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的生活水平之高,令包括欧洲国家在内世界各国叹为观止。美国的国债水平,也令世人咋舌 – 2025年8月为37.3万亿美元,且继续增加!(下图 pgpf/crfb)在过去二十五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美国都是通过借贷来摆平这一困境的。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能力,一种让很多国家感到不可思议的能力。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执政,美国政府一次又一次地比几乎任何其他国家都更积极地利用债务来应对战争、全球经济衰退、流行病和金融危机。即使美国公共债务迅速攀升,即使美国政府2024年的债务总和相当于每个美国人负债10.6万美元,国内外债权人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对美国债务感到焦虑的迹象。2008-09年全球金融危机后的几年里,美国国债利率一直处于极低水平。于是经济学家开始相信,美国的这种荣景将无限期地持续下去,就像福山之前预言美式民主将会是历史的终结一样不容置疑。因此,持续的政府赤字仿如免费午餐。尽管每次危机后债务收入比都会急剧上升,但政府显然不打算,也无必要为下一次危机储蓄。鉴于美元作为全球首屈一指的安全且流动性资产的声誉,全球债券市场投资者总是乐于消化另一大笔美元债务,尤其是在不确定性很高且安全资产供应短缺的危机形势下。
对持有美国国债安全性的怀疑,也引发了对美元的相关质疑。几十年来,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地位使其借款利率较低,大约降低了0.5到1个百分点。但现在美国债务规模已经如此巨大,再加上美国政策面临其他不确定性,美元的地位的稳固受到质疑(下图 Instagram/manhattan)。短期内,全球央行和外国投资者可能会决定限制其美元总持有量,如卖出美元,买入黄金。从中长期来看,美元的市场份额可能会被人民币、欧元,甚至加密货币所取代。无论如何,外国对美国债务的需求都将萎缩,这将进一步加重美国利率的上行压力,并使摆脱债务困境的计算难度进一步加大。
政府将面临的最大危机
至关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明白,川普政府的经济政策是美国债务问题的催化剂,而非根本原因。美国的债务问题实际上始于20世纪80年代里根总统时期,那是一个赤字支出的时代,当时美国的债务占GDP的比率约为今天的三分之一。正如小布什第一任政府时期副总统切尼所说:“里根证明了赤字无关紧要。”到了21世纪,两党似乎都对时任副总统切尼的这句话深信不疑。例如,在2024财年,拜登政府的预算赤字高达1.8万亿美元,占GDP的6.4%(下图 crfb)。除全球金融危机和新冠疫情爆发的第一年外,这创下了和平时期的最高纪录,高于上一年的6.1%。若非两位中间派民主党参议员坚决抵制并否决了民主党政府的一些其他支出法案,拜登总统的赤字本来会更大。
不可否认,川普政府的增长预测有其实质性依据,尽管这与7月通过的“大美法案”所宣称的好处关系不大。许多知名技术专家坚信,只要政府不插手,人工智能公司就能在十年内实现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即人工智能模型能够在各种复杂的认知任务上匹敌甚至超越人类专家,从而带来爆炸式的生产力增长(下图 cfotech)。事实上,人工智能研究的进展令人惊叹,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人工智能将对经济产生深远的影响。但从中期来看,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可能会受到多重瓶颈的阻碍,包括过高的能源需求、数据监管和法律责任。此外,由于人工智能允许某些行业的公司裁员,公众的不满可能会促使民粹主义政客推行不利人工智能发展的相关政策。这些政策,加上对合法移民的严格限制、科研经费的削减以及已经展开的混乱的关税战,可能会大幅减缓人工智能对经济增长的影响。
美国债务水平的增长速度也取决于利率。国会预算办公室(CBO)估计,到2055年,政府平均需要支付3.6%的利率。在这方面,川普政府也认为CBO过于悲观。总统似乎相信经济可以回到他第一任期内的极低利率水平,当时的平均利率不到当前利率的一半,通胀也非常温和。否则,很难理解他为何会敦促美联储将短期政策利率下调多达三个百分点。
川普的观点不应被轻易否定。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FOMC)的几位成员定期报告其对美联储短期政策利率未来几年将达到的预期,他们认为大幅降低利率是大趋势。然而,截至7月底,30年期美国国债利率接近5%,市场指标并未预示长期利率即将大幅下降。如果利率维持在这一水平或附近,政府继续推高债务水平将面临真正的风险,尤其是在美国经济目前面临的最大危机是政治危机的情况下。
高利率后面的风险
华盛顿未能解决其失控的债务问题,部分原因在于过去二十年盛行的误导性经济理论。美国前财政部长劳伦斯·萨默斯在其颇具影响力的长期停滞理论中提出,由于人口结构、生产率增长缓慢以及全球需求长期疲软等因素,经通胀调整后的实际利率将无限期维持在低位。其他如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首席经济学家奥利维尔·布兰查德等,则认为长期停滞的背后也孕育着希望,即稳定的低利率使政府能够积极运用财政政策,而不必过多担心成本。他们认为,正常的经济增长将持续增加税收收入,足以覆盖缓慢上升的国债利息。事实上,利率回到2010年代水平的前景如此乐观,以至于一些经济学家,包括现代货币理论的支持者,认为即使在经济快速增长的情况下,扩大赤字也几乎没有风险。这种观点得到了众议员亚历山大·科尔特斯和参议员伯尼·桑德斯等进步派政治家的拥护。他们认为赤字支出,包括对气候保护措施和减少不平等政策等,是一种低成本的社会投资手段(下图 cbo)。
确实,导致极低利率的一些因素今天仍然存在,包括大多数发达国家的人口老龄化。但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长期利率将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保持较高水平。最重要的是,全球政府债务正在爆炸式增长,在资本市场一体化的世界中对美国利率造成上行压力。例如,七国集团的平均净债务占GDP比率已从2006年的55%上升到今天的95%。事实上,日本的净债务占GDP比率为134%。意大利的这一比例为 127%;法国为108%;美国为98%。正是利率上行导致许多国家的民粹主义政党崛起,这些政党正在推动增加国内支出;人工智能对电力的巨大需求催生了巨大的投资需求,而这些需求必须得到融资;关税战和全球贸易的断裂迫使企业通过巨额借贷进行投资;适应气候变化和应对气候灾害的成本也日益增长。尽管一些经济学家注意到了这些趋势,但几乎没有迹象表明华盛顿方面已经采取了任何避险行动。高利率、高得令人眩晕的债务水平、政治动荡以及美联储独立性面临的挑战,如今确实存在着新的经济冲击可能引发更大范围崩盘的风险。
预防债务危机的举措
美国债务危机将如何以及何时爆发,如今已成为一个价值37万亿美元的问题。一种可能的情况是,投资者对美国国债的信心崩溃触发债务危机 - 摩根大通首席执行官杰米·戴蒙在5月份曾警告说,这相当于“债券市场的裂痕” (下图 Youtube)。这时利率突然飙升,进而暴露出更多、更大的问题。这一点儿都不夸张;债务危机往往会悄无声息地积聚,正当人们预计天下会永远太平的时候,却突然爆发。另一种情况是,投资者对资金安全的担忧日益加剧,可能导致美国国债收益率在未来数月甚至数年内逐渐上升。
首先,美国可能在法律意义上违约。这有先例可查。1933年,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废除了美国国债中所谓的“黄金条款”,该条款保证债权人可以选择以黄金而非美元支付,价格为每盎司20.67美元。次年,美元兑黄金的汇率被定为每盎司35美元,导致美元大幅贬值。在一个极具争议的案件中,最高法院于1935年裁定,罗斯福废除公共债务中的“黄金条款”确实构成违约。但在总统巨大的政治压力下,法院同时裁定,债权人无权获得赔偿,因为没有造成任何损害。但是,对于世界各地一直持有美国国债、认为其与黄金一样可靠的外国央行来说,1933年的美国政府违约是相当痛苦的。
鉴于美国宁愿印钞也要继续偿还债务,一个更简单的选择是利用高通胀来实现部分违约。当然,美联储的独立性对此构成了重大障碍。但总统有很多方法可以促使美联储降低利率。??首先,总统可任命一位相信大幅降息符合国家利益的美联储主席,即使这样做会导致通货膨胀。总统还可以通过与国会合作,授权财政部在国家紧急状态(包括债务危机)期间决定美联储的短期利率目标。它还可以向联邦储备委员会增派新成员,就像罗斯福在20世纪30年代威胁要对最高法院做的那样。但即使美联储屈服并大幅降息,通货膨胀也并非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是一张免于牢狱之灾的王牌。一场真正大规模的恶性通货膨胀,例如一战后德国发生的那种,虽然可以有效地消除政府债务,但它也会摧毁经济的其他部分:委内瑞拉和津巴布韦的公民都有亲身经历 - 他们在本世纪遭受了史无前例的恶性通货膨胀(下图 facebook/reddit)。更合理的可能性是,美国经历类似1979年超过14%的年通货膨胀率,致使长期债券价值暴跌。而这种持续的通货膨胀很可能对美国和全球经济都造成严重损害。
正如日本的经验所表明,金融抑制并非治愈美国将面临的债务危机的灵丹妙药。它实际上只对那些无法轻易规避其储蓄和收入隐性税的国内储户和金融机构有效。如果华盛顿大规模使用这种政策,目前持有近三分之一美国债务的外国投资者将会试图逃离,而如果不直接违约,很难阻止他们这样做。外国投资者的资金逃离将极大地影响到美国极具创新的经济,因为它高度依赖金融部门的推动,金融部门的投资中就包括大量外国投资者的资金。这么一来,受金融抑制影响最大的,就是低收入人群了,就像通货膨胀的成本最沉重地落在低收入人群身上一样,因为富人有变通的办法。
除了违约、紧缩、通胀和金融抑制之外,一种应对高额债务的潜在新选择正在出现,那就是一种名为美元稳定币的加密货币。稳定币与美元挂钩,通常以一比一的比例兑换。美国国会于2025年通过的新立法要求美国发行的美元稳定币持有美国国债和联邦担保的银行存款,这些存款足以在发生挤兑时偿还所有持有者的资金(下图 cryptonomist)。这项要求可能会创建一个固定的稳定币池,其发行人持有大量美国国债。由于稳定币争夺通常分配给银行的资金,它们为将银行存款转为美国国债提供了后门。
帝国的终结?
长期以来,华盛顿得过且过的做法一直忽视巨额债务问题,寄希望于经济奇迹般地恢复增长和低利率水平来解决这个问题。但美国正接近一个临界点:国家债务不仅可能损害其经济稳定,还可能危及数十年来支撑其全球强权的因素,包括其自二战以来以多种方式利用的军事开支,以维持美元在全球金融体系中的强大影响力(下图 Foreign Affairs Magazine)。无论是16世纪的西班牙、17世纪的荷兰,还是19世纪的英国,现代历史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在非超级大国的情况下维持其主导货币地位。
我们无法预测美国债务问题将如何、何时爆发,以及其后果:是令人难以接受的紧缩政策、高通胀、金融抑制、部分违约,抑或是这些后果的混合。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通货膨胀的发生是迟早的事,就像20世纪70年代那样。无论如何,债务危机都将对美国、全球经济以及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造成破坏。如果不加以控制,它会削弱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
* 本文作者肯尼斯·S·罗戈夫(Kenneth S. Rogoff)现为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同时但任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高级研究员。他曾于2001年至2003年担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首席经济学家,著有《我们的美元,你的问题:内部人士对全球金融七十年动荡及其未来之路的看法》(Our Dollar, Your Problem: An Insider’s View of Seven Turbulent Decades of Global Finance, and the Road Ahead)。
参考资料
Rogoff, K. S. (2025). America’s coming crash. FOREIGN AFFAIRS. 链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americas-coming-crash-rogo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