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啤酒加点糖

我很庆幸自己是在四月初来到本拿比湖边的这片针阔叶混交林的,不然就不会发现那几株长在太平洋野生酸苹果(pacific crabapple)树下的不知名的小灌木。

林子里的阔叶树经过长时间的休整,此际恢复了几分生机,不过尚未形成浓荫蔽日的局面,因而视野比较开阔。我在小径上一边散步,一边细数那些开了花的植物:柳树、黄花水芭蕉(Western skunk cabbage)、美洲大树莓(salmon berry)、印第安梅(Indian plum)、椭圆叶越橘(oval-leaf blue berry)…… 不得不承认,处于开花阶段的户外植物最好认,至于那些枝条仍光秃秃或刚刚长叶的阔叶树,非科班出身的我大多认不出来。

那几株灌木只有一米多高,还未发芽,枝条上就冒出了一簇簇棕黄色的柔荑花序。我借助识花软件,发现这是本省土生的落叶灌木“bog myrtle”(香杨梅,学名Myrica gale),喜欢湿地环境和酸性土壤,常与拉布拉多茶(Labrador tea)和道格拉斯绣线菊(steeplebush)生长在一起。我摘下一片花穗,用手指轻轻揉搓几下,果然闻到了一股甜美的香脂味道。只不过我见到的那几株香杨梅开的都是雄花,我认真地在四处找了又找,并未找到雌株。



(香杨梅四月份的雄花)



五月初天气渐暖,林子很快密起来,无数的太平洋野生酸苹果献出洁白如雪的花,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芬芳,葱茏的绿意在四处招手。香杨梅长出了很多披针形叶,呈螺旋状排列,叶片揉碎后,一股树脂的芳香飘散开来,闻后精神为之一振。



(香杨梅5月份的叶)

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欢写有故事的植物。它们历经沧海桑田艰难地活到了今天,每一朵花都代表了一些含苞待放欲说还休的惊喜,每一根枝桠都串连着辉煌与死亡的无常变幻。

香杨梅就是这样一种传奇植物,除了北美,它还分布于日本、朝鲜、俄罗斯、欧洲大陆、不列颠群岛等。从中世纪到十六世纪,它与西洋蓍草 (Achillea millefolium)、杜香(Wild rosemary ,学名Ledum palustre)、金钱薄荷(Ground ivy, 学名Glechoma hederacea), 夏至草(horehound ,学名Marrubium vulgare)等香草被古欧洲人广泛用于一种名为“格鲁特”(Gruit)的混合物中,用来增强啤酒的风味。 当地领主和教会对格鲁特啤酒实施特许经营权,并严格保密配方,从而人为地抬高了啤酒价格。而价格便宜的蛇麻子(hops, 学名Humulus lupulus)含有天然抗菌成分,比格鲁特混合啤酒更能延长啤酒的保存时间,蛇麻子花(又称“啤酒花”)带来的苦味和风味更加稳定更可预测,最终取代了格鲁特酒,独领风骚数百年。

自20世纪90年代起,北美和欧洲兴起的精酿啤酒文化重新激发了人们对不加蛇麻子花的啤酒的兴趣。商家们或将古老的格鲁特秘方发扬光大,或与现代原料相结合,或与蛇麻子花混合,推出各种风味独特的啤酒。

古人为何会发明啤酒呢?那是因为古时用麦芽发酵出来的啤酒大多偏甜或腻口,人们便把带有酸味或苦味的原料加入酒中。只有浓度高、便于储存、只需少量就能平衡口感的草本植物方能胜出,成为格鲁特家族中的成员。香杨梅和西洋蓍草的成分能使人产生兴奋感,杜香的叶子具有麻醉功效,比起后起之秀蛇麻子,这三种草药的组合更容易致醉。但我个人认为,过量饮用才是造成悲剧的主因。

啤酒花以碾压之势后来居上,风味依照产地也有所不同。英式啤酒花偏木质和泥土风味,德国啤酒花含有草本淡雅香气,以“贵族啤酒花”(noble hops)最负盛名。早期的欧洲移民将啤酒花引入北美,在独特的气候与地理环境下发展出多元系列啤酒花,或者带有热带水果香气,或者散发出令人愉悦的石南花或甘草根味,诠释别样的北美风情。

十多年前韩国电视剧《来自星星的你》风靡一时,女主角千颂伊那句“下雪天,怎么能沒有炸鸡和啤酒”直击每个人的心房。或许,广受欢迎的啤酒最能精准表达爱情的全貌?爱情既有甜蜜,也有苦涩,甜到腻的爱情是不真实的,苦涩才是成长的催化剂。经历了痛苦,才会愈发珍惜真情的美好。而甜蜜的爱情又赐予人们战胜艰难的勇气,在逆境中苦中作乐。

记得年轻时的我特别不喜欢啤酒的苦味,倒进酒杯的啤酒如果没有及时喝完,很快会变得更苦,更加难以入喉。二十多年前我在北欧留学时,波兰同窗发现我喜欢吃甜食却不爱苦味的啤酒,在几次同学聚餐时,特地在我的啤酒里加了一小勺白糖。他笑咪咪地对我说,不善饮酒的波兰老妇人和小女孩喝的就是这种加糖的啤酒。

加了糖的啤酒果然没有了苦味,喝起来十分爽口。波兰同窗还告诉我,冰淇淋要与喝咖啡搭配着一起吃。冰淇淋的冷甜与黑咖啡浓浓的苦味相互中和,味觉体验相当独特。我尝试了几次,果然妙不可言。

写此文前我特地上网查了一下,吃冰淇淋配黑咖啡在意大利被称为阿芙佳朵(Affogato),往普通啤酒中加糖在波兰并不常见。而糖是波兰传统饮料grzane piwo(mulled beer, 热啤酒)的关键成分。这种啤酒通常温暖辛辣,适合在寒冷的月份享用。其酿造方法比较特殊,人们会加入糖或蜂蜜来增强啤酒的甜度和风味,并和肉桂、丁香等香料一起加热。这种饮用方式源于十九世纪的波兰民间传统。

看来先人们早就参透了苦与甜的辩证法,并实践于美酒和美食中,在不断承受世间痛苦的同时,“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摘自波兰名诗),提升感受快乐的能力。

附: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名诗《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回想六月漫长的日子,

野草莓,滴滴红葡萄酒。

那有条不紊狂长

覆盖着流亡者废弃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看着那些时尚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即将开启漫长的旅程,

而其他的,带咸味的遗忘等待着它们。

你看到无处可去的难民,

你听到刽子手们欢快地歌唱。

你应该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回想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刻,

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窗帘飘动。

思绪回到那场乐声骤起的音乐会。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收集橡子,

树叶在大地的伤痕上飞舞。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鸟丢失的灰色羽毛,

以及那飘忽不定、消逝又重现的柔和光线。

(Try to Praise the Mutilated World

Adam Zagajewski

Try to praise the mutilated world.

Remember June's long days,

and wild strawberries, drops of rosé wine.

The nettles that methodically overgrow

the abandoned homesteads of exiles.

You must praise the mutilated world.

You watched the stylish yachts and ships;

one of them had a long trip ahead of it,

while salty oblivion awaited others.

You've seen the refugees going nowhere,

you've heard the executioners sing joyfully.

You should praise the mutilated world.

Remember the moments when we were together

in a white room and the curtain fluttered.

Return in thought to the concert where music flared.

You gathered acorns in the park in autumn

and leaves eddied over the earth's scars.

Praise the mutilated world

and the gray feather a thrush lost,

and the gentle light that strays and vanishes

and retur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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