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二:听见雪的声音 | 科幻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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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雪的声音

丁一二



下雪当天往往都不是最冷的,世界一片洁白安静。积雪松松堆攒在光秃枝桠和破洞蓝色雨蓬上,和记忆中的冬日没有太大分别。

“我觉得它还少一个鼻子。”小外甥抬头看向他,李然点点头,“去找你妈要一根胡萝卜来。”这个四岁的男孩立刻眼前一亮,笑着往家跑去。“哎,急什么呀,小心路滑!”李然站起身,拍落袖口的残雪。手早已冻得通红,有微微发热的错觉。时间真是快得令人唏嘘,这竟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回家过冬天,更早之前忙着去要胡萝卜的则是他自己。

李然为雪人装好胡萝卜鼻子,小外甥终于感到十分满意。他们就这么端详了一会合作而成的艺术硕果,直到听闻姐姐的呼唤声后才拉着手一道回了家。

晚饭是姐夫做的,份量不多但是菜品丰盛。裹着盐粒的油炸花生米酥脆,绿叶菜煮年糕清爽,卤味店打包的凉拌海带丝和猪耳朵皮盛在塑料袋里逸出诱人的香气,香干芹菜的搭配直直勾出一丝心底的乡愁。李然从汪着油的竹笋烧肉里拣出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配着粒粒分明发亮的泰国香米一并吞入口中,过瘾咀嚼起来。

“你自己平常在美国是烧饭还是点外卖?”姐夫问。

“自己烧……”李然惭愧地笑了,“但都是些简单的,生命体征维持餐。”

“嘁,我看你啊就是糊弄!”姐姐白了李然一眼,“不会烧菜哪能找到女朋友。”

“你就别瞎操心了,你弟这形象还怕找不到!”姐夫替他回击,接着又问,“你每天早上都抓个这么帅的发型去上班吗?”

“啊,那倒没有……”李然没说自己工作日里的仪表反倒是最马虎。他仅仅维持最基本的整洁,表作对同事们的尊重。除此之外他什么发型或装扮,可能一整天也不会有人注意。

饭后,一家人陪小外甥打UNO牌,这是一项凭运气定输赢的简单游戏。平日的李然只会觉得浪费时间,但是今天他实打实地认为人生不需要每分每秒都在进步才算有意义。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当他越过小外甥的圆脑袋,望见窗玻璃上映出的一大家人时,竟觉得此刻正在发生的其乐融融十分不真实。

牌打了多少盘大家都记不清楚,瓜子壳是实实在在嗑出了两碟。期间李然也和姐夫喝了不少酒,醉意一点点涌上头来。今天他难得和姐姐姐夫聊了那么多琐碎平常,现在也该回去休息了。

“什么时候回去?”

“下周二”

“舅舅要去哪儿?”

“舅舅要去美国。”

“我不想让舅舅走。”小外甥扑上来抱住他的一条腿,和自己曾经贪玩到不愿意回家的表现如出一辙。李然蹲下身抱住这幼小而柔软的身躯:“舅舅下次回来再给你带一套新玩具,好不好?”小外甥摇摇头不说话,直到他明白局面无法改变,才眨了眨眼说:“舅舅,你把我们堆的雪人带走吧,让它陪你去美国。”

 

 “妈,我回来了!”李然站在楼道,听见妈妈的脚步声从客厅快走迎来。

门一开,妈妈笑了:“咦!你捧个雪人做什么?”

“小孩堆的,他让我给带回来。”李然把拖鞋换好,往阳台上走,“妈,你给我拿个盆来呗。”

李然把雪人垛进童年用过的洗脸盆里,盆底的卡通图案让他再次感到家是被落在身后的时间胶囊。他仔细检查了一周雪人的完整性,幸好路并不远,姐姐家正是妈妈当年要求的能端一碗热汤的距离。

阳台上都是妈妈种的花,寒冬腊月只有三角梅还在绽放。一片玫色花瓣落在瓷砖地上,李然弯腰拾起,用它为雪人安上一张小嘴,雪人便显出几分娇艳的女气来。李然感觉自己的瞳仁正放射着欢喜的光芒,酒精特允他发烫的脸颊上能轻松浮现满足的笑意。超量的幸福在身周打转,无法形容的安心感只有在家才能被感知。

“我这是在哪儿?”雪人仿佛说了话。

“这是我家。”

“那美国呢?”

“是我一个人生活的地方。”

“你会带我去美国吗?”

呵呵……李然傻笑两声。他拍了拍雪人宽厚的肩膀,意识到今晚是该早点休息了。

 

 再睁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在天花板上打出斑驳的光影,看样子今天天气很好。李然甩了甩头,并不疼,昨夜的酒精已被消解彻底。被窝外很冷,但他实在不想错过这样好的阳光,于是一鼓作气地翻身下床。

“起来啦!”妈妈在厨房里处理今早刚买的螃蟹,听到拖鞋声便继续发问,“去给你买糯米饭团,吃不吃?”

“吃!妈,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我儿平时独当一面过生活,回了家嘛,就做几天小孩!”妈妈麻利地披好外套,“还是紫米,包腊肠,蘸白糖?”

“嗯。”

李然踱步来到阳台,看看昨晚趁他酒醉就搭讪的雪人。现在的它老实得很嘛,被日光浴晒得汗涔涔,边缘也晶莹剔透起来。

“还让我带你去美国呢,自己先化啦!”李然伸展出一个大大的懒腰。

“我只是要变成水了而已啊。”

手臂卡在空中,残留的睡意从李然头脑中“轰”一声撤得一干二净。他慌张起来,背后瞬时冒出一片冷汗,瞪大眼睛问:“谁!?”

难道昨晚的对话是真实的?难道那花瓣嘴是他无心成就的画龙点睛?花瓣没有动静,声音再度传来:“还是我啊,昨晚上可没见你这么大反应。”

“昨晚我醉了,你个雪人为什么会说话!”李然惊惧着,害怕雪人会从背后伸出一双长臂,梦魇般把自己捉进异世界。

“我不是雪人,我只是它的一部分,看样子马上就要化成水了。”

“你会动吗?”

“化成水之后就可以流动了。”

“你可以想往哪里流就往哪里流吗?”

“那倒不行。”

看样子对方并不会造成一些太过危险的威胁。

“你为什么会和我说话?你有同伴吗?”

“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些同伴,但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人类是什么,更听不到我在和你说话。”

李然心中有十万个为什么亟待解答,但他总不能一直站在阳台上神神叨叨。等会儿妈妈回家来,岂不很奇怪?他索性决定用二分法,把正与他对话的这一部分分离出来。他从厕所找来一个二号盆,大着胆把雪人的头挪进去,端进客厅后低声问道:“你在这里吗?”没有声音。黑豆眼睛茫然与他对望,看上去矜持客气。李然放下二号盆,再去阳台上确认声音是否还留存在原本的盆里。得到“在呢!”的回应后,他确信自己的方法有效。李然把二号盆清空,继而将阳台上的雪人身体像切蛋糕那样再次一分为二,重复刚才的做法以不断缩小范围。反复几轮之后,他终于把声音的来源定位到两个拳头体积的雪块中。

时间把控得也十分完美,李然刚带小雪块回卧室,就听见妈妈开门的声音。等雪消融成水,他会再找一个水瓶将其彻底密封,以防止水分蒸发。他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正想着,突然听到妈妈在厨房喊了一句——

 “哟,你把这雪人头放在水池里做啥呀!”

 

 周二的清晨,天色尚早,街道仍是暗色的。凌冽的晨风吹过,李然立刻感到寒意顺着衣领灌进内里。小区门口的早餐店已经升起袅袅白雾,但长队还要过些时辰才会出现。妈妈趁着他洗漱的时间已经替他买好了最爱的煎饼。分别就在此刻。“吃饱了不想家,到那边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注意安全。”李然弯腰抱了抱妈妈,熟悉的身躯常年散发着同一款洗衣液的清香,把过去二十多年的爱全部牢牢穿在一起。

“回去吧,外面冷。”李然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行李箱轮子在地面磕碰出有节奏的声响,他鼻头酸得难受,只得顺着前路奋力快走着,把思念与不舍,和母亲必定伫立良久的身影都狠狠抛弃在后。

李然当然也喜欢在美国无人管束的自由,但到底要用拿孤单作代价。此程回国之旅的初期,他还不能自如应对家人朋友甚至街坊四邻的过度关心,但现在刚刚适应被故乡所承接,却又要离开了。

路程漫长,李然需要辗转两座城市,依次搭乘地铁、高铁、和两架飞机。他三次把沉甸甸的行李箱挪上安检机的履带,每次都尽量轻拿轻放,仿佛这28寸高的庞然大物里装着一盒鸡蛋似的。尽管没有一个工作人员会去怀疑一瓶被两层保鲜袋密封住的水,李然依旧在托运程序中惴惴不安。

没错,他真的把水带出了国。小外甥无心送出的宝贵礼物,竟开始让他萌生出被陪伴的期许。

经过前几日的交流,李然大致知晓了水朋友的命运。高空气温很低,云朵好比柔软的子宫,孕育着无数小冰晶——其中就包括这位水朋友。它忘记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的意识,不过自那时起,它和周围众多同胞一样,乖乖等待着母亲的分娩。恰有一天,当它长成一片独一无二的雪花,便开启了记忆里的首次下落,命中注定地飘向大地。并不是每一朵雪花都有灵魂,所以它会和其他雪花融合,体积不可逆地增长,直到与另一个有灵魂的个体边界相交为止。

正是被李然带回家的那天晚上,它突然发育出与人沟通的能力。如果李然没有对它进行任何干预,那么它之后大概率会化成水,随后顺应自然的派遣,也许会在某一天再次变成固态或是气态。水朋友的一生能有九次相变,在那之后,意识会消失,记忆会被抹除。转世将让它无法再感受和预料未来的一切,况且它也有可能变成无法沟通的那一类,被其他有意识个体吞并。

这些天,李然一直在回味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信息,反复纾解心中千万团惊讶与困惑。他当然怀疑自己或许也不是正常的人类,并为跨界沟通的能力感到既兴奋又恐惧。现在,他身处平稳飞行于万米高空的客舱中,透过悬窗看到漫天白云,心里涌出许多前所未有过的感受来。三层玻璃外一定有许多水的同类,它们密密匝匝排在一起,数不清积攒起多少记忆与经历!一想到水朋友“出生”之时就在如此高度,李然就觉得自己分外渺小,不可控感从未如此强烈。

离家二十多个小时,李然终于落地美国。回到公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行李箱,当完好无缺的水瓶重现于面前时,心里的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欢迎来到我美国的家!”李然托着水瓶快速把小小的居所走了个遍,最后停留在镜子前。

“你的家人呢?他们没来吗?”

“没有,……”李然不知道水是否具备从镜中自我识别的能力,但他无疑看到一个容光焕发的自己正开心地咧着嘴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在美国的家人!”

 

 曾经的李然在工作日是典型的边缘型亚裔打工人,他总是毫无修饰地去上班,在工位默不作声地熬到下班。此间无论周围白人同事聊得如何火热,他都会因为惯常性的无法加入而放弃一切接话的可能。傍晚,当他终于推开写字楼的大门,吸闻到广阔天地里的新鲜空气时,方才觉得轻松些。他可能会去买菜,然后乘坐噪音刺耳的地铁回家,轻微的晕车感通常会在颅内停留,伴他准备简单的晚饭,继而滑入另一种形式的沉沦。无论是漫漫长夜还是闲来无事的周末,他总先是为能拥有大把仅属于自己的时间而感到欢欣,却很快又因寂寞的压迫而无法完全享受独处时光。长此以往,矛盾感逐渐漫漶到生活的许多方面。甚至有时候他明明很想出门散散心,却又因心底暗涌出“出门后什么都不会变好”的消极预设而失去动力,最终连换衣服都提不起劲。

然而现在,似乎一切都在变好。水朋友的到来给李然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延续着家乡特有的爱与关怀,为李然持续注入活力与希望,使他由内而外长出点难得的生机。李然不再满足于简单地将衬衫熨烫平整,他开始打理头发,修剪眉毛,搭配领带,喷香水。他怀带着对全新一天的期待出门上班,尝试和点头问好了一年但依旧不熟稔的同事搭话。他开始留心身边的一切,收攒起有趣的观察与观点,等着回家后与水朋友分享。下班后的时间不再被零食或手机消磨,和水朋友顺畅的交流体验让他不再苦恼于交不到一个知己。

“嘿,你知道吗?男生更难交到谈心的朋友……”李然有些羞于承认:“尤其是像我这样心思细腻、情绪充沛的类型……”

“男生和男生之间不常谈心,但男生和女生之间又很难建立坚固的友谊……”

“都说男女之间没有纯友谊,就算有,女生朋友找到男朋友后也会逐渐疏远……”

“因为人类世界里男女有别,朋友和恋人也都是需要寻找和维系的……况且很多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又会有变坏的一天,或者是被现实因素制约而无法再继续的一天。唉,在你出现之前,你不知道我有多孤单……”

“所以你没找到?”水朋友好奇的发问在李然听来却带了些审判的意味。

“没……我找得很累却了无收获,怀疑再也找不到,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性格问题……你的出现是上天送我的礼物。”李然伸手把水瓶抱在怀里,这是他从橱柜深处找到的瓶子,上一次使用还是在渐已褪色的学生时代。硬瓶身硌着他,没有温度,但是他却觉得抱住了少年时代的自己,和世间永恒的陪伴。没有什么能让这段坚固的友谊动摇,它将会是他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当初会问我会不会动了。”李然把水瓶重新放回桌上,看着自己映在瓶身上不清晰的脸,听水继续说:“没有主观能动性的我们,从来都无法选择要去哪里、见到谁。降落只是遵循地心引力的召唤,运行轨迹也只是乘风来去。冰雪霜雾没有亲疏之分,按你们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大同。”

李然觉得很有道理,他默默思忖:那么,主观能动性真的是好事吗?当大家都在为自己寻寻觅觅的时候,是不是反而让局面变得复杂和低效了呢?

先不管人类关系如何扑朔迷离,李然决定带水朋友好好熟悉自己生活的世界。双休日,李然计划带水去外面走走。起初,他是有点担心水朋友也能和别人对话,但几经考量,他还是选择相信它作出的口头契约。他们在博物馆感受历史的浩浩汤汤,在美术馆试图理解抽象的现代艺术,欣赏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中央公园,也在洛克菲勒圣诞树被拆除前,与树顶那颗由三百万颗施华洛世奇水晶铸成的华丽之星合影留念。表面看来,李然仍像从前一样独自去打卡餐馆或观看电影演出,但实际上水瓶在餐桌上陪他见证了流心蛋黄的诱人,也在顶灯熄灭后的剧场伴他共阅过许多个体经验之外的爱恨情仇。

又一个电影散场的傍晚,李然捧着水瓶走入华盛顿公园。公园中央的喷泉池仍是干涸的状态,几个滑板少年正在池中利用地形练着新招式。

“我很喜欢这个公园。等春天到了,阳光会在喷泉里打出斑斓的彩虹,暖风将拂动遍地盛开的郁金香。到时候我们就来长椅上晒太阳,我带一本书来读,你就看天上盘旋的鸽群,或者听城市艺人们公开的乐器演奏。”李然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最让他舒心的点滴,他无法将体会完好传递给其他个体,但至少今后他都可以带着水朋友一同体验这些精彩纷呈的生活场景。

“春天是什么时候呢?”

“还有几个月。纽约的春天总是来得有些难产,会有反复的降雨和气温变化。但是别担心,春天总有一天会来的。到时候除了这里,我还要带你去哈德逊河边骑车,那是我下班路上频繁行经的路线。到时候高楼大厦在左,夕阳同游人在右,空气中满是花卉草木与泥土的特有气味,别提有多自由!”

“哇,听上去真有意思。”

水朋友讲话没有语调,每句话听上去都镇定地失真。

 

 情人节这天,李然过得并十分顺心。当日工作并不多,李然很快完成后暂无更多事可做,可人在办公室也不能太随心所欲,只能听身边同事对过节一事聊得热火朝天。“Hey Ryan, who is your Valentine?”难得有好心同事愿意带他加入话题,李然心存感激但也只能摇摇头表示没有。于是,众人很快便又略过他,继续讨论起下一个他听不太懂的话题。

午后下起的瓢泼大雨一直到傍晚也没有打算停止的意思,李然虽然带了伞,但冰冷的雨滴还是顺着大风直往身上扫。裤子很快就被洇湿,整条腿同裸露在外的皮肤一起迅速变得冰凉。美国是个很能滋养节日气氛的国度,就像年末总是被包围在圣诞树、彩灯和响着铃铛的旋律里一样,情人节的街头也早被橱窗里的巧克力,广告牌上的爱心和几乎人手一束的鲜花拥围。那句小学就会背诵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成年之后的李然身上不停地显现、变形。其实和家人长期的隔离并不会让他“倍思亲”,更多还是一种与当地格格不入的尴尬。

回家的地铁上人很多,一位女士的伞被挤在李然本就湿了半边的裤管上,而她正忙着和面前的先生眉来眼去,对个人情爱以外的其他浑然不知。李然皱了皱眉头却选择忍住不说,他习惯在非母语的环境里保持缄默,只想快点回家去换一身干燥衣服。印有水渍的玻璃外,隧道内灯煞白刺眼,轨道与车厢在摩擦中发出刺耳的噪音。忽然一个急刹车,女士的重量惯性倒向李然,马丁靴实实在在踩上他的小腿。“Ahhhhh, that was insane!”女士尖笑起来,男伴也开怀大笑着将其揽入怀中。没有人要对李然发痛的小腿表示歉意或关心,列车重又开始前进。

回到家,李然立刻脱去湿透的外裤和鞋袜,放声吐槽:“你不知道今天外面雨有多大,恨死这破天气了,春天什么才能来啊!”

“下雨不好吗?”水朋友问。

李然意识到自己的说辞多少不太妥当,找补道:“没有不好,我只是更喜欢晴天罢了。”

“我本来也有可能是雨的。”

“但你是雪嘛,下雪还是比下雨好些。”

“如果我没有被你收集起来,现在可能就是雨了。”

“嗨,对不起。我真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我今天过得并不咋样,你暂且放过我吧。”

“也不用对不起,你到底是人类,和我不一样。”

李然不明白为什么水朋友要和他争辩这个,又为什么非要是今天。他没有多余的耐心去再解释,便用沉默掩饰词穷,翻找出干净睡衣裤后顾自走向淋浴间。

 

 余下的夜晚,李然和水朋友谁都没有再说话。公寓恢复了曾经的宁静,寂寞再度把空荡荡的家填满。雨势丝毫没有要减弱的意思,风倒是越来越猛烈。公寓大楼的隔墙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如果仔细感受甚至会有高处摇晃的眩晕感。窗外的雨水前赴后继往玻璃上扑,仿佛要来营救稳立在另一端窗台上的瓶装水。李然躺在床上,黑暗帮助他能更专心地思考。难道水朋友不想再和他一起生活了吗?难道它不觉得能和人类沟通是很酷的事吗?难道自己诚心建立起的友谊本质上是一场囚禁?难道自己发自肺腑地关爱不过是目中无人的自我感动?

当晚李然睡得并不踏实,梦境稀薄而易碎,他不断做着有水朋友出场的梦而又不断醒来。困意厚重,意识在完全清晰之前很快又被新的梦境取代。直到他被最后一个梦彻底惊醒,他掀被而起,对着水瓶大声问询:“你还在吗?”

“在。”

“太好了!太好了!”李然一把将瓶子搂过来,倒回床上呜呜大哭起来:“我梦见……你走了……”

“我是没办法自主行动的,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但我害怕……我不想让你离开……”

李然没料到自己竟会如此伤心,但自打这天起他的忧虑就再也没有被解开过。理智告诉他水是不可能长腿跑了的,但水都能和人说话了,它还是普通的水吗?好,就算它不会跑,李然也觉得自己的挽留不合情理,糟糕的是他发觉水朋友似乎在变得抑郁。曾经他教会过它用不同字数的“哈”表示开心程度,但最近“哈”的字数明显在减少。如果说四个“哈”没什么问题,那三个“哈”就开始显出敷衍,两个“哈”则带着批判和冷眼旁观,当水朋友最后说出一个“哈”来的时候,李然怔住了。这个人类社会永不会想到的极简表达仿佛是一次质问,或像是一口无奈的叹气。

经过半个月的低质量睡眠,李然发现自己重又开始了咬指甲的恶习。一天晚上,他吃不下去饭,只是盯着水瓶发呆。半晌后才说:“我应该放你走的。我不该强迫你做我的朋友,你大概恨死这个瓶子了吧。”

“没关系,和你聊天也挺开心的。世间万物,其实只有你愿意挽留我。”

“以后你会想我吗?嗬,我真希望你能想起我啊……但我知道这是自作多情。”李然心里也觉得水朋友的“寿命”客观来说应该会比他短吧,就算对方愿意记着自己,也没法太长久。

“可能吧。其实我最近有时候会想起另一片雪花。”

“哦?怎么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李然愕然。

“当时我们都在天上预备降落,它和我一样都是此生初次。它有些害怕,我就安慰它说,没关系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当真当下起雪来,我们就都由不得自个儿了。起初我还能看到它,但很快就再也找不见。我其实觉得降落过程还挺有趣,所以有点好奇它后来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李然说不出更多话来,一时辨不清自己带着水朋友跨越那么远的距离来到美国是否已经达到罪大恶极的程度。

水朋友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其实我们的命运向来是被天地安排好的,谁也记不清自己轮回过多少世,拿不准世间是否真有重逢。不过,我倒真想谢谢你,因为你的努力,我们竟能不停地重遇,这段经历太令我感到意外,是个奇迹。”

“你还想见它吗?”

“它大概早已完成九次相变,哪怕现在出现在我身边,我们也无法相认啦。不过,这样也好,今后我无论遇到谁,都可以当成是它嘛。”

 

 纽约还是没能暖和起来,但李然决定不再原地等待。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他和水朋友最后一次从公寓窗前眼看天幕缓缓褪去深蓝,在亮光中逐渐泛出暖色。他打上一辆去机场的出租,决定让一次西海岸旅行成为他们分别的序章。六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拉斯维加斯,李然直接租车前往北美大陆最低点——位于死亡谷国家公园的恶水盆地。

盆地因为极高含盐量而显得苍白,龟裂的地面凹凸不平。如果不是看了介绍,人们很难会自然联想到这里曾经降水充沛,并拥有一片巨大的湖泊。百十万年的沧海桑田,是李然永远无法体会的时间跨度。

“你那个时候就在了吧,只是你一直轮回,无法拥有那些古老的记忆。”李然选了一块略高的地势坐下,把瓶子举到脸侧轻轻地说。

“也许你也是,我们可能一样古老。”

“也许轮回并不总是在同一种形态下发生……会不会很久之前我是水,你是人?……对!也许这就是我们现在能交流的原因!如果有一世我们都成了人,那时候你也会知道什么是想念的滋味,我们到时候一定要一辈子都做朋友!”李然抬眼望向远方绵延的雪山,心情渐渐开阔起来。但不一会儿,他又喃喃自语道:“相见本就是缘,我又何必总是贪心呢?至少,我们都属于这方宇宙。”

离开死亡谷,李然一路向西前往洛杉矶。三个半小时的车程从黄昏开入暗夜,如果不是水朋友作伴,李然定会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一直延伸到无尽远方的长路上空旷荒凉,后视镜里也没有一辆车。此刻,浩瀚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唯一还在移动的物体。当远方被浓稠的黑夜彻底吞没,汽车像是宇宙中一粒漫游的粒子,毫无规则地在空寂中飘荡,没有源头也没有归宿。

中途,李然把车停靠在路边,亮起双闪稍作歇息。

“真亮。”水朋友却说。

李然顺着指引将目光投向幽深的天幕,半分钟后,当他的眼睛能逐渐适应这浓墨般的黑,他诧异地看见漫天的繁星——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拥挤的天空!他把水瓶举到眼前,让璀璨星河在水中模糊地摇晃,心底催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限温柔。

 

 晚上十点多,李然逐渐驶回文明社会。这个季节的洛杉矶,气温比纽约温暖许多,笔直而高挺的棕榈树为整座城市塑造着别样的性格与活力。除却充满传奇与经典的好莱坞、纸醉金迷的比弗利山庄,李然最想去的其实是迪士尼乐园。

那里是李然从小到大的梦想之地。在美国工作后他本有更多时间和机会前往,但偏偏找不到合适的人结伴,索性将其搁置了。现在,他和水朋友身处这座全世界第一家迪士尼,共同见证梦幻开始的地方。为了和水朋友时刻相伴,李然只在园内闲逛和尝试一些温和的项目,他真正想要邀请它欣赏的是夜晚烟火秀。

儿时每逢过年,李然家都要买很多呲花。吃完年夜饭姐姐就带他去楼下找一片空地,姐姐先点燃一根拿在手里,再让李然拿另一根去引火,不一会儿两根呲花就都向外喷散出彩色的焰火,硝烟味乘着冷风直往鼻管里灌,那样的气息多年后仍让他记忆犹新。姐姐会反复提醒李然小心火星子别蹦到新棉袄上,而他则在心底盘算究竟是几根一起点酷炫还是节省着点好多玩一会儿。库存总会耗尽,于是他们眼巴巴开始看别人放地陀螺、冲天炮或是魔术弹。午夜将近,满小区的爆竹声早已吵得人听不见电视机里的春晚,他们便都捂起耳朵耐心等待,一直等待到大年初一的上午,满地皆是千响大地红燃放后的红纸屑,他们弯腰在其中仔细巡查没点着的漏网之鱼,直到把各自收集来的炮仗聚在一起听个大响。

李然长大以后就很少再看到烟花。他过年总不在家,况且家乡已经禁燃多年。所以,当游客随着音乐广播开始往中心大街上聚集,当灯光将所有人的目光牵向睡美人城堡,李然激动地捏紧了瓶身。

等到奇迹时刻降临,正如无数电影开头的动画特效一般,烟花从城堡侧部腾窜出一道弧线,在塔楼之巅热烈绽放。人群放声欢呼,肆意舞动,李然觉得自己在做梦。只有在童话世界里,他与水朋友的交流才可以顺理成章,也唯有合理的事物才会被期待细水长流。王子刚刚吻醒沉睡百年的公主,而他很快就要放它走了。尽管眼前热闹非凡,但都远不如自然界里最稀疏平常的一场电闪雷鸣来得彻底而直接。当下的嘈杂里,李然没有机会和水朋友做交流,他只是高举着水瓶,与其余游人一同纵情蹦跳着,不去注意随风飘散的烟雾,不去细想瑰丽的幻境正在人间走向必然的落幕。

 

 表演结束后,出园的人潮摩肩接踵。大家纷纷拖着过度兴奋后倍感疲倦的躯体,在公交车站前排起长队,逐渐忘记身后百米是一个似乎可以让幸福永驻的地方。

李然花了很久才回到酒店,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大灯关了,只剩厕所的灯为这陌生区域提供一点安全感。水朋友端立于床头柜上,李然问:“你会想我吗?”

“这个问题你几天前才问过。”

“是,但我就是想再问一遍。这也许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

“最后一个……?”水朋友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波动。

“嗯,你应该回到大自然。”

“哦……”水朋友沉默了。李然想要等它再说些什么,自己却先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圣莫妮卡海滩还很冷。李然沿着沙滩走在海岸线边缘,看浪花从远处一折又一折地扑来褪去,卷走一些沙粒,带上几团海带。

“我只能带你到这儿了,原谅我。”李然拧开瓶盖,“这里是美国的西海岸,越过太平洋就是我的家,是我们相遇的地方。可惜太平洋汪洋无际,我……”他想水朋友应该是无法重遇它惦念的另一片雪花,但他不愿亲口说出这个令人丧气的事实。

“我带你走得太远了……我也走得太远了……”

“那我们会重遇吗?”

又是一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李然开始虚构奇迹:“也许吧。中国神话里总说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天地混沌,无光无形,也许那时候你就在我旁边触手可及。我们现在应该回到各自群落中去,好好体验这一世,而之后可能的邂逅即使无法被辨认,也是印在各自命运之中的久别重逢。”

“我会想你的。”水朋友清晰地说,“你总是把眼睛凑过来……”

“因为我想记住这些同你一起看过的风景。你记住了吗?”

“我没有看风景。但我记住了你的眼睛。” 水朋友从未像今天这般有表达欲,它继续说:“有时候我恨自己张不开胳膊去拥抱你,像你曾经对我做过的那样。”

李然一怔,拿着水瓶的手颤抖起来。沉默半晌,他往陆地方向回走十几步,找到一片干燥平坦的沙滩。他缓缓躺下去,并把水慢慢倒上自己的胸膛。倾倒完毕后,李然把空瓶倒插进沙堆中,双手枕于脑后,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水朋友的拥抱是寒冷的,用科学来解释就是水分蒸发的过程正在带走他身体的热量。这便是他能送它的最后一程。成群的海鸥在灰云厚积的上空飞旋、鸣叫,李然觉得世界很静,自己的心也是。过去生活的二十余载,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勇敢豁达。他再不会讨厌未来任何一次的风霜雨雪,也不会惧怕任何一次分离别面。从此往后,世间万物皆是他亲密的朋友,他在这场亲手营造的告别中踏实地感受到自己正与整个世界紧紧相连。



(本文首发《世界日报》,连载于2025年7月8日至7月19日“小说世界”版面。)



作 者 简 介

丁一二 安徽合肥人,现居美国新泽西。哥伦比亚大学统计学硕士,目前从事数据分析工作。作品曾见于《世界日报》等处,文学爱好者,努力学习写作中。



北美文学家园459期。编辑:应帆  编发:应帆

文中图片来自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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