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小小的彩漆铁皮文具盒。盒盖是天蓝色背景,左边角一个穿粉红衣服的小女孩,在灯下写作业。右边大面积的蓝色上一行黑字:
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爱迪生
打开文具盒,里面是铜黄色。盒盖背面印着九九乘法表。
这个文具盒很重要:不是因为它很贵,也不是因为它是我的第一个文具盒;是因为它上面那句话,主宰了我十二年。这句话,神奇且精准预测了我整个的童年家教和学校训练。青少年时期,我被一再教导:努力是一切。至于那百分之一的灵感,当然可以忽略不计。谁知道它是什么?谁知道它什么时候来?况且,“灵感只光顾有准备的头脑”,你准备好那百分之九十九就好了。
中小学,是我人生的巅峰,是我这辈子最努力,最发泡(这个字在我们的方言里读第一声)的时段,因为,那时我有信仰。努力是我的宗教。我相信大力出奇迹,只要够努力,就可以撬动地球。我这么想,也就这么做。我晚睡早起,读一切可以到手的书,在上学的路上背英语单词,做梦都在解题。我不能理解那些放学后,在我家旁边的山坡上游荡的小孩。我替班上所有成绩不好的同学担心。我想:他们以后怎么办呢?
努力,使我在一众懵懂的小镇孩子中脱颖而出、所向披靡。但我的理想远高于此。我要成为居里夫人、福楼拜、华罗庚、林巧稚……再不济,也要混个奥数金牌、省状元。将来我要当大律师、外交官、作家、重大科学发现者、名载青史、永垂不朽。我对专业没什么概念,只要能成名成家、出人头地,哪一行我都不嫌弃。哈哈,那时的我,可谓狼女野心。
但是,生活很快就会来给我一点更加真实的教导了。十八岁,我们即将出狱,即将自由,即将飞向远方。我十八岁那年,长江爆发了百年一遇的洪水。我自己,遭遇了信仰崩塌,因为我,高考没考好。这个没考好,有很多原因,但那不重要,没有人想知道你为什么没考好。反正是一锤子买卖,考完就完了。你只需要承担结果。
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完了完了,我这辈子完了。不如去死。我的第二个念头就是:什么大力出奇迹?去他妈的。骗子!在我最低迷的时候,我叔叔就劝我:“你前面都走得太顺了。现在受点挫折是好事。”这个话我当年是很难消化的,因为这不是挫折,是粉碎性骨折。从理想的云端,跌落到地狱的尘埃,我可摔惨了。万幸的是,我没有自杀,后来又坚持活了几十年。到今天,我觉得我叔叔可说得太对了。被现实掌掴几次、再摔个半身不遂,如果你还没有死,你就会变得深刻一点。
写到这里,我发现我下笔千字,离题万里。好,现在开始讲正题。努力到底有用吗?有,但是有限度。成功就一定快乐吗?不一定。失败一定痛苦吗?对。在我努力并成功的十二年里,我很少因为成功而快乐。如果我考得好,“行,这次不错。戒骄戒躁,下次更好!”“人家只是恭维你,不要当真。千万不能翘尾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跃。”如果我考得不好,“你想想你每天晚上坐在桌子前面,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有没有真的努力?”
在那些年里,失败固然让我羞耻,成功更使我恐惧:因为你怎么能保证下一次,每一次,都做得最好?换言之,我在内耗这个词还没有发明的年代,内耗着。我要对我所有的成败全权负责。任何时候,我爸不会放过我,我不能放过我。在高考失败以后,我终于获得了自暴自弃的权力。感谢这次大败,让我挣脱努力即可成功的邪魔诅咒。
现在,讲正题的正题,是我最近读过的书《基因彩票》(The Genetic Lottery by Kathryn Paige Harden)。虽然对现实的观察和体验,让我认识到:努力绝不能决定人生的全部,但是现在,我找到了科学的依据。有人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又一说:性格决定命运。这些可能都有道理,但是它们没有阐述、论证,所以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基因彩票》这个书就更全面深入、有理有据了。毕竟它用了259页,来讲一个道理:你命由天(基因)不由你。一般而言,人的一生由基因和环境决定。这个基因的部分,比如智商、性格、肤色、长相……你当然是无力回天的。而环境的部分,是不是就可以由你自主选择呢?绝非如此。首先,你的原生家庭就是你早期最重要的环境,你也没法决定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早期的环境和你自带的基因部分,也很大程度决定了,你长大以后会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你认为你所得的一切,来自你自发的努力?可是就连一个人想不想努力, 基因也有参与其中。就算是喜欢努力,这也是一种天份。
所以,懂科学,不内耗。一个人没有办法为他的人生负全责。幸与不幸,成与败,差不多一切皆是天意。放过自己,然后好好生活。
最后,回到我的文具盒:爱迪生试五千次,发明灯泡。我试五千次,可能发明不了灯泡。但是没关系,我可以用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