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娘
矮子娘是儿时隔壁家的奶奶,那个娘在我们那念作“nia",二声,婶娘的意思。到我们这一辈,就唤她矮子娘奶奶。想来不过是因为她身材矮小得来的外号(我猜她大概都不到一米四),被叫成了她的大名,不像村里其他的奶奶辈们那样,虽然没有名字,好歹还有个娘家姓,比如潘家娘(pan gia nia)奶奶,一听就知道她娘家姓潘。
矮子娘奶奶娘家姓啥,好像没有人知道。我读初中时曾问过父亲,他也不知道,只说她是带着隔壁的苕叔改嫁过来的,进了邓家湾就被叫做矮子娘了。
隔壁家的爷爷是肺痨(肺结核),没人愿意嫁才找的她,他过世的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对他的记忆就是他过世时对着大门方向的那双穿着黑色寿鞋的一双脚,纳的白色鞋底老成了黄色。矮子娘前夫家在江北,她丈夫死了,有人牵线,就改嫁过来了。她娘家在哪,没有人知道,好像也没有人在意。
隔壁的苕叔结婚我还是有记忆的,他新房里穿衣柜上面那个小柜子隔间的门上用毛线秀的牡丹图,煞是好看,他媳妇也好漂亮,在村里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了。村里人都说苕叔傻人有傻福,他就呵呵傻笑着回应。然后他家那个痨病爷爷过世,再后来他儿子,女儿相继出生。
我们那叫傻子是苕,可苕叔不傻,父亲说,不过是因为是跟着矮子娘奶奶改嫁过来的,那个长期卧病在床的继父又庇护不了他,受欺负久了,很内向很老实罢了。
我读初中时,分田到户已经有几年了,村里也有了万元户,万元户家也买了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家家户户都是干劲十足的红红火火过日子的样子,苕叔家也不例外,我最眼馋的是他家的西红柿,一个个又大又圆,红彤彤的泛着光,两大框,往往是我早上去学校,在护校堤上早读时,就能看到他已经去桥头收购站卖完了往回走。骑着自行车的他喜气洋洋,满面红光,看到了我会冲着我喊一声“哎哎,背书呢?!”笑着冲过去。
我以为火红的日子会那样一直过下去,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懵懂地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是关于苕叔媳妇的。
初二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弟弟已经躲进被窝里了,我在灯下做作业,就听到苕叔的媳妇开始骂街了,呼呼的北风,时不时吞没了她的声音,大意就是那些嚼舌头说她作风不好的不得好死,没多久就听到矮子娘奶奶唤她回去,那个晚上,矮子娘奶奶有些凄厉的叫骂声,反反复复的,和着呼呼的北风,在寂静的乡村冬夜里,持续了大半夜。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她那么大声的声音。她好像不是太会骂人,或许也是不敢骂太狠,不断重复叫喊的,不过是天杀的啊,说瞎话是要遭报应的啊,你们安的什么心啊, 你要弄得我家破人亡,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啊…更像是喊冤。
冬季农闲的时候,苕叔媳妇总喜欢往江北去,她有个姐姐在那边,姐姐家三个儿子暑假常过来玩,和我们家三个年纪差不多,所以也很熟悉。此外不见她娘家还有别的什么人。有听说她是在她姐姐家长大的。
我唯一一次去阳逻镇上,就是她带着我去的。是临近春节,她刚嫁过来不久,带着我过去赶集。街两边都是各种摆摊的,六七岁的我在人们腰间挤来挤去的,手上举着她给我买的棉花糖。坐轮渡过江的时候,近江心,她递给我一枚两分钱的硬币,拉我到船弦边让我抛进江里,说是这样能保佑我一生平安。
回来后父亲告诉我汽轮渡口堤内那一大片空地原来是我家的花园,里面有一片枣树林,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阳逻镇上大部分商铺原来也是我家的,我太爷爷做生意发了财后置办的产业。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讲祖辈的故事。
原来我知道附近的轮渡有两处。一处就是去阳逻, 渡口在黎明村附近。再一个从青山去汉口的,渡口离武钢三中不远,应该就是在建设六路和建设七路之间。江边有个汽车总站,53路和21路公汽的始发站和终点站。工人村应该是有去天兴洲的轮渡的,但从来没用过,所以不太确定。小学的时候倒是有次和同村的大孩子去过一次天兴洲, 应该是暑假,大人们都出去上班上工了,她有个姨妈在那里,怎么去的完全不记得了,那时没有任何桥,应该也只能是水路。却记得很清楚回来的时候是她姨妈托她同村的熟人划着自家的小木船送我们过江的。在哪上岸的也不记得了,应该离魏家湾或前锋不远,因为都是走路回家的,不会太远。只记得上岸的时候,江边有棵老柳树。也许是后来父亲的责备和一路的忐忑让我只记住了那么零星的一些。
村里有个姑姑读初中的时候被选去了武汉戏剧学校学习,我记得当年是戏剧学校下乡来招生,七里八乡都轰动了,就知道那么一届,后来据说就都是到公社,不再下到大队了。她每次回校都要坐车去汉阳门做轮渡到汉口再转车到学校,让当时刚上小学的我既羡慕又心慌,那时最远就是到红钢城,汉阳门在遥远的武昌,只听说过没去过,想一想那样遥远的路程和复杂的交通,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要走丢了。
大三的时候在武汉中医院见习,天天在汉阳门做轮渡,心里总是有些莫名的欢喜。
查了下地图,群立村是我当年听过的属于武汉最远的村子了,再过去就是葛店,已经远在我认知的武汉之外了。从群立沿江而上到红钢城,各村的女孩子绝大多数都是往上嫁的,婆家离红钢城的距离一定比娘家近。那些在附近找不到媳妇的就去江北找。苕叔的媳妇也是那么来的。
我们这边没有集赶,各个大队都有代销社,供应烟酒油盐酱醋咸菜以及笔墨纸等基本日常用品,公社有卖副食和布匹的供销社和粮油店,逢年过节父亲都是去厂前或工人村买菜买肉和水果,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再回去过他家老屋,倒是我家几个姑姑在我上大学后去过几次。
后来常陪苕叔媳妇去的是一个高个黝黑的男人,在我的眼里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他家在另一个村,离邓家湾还有点远。我一直好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家媳妇和小孩还来苕叔家串过两次门,后来也没见再来,村里的风言风语也越来越厉害。
那晚的骂街发生在他们一起去江北买了辆自行车回来,听说是村队长的老婆阴阳怪气地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被那男的怼了,气不顺,傍晚在村里喊街。让那些想勾引村长的烂货们都小心点,夹紧她们的逼,不要让她哪天撕了…当时家里的气氛很压抑,父母自是不愿意让我们听到那些污言秽语的,又苦于没有办法阻止,还不知道怎么跟我们说,大家都默不作声,假装没有骂声。此前我见过我奶奶跺着她的拐杖在村长身后骂来着,说要点脸吧,别总像是猫闻不得鱼腥,都是当公公的人了。村长当作什么也没听见,扬长而去。
几年后,我已经去三中读高中了,有个周日回家,说是苕叔喝农药自杀了。从父母零星的交谈中,大致的情况是这次去江北给苕叔媳妇买了块手表,那个黝黑男人帮着挑的,苕叔也去了,他说他不知道哪块好,幸好有那人在,一脸的笑意。他傍晚去村头,被村里的一个年轻的长他一辈的爷叫住,骂他傻笑个鸡吧,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哪还有脸笑,找根绳子上吊得了,免得到处丢人显眼……半夜就喝了农药。
那时矮子娘奶奶住去了她在江北的女儿家。母亲说,可怜的,她还以为他们是去接她回来儿子家住的,哪里想得到是去接她回来给儿子发丧的……
那以后我每次从他家门口过都感到后背发凉,也轻易不进去他们家。高三那年我们搬家离开了邓家湾,自此没再见过矮子娘奶奶。间或从母亲言谈间听到她的消息。她又搬回她女儿家了,估计是婆媳关系不太好。好几年以后说她又被送回来了,说是她女婿生了一场病,走了,没两年,外孙女婿也走了。女儿婆家人说是她克的,不容她再住下去。送回来媳妇也不敢接受,她家孙子出了车祸,在我们医院抢救了几个月才捡回了一条命,她自己也不要住回去。大队里看她可怜,把大队办公室匀了一间给她住,破例给她办了个五保户,以保障她的生活。她比我奶奶年轻十来岁,那个时候也应该有八十多了吧。
没两年,母亲回乡回来,也带回了她离世的消息,父亲不甚唏嘘,说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苦命的人,他一直叹息,说她这辈子,真的是不值得,不值得啊。而我每每回想起她来,最清晰的记忆是她背靠在生产队的黑色泥巴墙边,秋天下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用一只脚踏着一条紫色的圆茄子,在地上来回搓滚。我问她在做什么,她侧了下头望向我,笑着说是在留茄子籽。我应该是站在她的左手边,手里拿着跟细长竹竿玩着,那时的我,大概四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