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老黑大爷
人啊!越是岁数大一点,越爱回忆小时候,越是离家远,越爱回忆遥远家乡的点点滴滴。扪心自问,我是想家了吗?或许不是,我是思念遥远的过去,思念那些塑造我内心强大的只言片语,真的不知道儿时的有些人、有些话,会对成长中的你有多么大的影响。
邻居老黑大爷姓马,大名马纪孚。我想能取出这个名字的人肯定不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但是很遗憾,老黑大爷却好像真的是一辈子也没走出过我出生的那个乡村。我的岁数跟他孙子只差一岁,跟他是不折不扣的隔辈人。幼年的我能记住他时,他已经半身不遂很多年了,整日里拄个拐棍儿,坐在房前屋后,口齿也不是太清楚,说话呜呜噜噜。但这些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和蔼可亲,和颜悦色。他很爱拉家常,看见谁都要打打招呼,包括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小孩子。
我从小话就多,在家门口的那条南北街上,见谁都爱说话,见谁都要打招呼,这也是我娘常教导的结果,“小孩子在外边,看见叔叔大爷,大娘婶子不能不说话,让人家看着就不懂事儿,那可不行…”我算是“谨遵母命”,由于这个原因,我跟老黑大爷说话的时候尤其多。老黑大爷的孙子金金,小我一岁,是我的发小,很自然的我们从懂事儿起就天天泡在一起。那时候,他叫我“勇叔叔”,我叫他“金金侄儿”。他的家在我奶奶家前面,他家也成了我常进常出的地方。每次去找金金,老黑大爷几乎就是我进门看到的第一个人,“大爷!你家金金在家吗?”大爷口齿不清的冲屋里喊:“马金,勇来找你玩呢!快来!…”马金听到爷爷叫他,便一溜小跑的出来和我会和。
四五岁的小孩子调皮,但真要是惹了祸,却还没有学会逃避。我跟金金那时候当然也很讨人厌,站在他家土墙外,墙里边的夹道就是个厕所。当时好像不止我俩,还有别的小孩儿,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我们要比赛把砖头扔过墙头,看谁扔的高。于是,每人扛起一块红砖,纷纷隔着墙头往里扔。都不知道有多危险,幸亏当时里边没人,我们做完坏事也没人追究,便一哄而散。唯独有一次,我自己经过厕所外墙的时候,手忍不住手欠了,又拿起砖头往里扔,刚投过去,里边说话了:“茅房有人啊!!谁在外边扔砖呢!?” 我听到有人说话吓死了,站在原地不敢动,不多时老黑大爷拄着拐棍,一瘸一拐,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看到我还没走,挪到我跟前,低头对我说:“可别往里扔砖啦…差点砸到大爷了”看我有点害怕,又说:“快走吧孩儿嘞!没事儿,下次可不敢啦..”我听他语气缓和,才敢转身离去……
不几天的一个中午,我跟在奶奶身后,老黑大爷看见我奶奶,“三姑,跟孩子好好说说,别叫他往我家墙里扔砖啦,砸到人可了不得,好好跟他说,别吵他…别吓着孩子…”我奶奶回头瞪我一眼,我低着头,已经知道错了…老黑大爷表情很和蔼,没有一点着急的意思,依然嘱咐我奶奶:“三姑,回去可别吵孩子…可别吓到他…” 此刻回想起当年的场景,我几乎都要哭了….因为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一句温暖的话能记一辈子,一句恶毒的话也能记一辈子。本来可以很生气的他,却选择了前者。我没有因此受到“惩罚”,却再也不敢犯同样的错误。以至于在以后的人生里,我都能很温和的面对每一个小孩子所犯的错,因为我知道也只有那样,才不会在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不好的种子。
每个孩子都喜欢听故事,老黑大爷即便口齿不是那么的清晰,却也喜欢讲故事。每个夏天的晚上,都半躺在他那把竹制的折叠椅上,那把椅子都被他用出了包浆,紫红紫红,油亮油亮的泛着光。金金挨着他,有时我也紧随其后,听他口齿不清的讲着他知道的那些陈年古道的离奇故事。坦白讲,我多半是听不清的,金金能懂,还不时的问几个问题….但有一个故事我记住了:他讲武松武老二打虎,武松的手大得像小簸箕,手指头像棒槌一样长,拿起棍子挥起来,仔细一看,不是棍子是房梁…..把我俩听的一愣一愣的…即便是听不清也喜欢听,每次只要金金一说:“俺爷爷又拉呱了!”我都会凑过去。听过很多只言片语的离奇故事,虽然不甚理解,但是每次想起来他当年很认真的讲述,对长大后的我也是一种治愈。
其实之前的城乡差距特别大,是两个隔阂的,完全互相不了解的二元世界。大爷腿脚不灵,长居农村,却对外边的世界充满好奇,我记得好多次,每当我叔从天津回去探亲,他总找机会来奶奶家门口坐一会,听我叔讲讲外边的事儿,时不时的还问一句,“兄弟!那天津十层的楼有多高?…”我叔也很耐心的给他解释:“黑哥,你就按一层三米算就行,十层就是三十米,那楼高的可不止十层,二三十层的都有…”大爷听后,面露惊诧……“哎呀!哎呀呀!老天爷爷,那比家北窑场的窑杆儿还高啊?”二叔连说:“是是是…没错,肯定高!连避雷针都算上,也比窑杆儿高”听到这些,他又低头自己琢磨,得到满意回答的大爷,心满意足,脸上透着释怀和愉悦。
往日的时光就是这样,不回味不觉得其中的美好,不回首不知道逝去的久远。2006年的洛杉矶,我在钻石广场的上海餐厅上班,水发海参的时候总要换好多次水,水洗、水冲….反反复复。期间在海参桶里加水,都会用到一根塑料管,一米多长,一寸见方。我每次拿起那根管子就会自言自语的说:“这根管子真好,让我想起老家的老黑大爷….”听到的人不知所云,了解其中缘由的只有我。老黑大爷行动不便,冬天的时候躺在床上,尿急也不方便随时下地,金金他爹就给做了个管子,一侧伸进被窝另一侧对准尿盆儿,让他就地解决….所以 没人知道,每次哗啦啦往海参桶里放水,都给我带来莫名的快乐….
大爷四十几岁就有半身不遂,行动不便,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家境也不是太宽裕。但是在我看来,他也从没受过什么委屈,穿的干干净净,吃的舒舒服服,也是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后来我大一点了,有次在门口看到他跟好几个老头坐一块,远远的跟他打招呼:“大爷,出来玩儿呢?”他抬头看着我,依旧口齿不清,呜呜噜噜的想说话,我赶紧凑到跟前,他说:“我们几个比赛呢!看谁死的早,看谁活得长…”哈哈哈哈哈 其实另外几个老头,好像没比过他,老黑大爷完胜!
真的要细细的回忆关于某一个人的一切,方方面面其实挺多的,比如我先前的那篇文章《我们村的蒙古马》,马的主人其实就是老黑大爷的儿子——光哥,在那匹烈马卖掉之后,还有过一匹马。不过这匹马的结果要好很多,很好的原因多半是因为老黑大爷,后来的这匹马是灰黑色,干农活快,长得也不错,家里一直养着,是种田不错的帮手。可是随着农用机械的发展,有了农用三轮和其他效率更高的生产方式,对牲口依赖越来越少了,马儿就变成了只消耗草料的“宠物”二哥是不愿意养了,可是市场上买牲口也变少了。大爷还是坚持每天把马伺候的溜光水滑,膘肥体壮。我爹说过:“你老黑大爷总偷的给马加料,玉米棒子、黄豆一瓢一瓢的往马槽里倒….”其实这样不好,总不干活的马儿,吃得太好会长脾气,或踢人或咬人。这匹马也不能养了,二哥怕伤到他。不过,时代已经变了,虽然农村把马当牲口的少了,可是有城市里的大老板,买来放进自己的“庄园”,二哥的马卖了个不错的主户。我开始不太相信,还以为这匹马也是杀掉了。
直到后来有机会听我表哥——长存聊起他的生意经,他可是混迹在牲口市场里的“老江湖”,“兄弟!你可不知道,现在农村的马,个个都是宝,方圆五十里地的养马的信息,我都掌握,有大城市来买马的,一匹就值两三万。在河南那边,有匹马马被拉去了北京,开价就是五万!还带走个帮他们喂马的老头子——是个不错的马把式,人家老板看他养马养的好,不光管吃管住,还月月开工资!….享福啦!”我不放心的问:“那大爷他们家的马呢?会被杀猪的杀掉吗?还是会被卖去北京!”表哥不屑的表情,继续说:“怎么可能杀掉!?杀马卖肉才能得几个钱?卖没卖去北京我不知道,肯定不会杀的,现在很多有钱人喜欢马,不然你以为我一天天忙活什么呢?”听闻这些,我算是不再纠结那匹马儿的命运….
或许有人会说,他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汉,有那么好吗?有那么高的涵养?真的脾气那么好,不会发脾气吗?对农村的老头的刻板印象,可是多半都会有暴脾气。其实也不能说的太绝对。大爷不是总那么好脾气,对大娘就发过火,甚至举着拐棍想打人。
那年月,村里很多人会信耶稣,每个礼拜还去镇上做礼拜,大娘就是其中的一员,很虔诚,拿来很多教会里的材料,还有厚厚的《圣经》,其实她也不识字儿,能有机会找人给念一段,就已经很开心了。这些老太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好祷告,让家宅安宁老少平安。你问她们基督教是怎么回事儿?谁也说不出个四五六。不过,基督教有个教义,不拜偶像,大娘倒是学会了,好像是不能给祖宗上坟,过年时不挂祖宗牌位,却挂上了卷轴上印的十字架。这是大爷一时不能接受的。记得有一年大爷就急了,一把扯下大娘挂的十字架,嘴里骂道:“让你信!让你信!奶奶的!老祖宗都不要了!!能行吗!?”手里扬着扯碎的纸,拐棍杵在地上气的发抖….大娘也不跟他吵,大人孩子也不做声,任他在屋里发脾气….不得不说,他们的相处方式还真好,没人跟老头生气。
其实也无从细究大爷的童年和祖祖辈辈的过往。反正我见过他床底下放着红檀木,是一个老式木床的零件,还有精美的花纹。说不定祖上也是在历史的变迁和社会变革中,坠入尘烟的那批能人。但这都不重要,对比家财万贯,权横乡里,能坦坦然然过一辈子,又何尝不是修来的福分?
写到最后,我还是有点感悟。无疑老黑大爷可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保护了我这个小孩子的幼小心灵,但这个行为绝对称得上是“智者”,在接下来几十年的人生中,我有个浅薄的看法:一、不要声严厉色的斥责孩子。二、不要尖酸刻薄的面对女生。其实无关所谓的风度、涵养。是很现实的草根思维,底层逻辑。面对孩子,声严厉色,你真猜不到那孩子长大了会不会回来打你。面对女生尖酸刻薄,你也猜不到她将来会嫁给谁,嫁去去哪里…..嘴下留德,心中无恶,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别让自己遭人恨,也别让自己的不当行为,给自己的将来引出“塌天大祸”….
以后的年月里,一如既往,要常常怀念我心中那个和蔼可亲,和颜悦色的老黑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