无论政客还是民众,我们自己又有多少人群和三观的撕裂?我想你我也都有体会。但是我总体的感受是,大部分的中国人仍旧善良、隐忍和坚强,而大部分在改革开放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更是有了宽容和担当的品质,所以“回头路”并不是那么容易走的。也因此,我依旧在这个春天里怀抱着各种希望,哪怕总有一些可恶的“老鼠屎”坏了一锅又一锅汤。

 

北京的春色已经相当醉人。前两天,我和朱老师以及赵小姐一起去了一趟位于北土城的“海棠花溪”赏花。朱老师是我们的同龄人,在北京一所高校里教统计学。而赵小姐就比我们年轻的多,她的工作是心理学相关应用产品的研发。海棠花溪沿河绽放,绵长几公里都是各色海棠,在蓝天下,在春风里,花们一朵一朵地、一簇一簇地或者摇曳或者低垂或者怒放,看得我和朱老师简直拔不动腿脚。赵小姐在一边笑:“你们这么爱花就是老了的表现,我就不会有你们这么大兴趣。”

朱老师不服气,为什么爱花就一定是老了的表现呢?赵小姐说因为花是希望和生机的隐喻啊。这我能理解,我们年纪大了,青春远远地逝去,生理上、心理上我们都在向着了无生气的暮年过渡,对鲜花的流连应该就是对我们自己曾经的青春岁月的不舍。我劝朱老师不用不服气,我们留恋春色至少说明我们内心对勃勃生机的渴望,这是多么积极的心态。赵小姐自然也表示同意。

 

你说一个正常的人不就是会这样吗?没有什么就会向往什么。比如我,从小就爱吃甜的、香的食物。我想你知道很多中国人有乳糖不耐受这个问题吧?但我没有,我一直爱喝牛奶。年轻的时候还很能喝凉牛奶,直到这些年进入更年期常常会闹腹泻才不敢再喝凉牛奶了。但是热热的、结了厚厚奶皮的一碗牛奶,仍旧可以安抚我的胃、慰藉我的心,这大概也是我补偿自己曾经缺爱的一种隐喻?

 

都说到牛奶了,那就继续说说吃的吧!

 

整个疫情期间,我们几乎没有遇到过食品供应的问题。即使在武汉,经历了最初短短几天的供应紧张,我的那些好朋友们即便不能出门正常买菜、买米、买油,但他们通过各种团购群,依然可以买到充足的所有食品,当然取菜的时间也许会偶有诡异,比如半夜凌晨什么的。

我因为疫情期间一直呆在北京,感受也是货源充足,价格稳定。猪肉,还是疫情之前一样那么贵,并没有更贵,比如新鲜的肋排一直在45到48元一斤;粮油和鸡蛋一直很平稳;而水果由于品种不同,造成的贫富差距一直比较大——比如让所有人都心疼的李文亮,他在微博里说吃不起的车厘子,还是起码要七八十元左右一斤。苹果在6元左右到10元左右一斤,应季的砂糖橘在5元左右一斤,好吃的沃柑要8元左右一斤,新鲜的草莓便宜的15一斤贵的25一斤。这样相比之下,蔬菜仍旧是最便宜的了。

 

而且,中国的电商真的很发达,疫情期间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我常常在菜场里看到有“美团”外卖的小哥在替客户选菜,而我家老Z也经常在淘宝和京东能找到许多性价比高的食物。这个疫情期间,他爱上了西式面点,从吃客变成主厨,我自然乐得轻松。他就在网上买了各种奶酪、黄油、香肠……

 

说到这儿,我的思绪又跳到了九十年代,我这思绪真是比病毒跳跃的还要快。大概是1997年前后吧,我记得有一次,我和“过得好”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个特别年轻的小伙子,大概也就20岁出头。他在办公室里向我和“过得好”慷慨陈词,说有一天网购会到来,并大面积地取代实体店的购物活动。我和“过得好”当时相当的不屑。我们两个人虽不懂技术,但我们坚持认为实体店不可能被取代,因为隔着屏幕购物简直太冷漠、太反人类了,购物嘛,就是要看得见摸得着,那是生活的温度啊!现在,有温度的实体店购物当然依旧存在,但是谁还能说网购是冷漠的行为呢?

 

又比如,大约2008年左右,我早已经离开武汉,在北京的一家影视制作公司里工作。我记得那年,公司里的一个“网管”同事跳槽去了位于北京海淀区西二旗的一家IT公司上班。有一次在地铁上遇到他,他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公司在研发手机二维码。他说你知道吗?你以后拿着手机对着二维码一扫,就可以付款或者可以做好多其他的事情了。我当时在地铁车厢里还是撇撇嘴,心想,这么科幻的事情大概只能出现在下辈子了。可是啊可是,扫码不仅仅成了今日国人重要的生活内容之一,那家公司的创始人,据说也已经被尊为“二维码”之父……

 

这只能说明我对“科技创新”这件事情就像个白痴一样,所以当我的老大去年高考被国内一所985院校录取到计算机专业时,我是相当高兴的。这至少说明我这个“白痴”妈妈没有给他任何不良影响。

 

信写得很长了,又该结束了,却仍旧不甘心结束,觉得还有好多话呢。那就再跟你说最后一件事情吧!我今天买了好些荠菜,我打算给孩子们包荠菜馅的包子吃。荠菜10元一斤,绿油油的,散发着春天的气息,而如果你买了荠菜,是不是一定会做荠菜馅的大馄饨呢?

 

JIN

2020年4月4日

 

 

Jin:

收到信的前一天,我正好包了荠菜饺子。这种我们儿时农田里到处都是的野菜,因为香港完全没有,所以从深圳的农场直送菜车运到我们大学后,身价就一跃到了爱马仕的级别,一斤39元人民币!你能想象吗?可是即便如此傲娇的价格,食客仍然趋之若鹜。自从接龙里有了荠菜上新以来,我每个星期都买,每个星期都包一次“爱马仕”级别的荠菜饺子。就像你说的,这绿油油的、散发着春天气息的时令蔬菜,实在是不能辜负,我吃的时候都有点儿恶狠狠的心态呢。

昨天早上起来刷手机发现所有的版面都变成了黑色,才意识到是清明。香港这边也降了半旗。这个悲伤的春天注定载入史册,只是我们在停下来默哀的三分钟里有没有想过这样大规模的哀悼本来或许可以避免,即使难以避免,至少不会有如此惨烈的伤亡。那几千冰冷的数字里,其实还没有包括最初因为医疗系统崩塌而无法施救的其他病人;还来不及包括那些未能检测便已撒手人寰的病人,也应该没有把那些因灾难而抑郁自杀的受难者囊括其中……

 

我的手表经常会跳出意大利死亡人数超过中国,西班牙死亡人数超过中国的标题,这些新闻给人感觉像是军备竞赛,似乎带着一种亢奋的情绪,这难道是因为中国的死亡数字还不够多吗?

 

 

不过这清明的一天平静地过去了,至少表面上平静地过去了。我们的生活如常,日子照旧,我总想着该去打捞那些问责的呼声,我心疼那些声音会悄悄地淹没在仪式之中。可是悼念过了也就过去了,还能怎样呢?过去的那些年不也是一样吗?和平年代非正常死亡的那些人不也是就这样过去了吗?当所有人都站在默哀的行列里,究竟会有多少人想起被训诫过的李文亮,被警告过的艾医生?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永远有意想不到的惊奇屡屡刷新我们的认知。也许作为小老百姓还是避开这个沉重的话题为好,就让我们借用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吧!

 

我在加拿大第一次进餐馆是90年,生化系的陈师兄比我们早出国,他已经有了一辆超龄的二手Station Wagon。他要去领事馆办什么事,说可以带我们一起去多伦多看看,顺便喝茶。自从上一次飞抵多伦多Pearson机场,我就没再去过多伦多了。对于距离多伦多两个多小时的大学城小伦敦来说,多伦多就是上海,小伦敦就是镇江或者无锡吧!

 

师兄去领馆的时候,我们就在中国城闲逛。这里比现在的内地还中国,有学员们穿着绸布衫,有缠着绑腿练拳的武馆;有草药味弥漫的中药铺子;有治疗跌打损伤拔火罐、针灸按摩的江湖郎中,还有麻雀馆,押字当铺……住在这里,一辈子不用说英文都没问题,连银行自动提款机的说明都是中文的。物理系有个博士娶了一个邮包新娘,那个来自湖南的女孩在加拿大有6年了,一直住在多伦多的唐人街,会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却一句英文也不会说。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师兄办完了事说一起去喝茶,那是我第一次吃广式点心,心里还想都饿得饥肠辘辘了,怎么就喝茶呢!当年,大批的香港厨师移民加拿大后落脚多伦多的中国城,就连现在的香港很多茶楼都改用填单子叫点心了,那里还能找到推着车子的点心妹。我们不会说粤语,服务员的态度就相当不好,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一提到喝茶吃点心,我眼前就浮现出那张粗鄙、傲慢的脸。这让我想到如今以民主的名义排斥大陆人的香港,竟然有几间茶餐厅和冰室,把不招待说国语人士的指示牌醒目地挂在店堂门口,可括弧里却另有一行小字写着“台湾人除外”, 你看看,这个结其实早就打下了的,而且从来就没有解开过。

那个年代,我们去多伦多最大的动力就是顺便可以运回各种小伦敦没有的中国菜了。老唐人街上的蔬菜甚至海鲜都放在超市门口,马路两边都是摊位,各种气味混杂,却是留学生怀念地最真切的气息。我们那个小伦敦,只有一家叫做“新湄江”的杂货铺可以买到中国菜,听这名字就知道是越南华侨开的。铺子又小又暗,颧骨高高、眼窝深陷的老板娘永远站在柜台背后梳理一把柠檬叶子。进货那两天,如果你想找到平时联系不上的中国人都会出现在那里。那时候,为了分到最后一把青菜结缘,为了抢不到一角冬瓜结仇都是特别正常的事。

 

小伦敦的郊外飞机场附近有个农贸市场,周末时周边的农民会出售自家农场里的果蔬,也有当宠物卖的鸽子和母鸡。我记得有个姓吴的同学,盯着一只老母鸡,目光如炬,农民似乎知道来者不善,硬是不卖给他。市场里的鸡脚是中国人的大爱,一块加币可以拎回5磅,加上大料卤上一锅鸡脚,边啃边看多伦多蓝鸟的棒球赛事是当年最廉价的娱乐项目。

 

我们那个小城的超市几乎是见不到活鱼的,但是我们也有一条泰晤士河啊!在云南插队当过炊事员的老胡,只用几个空啤酒瓶拴上鱼线鱼钩,再用几片过期面包揪成小块沾上水做鱼饵,就能钓上鱼来。看河边的酒瓶开始滚动,鱼就是咬钩了,一钓一个准。那里的鱼又多又傻,半个时辰很容易就是一铅桶。

 

我们学生宿舍和大学校园之间有很大一片种植着黄豆的农田。穷学生们为了省停车费,通常都是步行或者骑单车去学校,每天路过两次。眼见着田野里枝叶茂盛,毛豆荚已经现形,风吹豆浪,飘来阵阵清香,学生们尤其是南方来的学生们开始蠢蠢欲动了。有的说就去摘一把回来尝尝,这个提议马上被否定,因为在这里,无论是政府还是私家的农田都不能随意采摘。被抓罚款事小,若是为此吃上官司演变成“为几粒毛豆引发的刑事犯罪”那可就太丢人了。

 

于是又有人说等收割机来的时候,跟农场主商量一下,能不能卖给我们一些,这么大的农田,卖个十几二十斤给我们根本不算啥。这个提议靠谱,于是大家耐心等待。大家已经不满足每天上下学两次视察毛豆地了,吃过晚饭散个步也晃到田边,反正到哪儿都是走,走着走着就走到田边去了。放眼望去,豆荚毛茸茸,绿油油,越来越鼓,沉甸甸地坠着,的确长势喜人。

 

大家等啊等,迟迟不见收割机来,有人沉不住气了就说,已经看见有些叶子开始发黄了,豆荚要变老了,都成黄豆了,那还怎么吃。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加拿大是黄豆出口大国,不到毛豆变黄,收割机是不会来的。

 

这以后的日子里,每天路过农田就变成了煎熬,有着大势已去却无可奈何的悲凉。来自江苏的工程系的小崔觊觎很久了,有一天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月高风清的夜晚,骑了一辆自行车路过,顺势一歪倒在地里,起来时他胡乱往怀里抓了一把毛豆枝……

 

收割机终于在毛豆地已经变成一片金黄时来了。很快,农田被收割一空,大家都在为新鲜毛豆可惜时,我却暗自庆幸,托小崔的福,我毕竟尝到了几颗水煮毛豆的滋味。想当年,留学生们为了口吃的,也是万死不辞了。

 

你看,30年的岁月,物是人非,留下的却是那么多有关吃的记忆。

今天正好是你的生日,大吃一顿是少不了的吧?

 

Helen

20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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