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 —— 13

刘费明 (2025-08-21 08:47:56) 评论 (0)

九  北京绝唱    2005

对话沉疴

二嫂终于先走一步,她是光辉的楷模,也留下巨大的身影。

她给圣徽电话:“我已经住进积水潭医院,你赶快来一趟。”

圣徽刚料理完母亲吴凤起的后事,身心俱疲,又忧心忡忡赶赴北京,不知小姑病情。她打定主意:母亲去世的消息不能告诉她,以免加重其病情。

她被带到积水潭医院六楼长廊的尽头,那个单间病房。

推开门,绕过屏风,小姑早已站在那里等候。圣徽心头一松:能起身走动,应非急症。礼进见她及时赶来,面露欣慰,示意暖瓶里有热水可以洗手。

这间约八平米的单间病房,卧卫俱全,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大医院得到如此待遇,多半是美金支付的效力。无论如何,沉疴之身有此清静之所,悉心照应总归是幸事。

深知小姑近年染上洁癖,圣徽挂好背包外套,认真打肥皂洗净双手,提醒自己:务必瞒住母亲离世的消息。

相对而坐,圣徽打量着小姑消瘦的脸庞。

没等她张口,礼进劈头就问:“圣初到天津了?给你妈下跪了?” 

圣徽瞬间破防——母亲去世的消息、圣初跪拜的临终场景,都被赤裸裸地摊开,她感觉被无数隐形摄像头追踪,无处遁形。

1977年送祖父到长安街,小姑就是这样突然现身,而且知道一切,现在重温跟那时的不适。心想,是小姑在天津安插了耳目?还是没心没肺的堂嫂告诉她一切?

礼进并未在意圣徽的沉默与不适,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涩意:“不会有人像圣初跪在你妈那样,跪在我面前。绝对不可能的。” 

圣徽像安慰一个没抢到玩具的小姑娘那样耐心地说:“其实您也有大孝子啊,圣时常说,他在煤矿挖煤那会儿,您给他寄书寄字典,鼓励他翻译一篇毛利人制作独木舟渡海去澳大利亚的文章,给《世界知识》译稿。虽然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翻译出来,但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真心盼他好、怕他沉沦。这才支撑他一步步上进,走出掌子面。

后来他回天津念书,您还时担心他不能融入小布尔乔亚圈子, 让他去您北大同学屠珍家蹭文明;还有,您去美国替他打前站,让他落地生个生根,这份恩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我病成这样,他连一句问候也没有?”礼进追问,带着病人特有的脆弱。

“他又动大手术了,”圣徽尽量让语气轻松,“这次不知又割掉了哪个零件。他那些倒霉的内脏:成对的拿走一个,整块的割掉半拉……您别揪心,他是九命猫,命硬着呢!他要是能在这儿,保管给您磕响头。” 

见小姑释然,圣徽起身:“小姑,我去银行,您有什么要办的吗?”

她掌管着小姑的全部现金:有近年出手的郑板桥画作的三十万人民币定期、一份故宫发的退休金,一份自动转入美金账户的每月300美元美国退休金。

“银行没事。我累了,明天见吧。”小姑满脸倦容。

圣徽在银行查核无误后,返回禄米仓的住处。

前两天入院匆忙,家里一片狼藉。叫来对门的黄婶,两人合力换上崭新的被褥,又将小姑用不着的旧单子、褥子、被子和衣物悉数清理出来,交由黄婶处理。直忙到天黑,圣徽才得以坐下喘口气。

第二天的谈话顺畅了许多,显然,小姑经过一夜思量,已理清思绪。

她开门见山:“你妈……最后说了什么?”

“我妈说:‘圣徽,你要像你爷爷那样厚德载物,甚至可以更宽容、更大度、更尊重每一个人。真能这样,也就不枉老母我带你来人世这一遭。’”

礼进百感交集,轻声说:“我这辈子一直在跟你妈比:她的上海话地道,我上海话也要漂亮;她讲英文,我要将英文当作专业;她上大学,我更要上大学……可到头来,我还是输了。” 

“大姑说,人最需要仁、智、勇三达德,您比我妈勇敢。

“在谭家菜馆当面责难五老太爷没肝胆?你妈更勇敢,而且一辈子没输过。”

“一辈子没输过就是没有尽限,没有仅限发挥的人生是缺憾的人生;悲剧往往是才能过度使用的结果,悲剧英雄才是真英雄。”

安乐死吗?

礼进认真考虑过安乐死。

这是一个在穆斯林国家根本不能谈、在中国谈了半个世纪也没有结果的禁忌话题。唯有像瑞士这样的地方,法律承认人结束自己生命的尊严。

为什么要安乐死呢?

痛苦——疼痛是肌体受到伤害时的预警,让你立马采取行动制止这伤病;如果置之不理,或无药可医,疼痛加倍;如此恶性循环,无法忍受。精神上的苦刑更可怕,死亡的威胁时时处处,无可逃遁。死,是从未经验而正在经历的过程,凄冷、孤独。

透支亲情——久病床前无孝子,在死的过程中,将生理上、心理上的痛苦甩給看护他的亲人。亲情再多也架不住每时每刻地焚烧,远亲一个个离去,近亲、最亲往往受到最大的伤害。死时已将终生积累的亲情挥霍殆尽,甚至透支,空留遗憾乃至愤怒,何苦?

她做过功课,也盘算过,安乐死至少越过三道坎。

第一道是花费:照规矩,需要两位陪同,赴瑞士需停留两周,加上流程与手续,少说也要几万美元。也就是说,倾尽所有外汇,也未必够用。但她不太介意。到了这一步,不必再为别人省钱,哪怕花光所有,也要为自己减少痛苦,争体面和尊严。

第二道坎是时机:最理想是在生命“断崖式下坠”之前完成决断。这样既保住了质量,也避开了痛苦。但现实从不那么理想。真正要行动时,往往是在病情刚恶化但尚能自理的时候。也就是说,死亡会被人为提前。早死半年,值得吗?她问自己。过去的半年,他的生活已无质量可言,丢掉并不可惜。

第三道坎是伦理:瑞士要求一亲一友全程陪同。这个,几乎无解。现代人嘴里说“尊重选择”,但真到生死边缘,少有人愿意“护送”亲友走完最后一程。在传统观念里,活着就是希望,见死不救是滔天大罪,更别提送人去安乐死,那简直是不孝、不义。

她想来想去,知道这条路对自己多半是走不通的。那便退一步,接受死亡,和它和解。配合医护,配合亲人,也配合命运。余日虽短,也要有质量。她一生精打细算,此时却开始用记忆与清醒给灵魂积蓄一点余温:不是为别人活,不是为晚节保全,只为走得澄明。

也许自然才是最体面的一种安排。

芬太尼 

翌日一早,圣徽来到病房,绕过屏风,一个不同的小姑出现在眼前:她穿戴整齐,换上走路的球鞋,圣徽笑了起来:“小姑,瞧您这精神头儿,要不要出去?” “上马路不行了,但可以跟你在精神领域远游。”

难得她有这样的好心情,圣徽快速地整理病房,将换下的衣服放进塑料盒中,接着收拾病床,一切都干净平展后,倒了一杯热水。

小姑笑着说:“我动作不快,但喜欢看别人手脚麻利。”她稍顿了一下,

接着说:“今天早晨醒来,我先想到‘死’。这个沉重的课题我想过很多次,每次都不能深入。最近进入这个特护病房,我才知道死之将至,要认真思考了。我认真想过安乐死,但你这一关就不好过。”

“让我背上骂名?所有人都要说我谋财害命。小姑,您现在要考虑配合治疗,减轻痛苦,尽可能提高生活质量。”

“死是人生的一个阶段,迟早要发生,躲不过去的。你说得不错,要提高生活质量。但也要认真想到死,想想在其余下的时间里,还能做什么为自己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您说提高生活质量,连止疼药都舍不得吃。”


“我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候再吃。”

“那是芬太尼。”

“快别说芬太尼了,我吃了¼片,吓死了。”

“想让您体会一下这药力,谁知您会反应成那样。”

“我吃了药,马上就觉得飞起来了,看到从未见过的色彩,听到从未听过的仙乐,闻到从未闻过得芳香;像坐上过山车一样,一会儿落到谷底, 一会儿升上天空;突然下坠,自由落体式下坠,越来越快——掉在地上一定会摔死,可就是不着地,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吓得我浑身冷汗,心就要跳出来似的,可还在飞速下落,什么也看不到——没法跟你解释那种恐惧。过了好久我才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碰芬太尼了。”

“但是,您没有痛苦了呀。”

死的思考

能带走的只有人生经验,吃到肚里、看到眼里、感到心里的。我的体力不够了,吃不动、跑不动,唯一可以做到的是感悟这个世界。有人说 围着地球转十圈,不如在自己心里转一圈,再做一次深度探索。”

“您会为我们做很多事情,您绝对有活着的价值,活着你们告诉我们如何面对这死亡。”

想起一句宋词:‘却道天凉好个秋’”

圣徽说:“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作者那时暮年,前程尽失,心灰意懒。但他知道,秋,无法逃避,不能一味哀叹。秋有粮,有美,有收成,是给看透苦难之人保留的馈赠。秋天是严冬前的季节,春夏做错的事情,补过的季节。他也告诉告诉来人,秋日天高气爽,清凉舒适,好好活着。”

“叫您这一说,更觉得这几个字的哲理。”

“你想过吗,唐宋诗文大都是‘忠君爱国’‘怀才不遇’,只有这句说到普遍的悲秋的感觉,超越自我,进入人类大我的领域。”

小姑说:“我年轻时想到死,那时,爱恨荣辱、汝瓷香炉、家族姓氏……意义何在?我感觉正向向那没有大地,没有海洋的无底虚空坠落,每逢这大无可如何之时,总有向善的温暖,让我欣慰。我应当做好事,做表率,即使在弥留之际也要告诉人们天凉好秋。”

病中感悟        

礼进曾经想过,作为戴家的长子长孙,圣初有资格继承香炉。过去的岁月,她常在梦中看到:圣初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听到怯懦的声音:“小姑,您……从未给过我一点关爱。”惊醒,冷汗涔涔。这一生,为了戴家后代“出息”,她耗尽心力与积蓄,却也做过不该做的事,尤其在长子长孙心上刻下累累的伤痕。

一个清晨,当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噬咬骨髓的时候,圣初出现在门口。礼进心头猛地一颤,挣扎着起身——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来了!带着妻子,带着被伤得体无完肤的隐痛,穿越千里而来了—— 血脉终究斩不断的呀。

圣初问候和小叙之后离开,担心小姑太累,不敢久留。

他们走后,礼进不由得想起,1977年,七爷在北京受到的冷遇,回到蚌埠就病倒了。半年后病危,电召散落四方的子女前来见最后一面。

看着奄奄一息的老人,满堂儿孙无不垂泪。唯有礼进,挺直脊背,一滴泪未落。她的冰冷让一生刚硬的七爷流下浑浊的老泪——他为至死未能得到小女儿原谅而落泪。

此后的二三十年,那一幕常在深夜里把礼进唤醒。她反复问自己,为什么在父亲油尽灯枯时,吝啬到不肯给他一个微笑,一句宽慰,一滴眼泪?

圣初突然到来,她害怕了,害怕圣初来为爷爷复仇,用同样的冰冷,将她钉在悔恨的十字架上。

“圣徽,”她声音嘶哑,“去找你堂哥……问他,对我还有什么怨恨?我怎样才能让他……出口恶气?”

圣徽在廉价小旅馆找到圣初,转达了小姑恳切的悔意,她说:“小姑表面是一块冰,心里是一团火。我小时候,每年都会收到她寄来的学费。”

“我也收到过她寄的学费。”圣初扯了扯嘴角,冷冷地说,“哪里是什么学费?分明是一辈子还不清的感情债券,让你到现在还在替她背书!”

“你心里那个死扣是解不开了……可是为什么你还要来呢?”


“爷爷走前嘱咐,”圣初望向窗外灰蒙的天空,“他说,‘你的小姑无儿无女,晚景凄凉,你要善待她。’我拍过胸脯……这次来,就为兑现我的承诺。”

圣初到北京后,对周遭的喧嚣置若罔闻,唯独小姑隐忍的痛楚让他坐立不安。次日,他不由分说,粗暴地将她送进积水潭医院表姐夫的手术室。做摘除胸部神经的微创手术,让那如影随形的剧痛神奇地消散。此前无论圣徽如何劝说,甚至操刀的医生亲临,都无法撼动礼进的固执;唯有圣初这蛮横的“关怀”,解除了她的痛苦。

这份“仇将恩报”,像一本厚重的天书压在礼进心上。过去几十年里她何曾触碰过圣初的衣角?更遑论一个拥抱。他太需要家族的温暖、信任与依托了。

她问圣徽,圣初说了啥?“他说,爷爷到最后一刻还嘱咐他,要他好好照顾小姑。” 七爷, 她的生身父亲,备受她冷暴力摧残的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那样关心她。”

礼进决心已定,香炉!让圣初保管这家族图腾,让他初尝被信任的滋味,也让自己的愧疚略微得到补偿。她示意圣徽,将香炉郑重交到圣初手中。

小姑为补偿她对圣初的错待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很了不起,什么时候表达悔意都不晚,一切能补过得举措都不过份。但 她觉得圣初本人已经病入膏肓,只怕他会走在小姑的前头。

香炉去处

那夜,礼进睡了个难得的好觉。翌日清晨,一股尖锐的不祥预感将她刺醒。“打电话!”她声音颤抖,“圣徽。你帮我要回香炉!”

“迟了。”圣初的声音由电话传来,平静无波:“李欣昨夜已带它回到上海。”

香炉消失的讯息,撤去了最后的掩饰,那些口口声声“探病”的亲人们,无论住在五星级酒店还是在澡堂过夜的,顷刻间如潮水般退去,病房重归死寂。

以后几天,礼进粒米不进,一语不发。

礼进一生傲慢狂狷,刚愎自用,连她的孙辈都看不下去,好言相劝,她竟勃然大怒,“什么?我有过错?就算姑奶奶冤枉他,他能怎么着?老实儿地给我受着!” 如此使性斗气,上下四代人都让着她,她一生肆意横行,何曾受得了如此重创?圣徽心疼地守在她身边,希望她能想开:戴家后继乏人,没人能看护这个祖传宝贝,落到堂嫂家未必是坏事;堂嫂颇有些收藏,她那紫檀博古架上南宋龙泉窑明代德化瓷,汝瓷香炉上架琳琅满目,相映成趣。

堂嫂家家风古朴敦厚,能收养厚待戴家的不肖子孙,难道不能收藏保管戴门宗室的传家之宝?

礼进从那沉重一击中恢复过来后,问:难道真诚忏悔只配被如此践踏?

难道这上苍竟吝啬到不给垂死之人一丝暖意,半点救赎?


圣徽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垂危的老人,只用热毛巾擦拭她那蜡黄脸颊。

她说:“你知道香炉神奇吗?每当点燃供香,亲人的身影便在青烟中浮现;待要辨认时却一一遁形,不知所终。” 她看着圣徽微笑:“你不相信?难道我偏偏在无法证实的时候告诉你香炉的神奇?”

看得出来小姑终于从那致命的一击中恢复过来, 她显得轻松宽容,用她的大度点燃大限前夜的微光,一丝源自深渊的暖意。

她强打精神,让圣徽搬出珍藏的“古董”:爷爷留下的锈蚀斑斑的五铢钱、躲过浩劫的陶俑;精仿摹本的韩干骏马、唐寅的猛虎,只因加盖了失势皇十四子允禵的藏印,赝品竟成了宝贝。多么荒诞!像不像一个遍体鳞伤的盔甲,靠着无名子侄修补,就可跻身殿堂而不朽?

她眨了眨眼,驱散无用的思绪。手指拂过冰冷的物件,声音疲惫却清晰:

“统统……变现。照亲疏远近……分了。”


喘息片刻,她望向圣徽,目光穿透了时光:

“你爷爷……早年,从他舅舅手里买下块地,葬了高祖、曾祖。看坟的佃户免租……后来地归了公,看坟……就得花钱了,如今……一年要四位数。”

她顿了顿,仿佛卸下千钧重担:

“往后……看坟的钱别再付了。你也不必去上坟。谁若要去……你出路费——这笔钱我已存好。不管够不够不管剩多少……二十年后你这‘末代族长’……也该谢幕了。”


她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光尘埃,一个漫长的停顿之后她说:“1963年团聚时忆甜思苦……把圣初臭骂一顿,没有道理……我遭遇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活该。” 她微合着眼,似在咀嚼那份迟来的清醒与和解。

病榻前的日子一天不似一天,小姑让人在面前支起一方素帕,自己的痛苦不想让别人看见。这天,她示意要撤去手帕,吃力地漾开一丝微笑,示意徽怡从她的枕下摸出一个锦囊,那里面是那枚印着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金币——二十八年前那个冬夜,祖父颤抖着从旧呢大衣内袋里摸索出来,带着他掌心的微温与沉甸甸嘱托,交到她手中的金币,跟这枚一样。


“徽怡,这个…给你。” 

小姑深深吸了几口气,积蓄着最后的气力,目光温柔而深沉地凝视着徽怡:“很多年前…爷爷告诉我…他有两块一模一样的金币…”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一块给了我…” 她顿了顿,眼神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那个在长安街边,她一眼认出这枚金币、看穿祖父心底秘密的时刻,“另一块…他说…要留给他最牵挂的…孩子…”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徽怡脸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与托付,“徽怡…那个孩子…就是你啊…”

圣徽的心如同冰封的湖面崩裂,祖父当年手持金币的手、路灯下小姑的目光、此刻掌心的金币,像一波波巨浪,将她卷入情感漩涡。

她整个人融化了,化作一滴滴蜡泪流向那将要熄灭的烛光。

第二天凌晨,小姑一阵悸动,看起来她非常痛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体内所有的警报同时拉响,任何措施都无济于事,突然她说:“芬太尼!”

圣徽忙把温水倒入茶杯麻将早已碾碎的芬太尼药片调成糊状,倒进掰开的口中,很快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蜡黄的脸渐渐变得殷红,那是她希望留给世人的印象。

圣徽弯下腰,轻轻地吻着小姑的前额,心中默默地说:小姑您帮过人, 也伤过人,但跟别人不一样的是您有忏悔和补救的勇气,您把香炉交给圣初,做得太好了。前天您问我,苍天为什么待你这样刻薄,我现在可以告诉您,苍天不曾饶过谁,苍天也不曾忘过谁。您做的对,苍天就让您迸发生命力,让最后的热血为后人留下光可鉴人的遗容。

圣徽将小姑的骨灰同祖母的、父母的骨灰葬在八宝山的山坡上。又跑了一趟上海,原想把分给圣初堂兄的那份银子和烧有他名字的景德镇小碗交给他,走在淮海路上, 她变了主意,避而不见,将这些东西打包快递。

回到禄米仓,西屋内的遗物和满架的线装书早已被亲友们扫荡一空。

正要离开,瞥见床下还有一双布鞋。不禁想起圣初少年时的童言:他练成“虹化”神功之后,谁欺负他,他能让那人蒸发,只剩下一双鞋。

果然,偌大的西屋内只有这一双布鞋,哪里还有小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