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朵

1
我从沉重的躯体中出来,飘浮到屋顶的横梁上,这是哪里?俯瞰的目光流窜于各个房间,其中一个似曾相识,熟悉的轮廓中隐隐透露着一丝陌生的疏离感。
太阳透过薄薄的窗帘打进来,像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房间的地上,书本、衣服、足球、鞋子四处散乱,似乎每件东西都无处安放。衣篓早就装不下了,裤子半截拖在地上,像个逃跑的证据。书桌上,喝了一半的饮料罐和零食包装袋杂乱堆积。床上,一个青少年,头歪靠在枕头上,右手无力地下垂着,手指几乎碰到地上那一滩血迹。房间角落里,浅蓝色花盆里种着的复活草,枝叶卷缩成一个枯黄的团,似乎累得永远不想醒来。
墙上一张挂着一张以旧金山金门大桥为背景的照片,几个男孩女孩鼓着双颊、瞪圆眼睛、咧嘴大笑,有人比出兔耳朵,另一个撅嘴扮酷,最右边的女孩伸舌闭眼,一副捣蛋模样。视线扫过每张脸,我的记忆如水草被从太平洋深处慢慢捞起——等等,他们不就是我“深海鱼俱乐部”的朋友吗?
床头正上方贴着另一张照片。一个男孩身穿七号球衣,抬腿准备射门。恍惚间,我觉得那球飞速朝我射来,穿过我的额头,击中床上的身体。脑中轰然一响,啊,那不是我吗?
四周的环境蓦然变得朦胧,我飘出了房间,来到厨房,瞥见冰箱门上贴着的高三课程表。哈,今天周三,第一堂课九点半才开始,不用那么急匆匆地。
厨房空荡荡的。我瞬间想当这片领地的主人。正要开冰箱门,卧室的门“吱”地一声开了。我一个激灵窜到冰箱顶部,静静窥视。一个看似刚从梦中醒来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晨光洒在她的脸上,细密的皱纹在眼角被勾勒出来。
“迈克,爱玛,准备起床了!”
这一声喊,划破寂静的清晨,让我不由得在冰箱上抖了一下。天啊,这句话天天听,耳朵都快磨出茧了。可今天我可以不听从。
她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迅速从冰箱里拿出三个鸡蛋放在台面上,转身去拿碗。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一个鸡蛋开始摇晃,眼看就要滚落。“小心,鸡蛋要掉了!”我着急大喊,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厨房一直都是妈妈的地盘。
记得九年级我在学校的烹饪课上学习墨西哥菜——法基塔(Fajitas),回家就想做给大家吃。妈妈看到我在厨房忙活,一脸惊讶:“你做饭?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心里有点得意,按着菜谱一步步来,拿出了橄榄油、酱油、辣椒粉、孜然粉、黑胡椒和盐,准备混合搅拌,做腌肉的料。结果一不小心,辣椒粉倒多了。妈妈眼尖,一下子冲过来:“儿子,这调料会呛得我们鼻涕眼泪一起流!”说完,她把我辛苦调的腌料倒了,自己重新调好一碗递给我:“用这个吧。”我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开始切鸡肉。可刀在手里有些不听使唤,怎么切都不顺。妈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我推到一边:“等你切完做好,黄瓜菜都凉了。作业多不多?还是回屋做作业吧。”一句话把我刚燃起来的热情瞬间浇灭了。
我无奈地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正好,《英雄联盟》那边队友在招人当峡谷射手,没多想,我直接加入了战斗,做这事比做菜拿手。
我趴在冰箱上,看着那个鸡蛋晃晃悠悠地滚下台面,“啪!”一声,鸡蛋落地,蛋液溅在了妈妈的裤腿和拖鞋上。她皱了皱眉,随意在厨房垫子上蹭了蹭鞋底,迅速打开灶火,倒入油,把剩下的两个鸡蛋打入热油中。不到两分钟,黄澄澄的蛋黄在锅中和松软的蛋白交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妈妈迅速取出五片面包,涂上黄油,放进锅里煎烤,直到面包边缘变成金黄酥脆。随后,她将煎好的鸡蛋夹在四片面包里,涂上花生酱,做成了两个三明治,并倒了三杯有机牛奶。
她随手抓起那片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仰头灌下一杯牛奶,匆忙喊道:“迈克,艾玛,早餐做好了,我要上班去了!”话音未落,已经冲向车库。轰隆隆的发动机声伴随着“咣当” 的车库关门声,她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忍不住想,她的同事会不会注意到她裤腿上的污渍?妈妈在一家公司做财务,每天早晨都是这样急匆匆的,好像时间永远也不够用。
空气中弥漫着煎蛋和面包的香味。我飘在餐桌旁,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妈妈做给我的早餐!我伸手去拿,可无论我的手伸得多长,怎么也够不着那盘子。仿佛在我和食物之间横亘着一条无形的沟壑。
阳光洒进窗户,暖暖的光晕让我感到一丝舒适。看着水槽里堆积的油腻碗盘和散落在台面上的食物残渣,我竟有点不安的兴奋——我可以当一回厨房的主人了!每次洗碗的时候,看到油脂在洗洁精的作用下慢慢从锅壁滑落,和饭渣一起被水冲走,彻底消失,我都忍不住心生羡慕:如果那些我不想面对的事情也能这样毫无痕迹地消失,那该多好。
我伸手去拿洗碗布,可布竟然从我手里滑落了。怎么回事?
我的目光瞥向水槽下面的垃圾桶,不经意间看见那些青瓷碗的碎片,心头一紧,凉气从脊背窜上来。那些碎片就像带着记忆的刀刃,直戳心里。昨晚跟妈的争吵,还有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像一阵冷风,全都回来了。
2
昨晚妈妈回到家,放下包便忙碌起来。她双手将零散的头发拢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两鬓的灰白发丝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儿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先随便垫点啊,晚饭马上就好。”我本来在厨房门厅里歇脚,看到妈妈进来,赶紧闪进自己的房间。
“吃晚饭了,迈克,艾玛!今天有你们最喜欢的西红柿炒鸡蛋和干煸四季豆!”妈妈喊了好几次,我才穿了一件长袖衬衫磨蹭着从房间出来,尽量避开她的目光。
妈妈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警觉:“大热天的,你怎么穿长袖啊?” 我装作没听见。她的手却猛然伸了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把袖子推了上去。猝然间她看到了那条盘旋缠绕在我胳膊上的刺青龙。龙的尾巴从手腕处蜿蜒而上,身体沿着前臂缠绕,龙头位于肩膀,张开大口,露出锋利的牙齿。那龙的颜色,是令人震撼的红、黑、蓝,鲜明的对比似乎要从皮肤上跃出。
她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就好像眼前的我是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的目光迅速掠过我胳膊上的纹身,试图看清那些扭曲的图案,却又即刻移开了视线,好像只要不看它就不存在。
“你,怎么不告诉我就去纹身?” 她声音里带着震惊。
“妈,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这一代很多人都有纹身。这是个性的一部分。” 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轻松点。
“你们,你们这一代人……” 她忍着,眼里尽是无奈。
我试着把袖子拉下来,“妈,你看,这是一条东方龙,很威严……”
她把头扭到一边,声音有些颤抖:“威严?我看着怎么那么吓人?”
“妈,这是我的身体。在美国,你不能总是用你那老套的标准来约束我!” 我忍不住回应她。
她开始哽咽:“你的身体……我知道……可我辛苦把你养大,期待你爱护自己的身体,不是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妈,这个纹身对我很重要,它能带给我力量!”
她把头转向我,眉头紧锁,屏住呼吸,沉默了半分钟后,终于爆发:“重要?作为一个高中生,你知道什么才最重要吗?把成绩提上去,那才重要!看看你那3.6的GPA,你觉得你能上什么好大学?”
又来了,一听她提大学两个字,我就来气。每次她开车接送我和同学们,只要有机会,她就拐弯抹角地打听人家的哥哥姐姐都上了什么大学。看到车上小伙伴们彼此暗自交换的眼神,我觉得无地自容,尴尬极了。
“除了大学就是大学,你还能说点别的吗?”
“好,那我们就说点别的!你和那个印度女孩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老在一起?” 她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桌上的碗碟被震得微微跃起,随后又跌回桌面,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妈,你真浅薄,根本不懂我!” 我声音颤抖着吼了出来,感觉心里那颗炸弹随时会爆炸。
“我浅薄?我不懂你?那你就讲给我听听!”她的脸颊微微抽搐,鼻翼随着急促的呼吸一张一合。
“说给你听?你会听吗?能理解吗?肯接受吗?” 我的火气像燃起的火焰,呼地一下烧了起来。“跟你说就是白费口舌!”我转身跑上楼推开卧室的门,一脚踢在墙角复活草花盆上。“咕咚”一声,整个盆身剧烈摇晃,摇摆了几下,最终无力地倚在了墙角。盆中那细长而柔软的复活草叶片被挤压得软塌塌地垂了下来,失去了活力。
“咣当”!楼下骤然传来一声刺耳的盘子摔地声音。脆弱的瓷器撞在坚硬的地板上,破碎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现在看到垃圾桶里这些青瓷碗碎片,我好像看到了昨晚妈妈那绝望的表情。咳,其实我昨天也不是故意要和妈妈作对,可怎么身体里就是有一股不断汹涌的躁动,不受控制。那些尖尖的碎片,把我又拉回到了昨晚的情形。
昨晚跑上楼,黑暗如潮水迅速吞没了整个房间,也吞没了我。孤独和绝望交织在一起,紧紧包裹着我,像沉重的枷锁紧锁着我的心。我挥拳、踢脚,却像打在空气中,毫无作用。我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中,看不见一丝光明。
其实,过去的日子,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付这些黑暗,但我不能告诉他们。他们永远不会真正理解,当我把刀片放在臀部(而不是手腕——我不想引起注意)时,那种微妙的快感和刺激,就像所有的痛苦都找到了宣泄口。每次对着镜子看到臀部上的黑斑和新的切口,我也想要停下来,但自残就像毒药一样,让我一步步陷得更深。
谁能把我从这苦海中拉出来?
还记得有一天在更衣室换球衣时,一同学无意中瞥见了我臀部的伤口。他盯着我看了整整一分钟,眼里满是惊讶和疑惑。
“哥们儿,没事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别告诉别人,好吗?”他点了点头,但眉头紧皱,脸上满是问号。
几天后吃晚饭时,妈妈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瞥了一眼号码,接起电话,听了几分钟后,脸色逐渐由放松变得铁青。她放下碗筷,站起身,从饭厅走到客厅。
我断断续续听她在说:“……学校心理医生?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只是青春期有点闹腾,没啥大事,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谢谢您的关心,我会留意的。”挂断电话后,她回到饭桌,用一种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你最近还好吗?没什么事吧?”
我其实心里很想告诉她:“不太好,有事。”但恐惧和内疚让我的舌头拐了一个弯:“都还好,没事。”
如果他们知道我自残,会怎么反应?能接受吗?我用脚想都知道答案。我给了她们一个正常的微笑,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口说道, “心理医生,看谁都像病人。”
一个嗝从心窝直冲喉咙,我硬生生把它压了回去。那个发不出的嗝在肚子里兜了几圈,最终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刚上高中的时候,妈妈就拖着我去和一个升学机构签了约。“三万五美元啊,还是税后的钱。不过只要对你有帮助,砸锅卖铁我也愿意。” 签约后,妈妈咬着牙对我说。我立刻感到肩上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咳,花了这么多钱,如果达不到他们的预期怎么办?我越想压力就越大,神经绷得紧紧的。每天两三点才睡,拼命应付那些AP课、荣誉课和各种课外活动。
可无论我怎么拼命,还是成绩平平。沉重的课本里压抑着我无法触及的目标。那种无法赶上的感觉就像是一条不断下沉的深渊,我越挣扎,越觉得自己离岸边越远。希望就像潮水一样,明明看得见,却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淹没,越来越远。
“同事的女儿进了麻省理工学院。平时也没看出她有什么突出的成绩啊?不知道靠的是什么神功。”
“约着吃个饭呗,一聊不就知道了?”
每次饭桌上爸妈漫不经心的谈论,都在我沉重的肩上再加一码。我后来学会了关闭耳朵。有一次学校发出邮件,说有大学信息介绍会,妈妈看了一下大学的单子,嘴一撇:“这些学校听都没听说过,还用去吗?”
我无法面对父母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每次他们问起考试,我都躲避。焦虑如无形的灰尘,悄无声息地落在心头,慢慢堆积成一座小山。我拼命寻找出口,试图让这座山崩塌,于是拿起了刀片,想用它割碎我的不安和压抑。但那种解脱是短暂的。每次结束后,忧郁和痛苦像潮水般涌回,更为猛烈。我看着那些伤痕,既厌恶又依赖,困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宫。我无数次问自己,谁能帮我摆脱这些?可没有答案。
我于是决定用刺青龙来给自己点力量,可结果却引得妈妈摔盘子,搞得一团糟。
我整晚上都在黑暗中和孤独较劲。清晨来的时候,我的头昏昏沉沉地,像铅一样沉重。妈妈喊我吃早饭的声音穿过房门传进来时,我听到“叮咚”一声邮件的提示音。我有气无力点开了邮件,眼前一阵晕眩——物理AP成绩竟然是C?历史AP也才是B。我手有点发抖,继续点开了SAT成绩——1500。我两眼发黑,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自责和失望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死死缠住。
“SAT已经是第二次考了,补习花了那么多钱,这次怎么也该上1550了吧?” 我想起妈妈那充满期待的眼神,瞬间觉得无法呼吸。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荡:“你是个失败者!”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我。痛苦、绝望、麻木,如同被困在心里的野兽,咆哮着、撕扯着。我再一次将刀片移向自己的臀部,轻轻贴在皮肤上。那一刻,冰冷的感觉带着一股熟悉的快感,好像滚滚的洪水找到了匝门,奔腾释放……
抬起胳膊,我猝然间看到了青龙的尾巴。妈妈的话在耳边再次响起:青龙,你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地跳着,似乎要炸裂了。一股躁动让我迅速将刀片划向龙尾,横着一刀,竖着再来一刀,就来个乱七八糟吧!疼痛压过了内心的苦楚。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痛感渐渐消失,沉重的东西从肩上滑落,跌入了一片寂静的海,身周的一切都远了,静了……
3
我还在厨房沉浸在回忆里,却见妹妹面无血色地跑下楼,哆哆嗦嗦惊恐地对着电话大喊:“妈妈,快回来,哥哥出事了……”我心头一紧,赶紧溜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地上的那滩血迹,我又惊又怕,慌乱中想拿起地上的衣物擦抹,却如何也抓不住衣物。我赶紧钻回自己的身体,想对她们说:“妈妈,妹妹,我没事的。”可怎么也张不开口。
随着妈妈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迈克,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醒醒啊!”接下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彻云霄……
恍惚中我好像在一只小船上,随着海浪的起伏,小船被轻轻抛向空中,又猛然坠回。海面摇晃着,把我摇晕了……时间过去了多久?
“叮铃铃”一阵电话铃声那么悦耳。我寻着铃声飘去,来到我熟悉房子。铃声来自妈妈的卧室。只见她爬在床上,眼睛红肿得像两个小馒头。她的手里紧握着一叠照片,我一看,竟然全是我的!
三岁时的我,小嘴嘟嘟,顽皮地眨着一只眼睛;五岁时的我,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开心地大笑;八岁时的我,穿着足球运动衣在操场上飞奔;十岁时的我,捧着钢琴演出后的奖杯,笑得特别灿烂;十二岁时的我,做出搞怪的表情;十四岁时的我,眼神冷漠;十六岁的我,只有一个背影,显然是妈妈偷偷用手机拍的。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指尖轻轻抚摸着照片中的我。泪水一滴滴落在照片上,模糊了昔日的画面,照片开始出现皱褶。她时而将照片紧贴在胸口,时而将脸埋在枕头里,肩膀微微颤抖着,低声抽泣。以往的坚强好像被风都刮走了,只剩下凋零和脆弱。她翻身将电话掐断,房间里只有啜泣声在空气中回荡。
妹妹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神情恍惚,眼神如同一片空旷的荒原。她不时地把头埋进双腿之间,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明天我还能看到哥哥。”
我很想搂过妹妹,告诉她:“妹妹,哥哥爱你。” 但我只能站在一旁,无力地看着这一切。
妈妈倏地起身从桌子上抓起一只墨水笔,把袖子往上一撸,把笔尖狠狠地往皮肤上扎,皮肤被撕开,细小的红痕逐渐扩散,血珠缓缓渗出。她在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MIKE, BACK”(迈克,回来)。每一个字母的完成都伴随着她的一阵细微抽筋。
妹妹惊呆地看着,好一阵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她扑到妈妈怀里,用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揉着妈妈红肿的胳膊:“妈,你还有我!”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到妈妈胳膊上的字母里,润进了皮肤。
金毛狗本来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这时猛地跳了起来,不停地摇着它的尾巴,伸出舌头舔着妈妈的胳膊。妈妈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一手搂过妹妹,一手搂过金毛,发出了带着颤音的呼喊:“迈克,对不起……”
我顿时感觉周围一切都在崩塌瓦解。妈妈的哭声唤醒了我内心的柔情。我使劲搓着自己的胳膊,想把刺青改成:“Mom,I am Here”(妈妈,我在这),可那条龙始终瞪眼睛看着我。我想去拥抱妈妈和妹妹,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着。我无助地跺着脚:妈的,这可真不好玩!
不忍再看,我仓促逃出了妈妈的房间。
4
这不是我熟悉的校园吗?同学和老师们正在地读着一封邮件,脸上都是了惊愕、沮丧和泪水。
等等,迈克,这不就是说我吗?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特长的中等生,而这封邮件里怎么把我描述成好学生了?
看到我们深海鱼俱乐部的几个朋友相互依偎,抱头流泪。突然,米拉从人群中挣脱,飞快地跑出了校园。米拉,等等我!我紧随其后回到她家,米拉径直扑倒在沙发上,身体蜷缩成一团,鼻涕一串串地流下来。她的呼吸带着抽泣的声音。我站在她身边,想帮她擦鼻涕,却发现根本接触不到她。
一个印裔中年男子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米拉的状态,他的眼睛瞪得老大,眉毛迅速上挑:“你怎么回来了?”
“爸爸,迈克他——”
“是呀,太震惊了。学校说今天可以不上学吗?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些事耽误自己的学习。” 他的语气中满是关切,却带着坚定。
“什么?”米拉的脸色涨得通红,愤怒与失望交织:“我的朋友发生这种事,你竟然还只关心我的学习?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情绪激动,径直跑进房间,猛地关上门,“砰”地一声,将目瞪口呆的他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看到米拉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试图伸手去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却无法触碰到她的脸颊。我眼睛穿透她的书包,看到了微积分、物理AP、世界历史AP,还有西班牙四级的作业。她爸爸说得对,不能因为我而影响她的学习。
物理AP对米拉来说简直像座大山,她曾想退掉,可她爸不让。而世界历史AP是我的软肋,我本来想换成普通历史课,但妈妈说11年级AP数量很重要,让我坚持下去。我们都很挣扎。
还记得那天米拉哭着冲进我们深海鱼俱乐部:“我的世界要塌了!”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想把它一根根拔光。“我恨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为什么我喜欢的是女生?我试过和男生约会,但完全没感觉!怎么办啊?”
我们俱乐部的每个人都有各自藏在心底,父母不知道的秘密。我理解米拉心底的绝望和无助。深海鱼俱乐部是我们寻找安慰和温暖的港湾。
“我父母说过,我可以和同性恋的孩子做朋友,帮他们争取权利,但前提是,我自己不能是同性恋!” 米拉跟我们说话时,下巴紧绷,牙关咬得死死的,拼命压抑内心的痛苦,不让它爆发出来。“如果父母知道了,会不会把我赶出家门?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会被朋友疏远、社会排斥?”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这样,要给他们时间。” 我拥抱着米拉。我记得看过一篇文章,一个亚裔爸爸知道的自己女儿是同性恋后,一开始痛苦得“恨不得把她掐死。” 可在做了大量的研究,去过心理咨询后,接受了事实。“这个世界是多样的,不论你是什么,我们都永远爱你。”他对女儿说。
从那时起,我和米拉常常一起做作业,我渐渐发现自己有些喜欢她深棕色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她的脸轮廓分明,无论是微笑还是凝视,都让我感到神秘而亲切。“他们俩在约会呢。”有同学这么说。我多希望这是真的!
有时我觉得和父母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在我的同学里,有人抽烟、喝酒、网恋、作弊,还有人偷偷吸粉,有性生活。但这些事儿我们绝不会跟爸妈说。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天大的问题,可对我们来说,就是成长的一部分。
看到米拉在房间里不停地哭泣,我再也忍不住了。我飘到米拉爸爸面前,大声喊道:“你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个世界上有大家熟悉的花果树木,也有奇花异草。米拉正是那异类,但那是你们给的DNA,不是她的错!她多么希望你们能接受她的不同,可根本不敢开口。这是压在她心中的巨石,随时可能将她压垮!”
我喊了半天,那冷静的面孔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瞬间明白了,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妈的!
5
我继续在校园游荡,学校足球场传来一片喧嚣。观众席上挤满了前来助威的师生,呐喊声此起彼伏。
我曾经那么热爱足球,九年级时我跳级被选入了学校的高年级球队,我激动地跑回家告诉爸爸,刚失业的爸爸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儿子,真棒!咱们学业也加把劲,争取数学也跳级。”
他给我买了一堆奥林匹克竞赛的书籍,饭厅里装了一个黑板,晚饭后就给我补习数学。可那不是我的菜,我怎么也学不进不去。渐渐地,我在各种挣扎中失去了动力,最后足球队也成了替补队员。
印象中我是在爸爸和妈妈的争吵中长大的,这些争吵在我看来,既无聊又滑稽。爸爸希望妈妈每天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再上班,可妈妈却认为,晚上一盖就会被弄乱,叠得那么整齐是浪费时间。
叠被子这么小的小事情,都值得他们吵个没完,简直不可思议。他们一吵,我就把自己关进屋里躲起来,真怕哪天家吵散了。可吵着吵着,他们竟然吵出个妹妹来。妹妹的到来让家里平息了一段时间,可不久争吵又如潮水涌现。
后来爸爸得到一个在中国工作的机会,家里才恢复了平静。临走之前,他把我约出去喝茶说,儿子,你放心,爸爸一定会努力撑起这个家。他每个月给家里寄生活费,从未断过。
“他这是逃避。”妈妈说。
我却有些羡慕爸爸。成年人多好,可以选择逃避。
爸爸总是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选个技术专业,找份好工作,然后结婚生子,生根立业。”可我真的很困惑:你当年成绩那么好,进了国内顶尖大学,学了炙手可热的专业,工作也不错,还结了婚,有了我和妹妹。可这一切又怎么样?你现在的生活就是吵个不停,最后躲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努力学习,难道就是为了过和你一样的日子吗?
突然一阵旋风刮来,我被高高托起卷进空中。乌云带着轰鸣滚滚而来,猛然间,我看到一架飞机,爸爸坐在最后一排。他的头发花白,眼睛红肿,眼袋鼓鼓的,与脸上的皱纹相连。他的手颤抖着握住笔,正试图在小桌板上的一张纸上写些什么。我俯身靠近,透过窗玻璃,看到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亲爱的儿子,爸爸想你!奶奶爷爷都快90岁了,我不敢告诉他们你的消息。”
爸爸的肩膀微微颤抖,在无声地哭泣。
“儿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他的笔尖停留在那个大大的问号上。
猛然间一股气流撞击了飞机,机身剧烈地颠簸起来,上下猛烈摇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来搡去。座位上的物品开始剧烈震动,爸爸的身体被剧烈的颠簸搅动,他紧紧抓住扶手,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迈克!” 我听见他在突如其来的颠簸中呼叫。
“爸爸,我在这儿!”我想握住他的手,却束手无策。
很久没和爸爸这么靠近了。
上一次和爸爸一起坐飞机,是一年前。虽然是邻座,可我觉得我们中间像是隔着一座山。
“你们写作俱乐部里都写哪些主题?”
“什么都写。”懒得多说,我其实早就不参加这个俱乐部了。
“你认识尼克吗?他是我同学的儿子,你们一个学校。他奥利匹克物理得了州里第二名。”
“不认识!”其实我认识。可我一旦说实话,他肯定会喋喋不休地继续这个话题,要我向尼克学习。奥利匹克?见鬼去吧!我可不想把整个旅途都沮丧地想自己怎么那么笨上。
我打开座位前的小电视。《怪物猎人》,《超凡战队》,《纸镇》,一连看了三个电影。
那次在飞机上,我和爸爸没说上几句话。
飞机在继续颠簸。听到爸爸在恐惧喊出了我的名字,声音里透着软弱,我突然觉得爸爸也是需要呵护的。我很坐他身边搂住他:“爸爸别怕,气流一会儿就过去了。”可我做不到。
爸爸累了,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迈克,你是在惩罚我吗?其实,我也想跟你多聊聊,可总感觉有我们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我一直以为是你青春期的原因,期待等你长大了就好了……爸爸有很多愧疚……你妈电话跟我说,你一直在自残。儿子,你怎么这么傻啊?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你说出来,咱们可以看医生啊!”
医生!这两个字一下击中了我,我在空中旋转着跌回到地面:医生,你在哪儿?
6
我再次飘回家中,后院那棵高大的橡树枝繁叶茂,金毛狗趴在树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回到自己的卧室,看到复活草的叶子正缓缓张开,展现出一片嫩绿。早晨那香喷喷的鸡蛋三明治,妈妈胳膊上的“刺青”,妹妹的忧伤,米拉的悲痛,毛毛的失落,还有爸爸的惊呼,全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内疚与感动交织,一股久违的暖意撞击胸腔,我心里升起一股悔意。
一眼撇见我们深海鱼俱乐部的照片,我猛然意识到,不能让他们学我。要快!我嗖地一下蹿出房子,眨眼到了旧金山医院。爸爸一手牵着妈妈,一手搂着妹妹。他们的红肿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一个方向:重症监护室的大门。
监护室的门开了,一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爸爸妈妈立刻迎了上去,同声问道:“情况怎么样?”
医生神情严肃:“再等等,离黄金醒来时间,还有30分钟。”
他们同时望向墙上的钟表。
“嘀嗒,嘀嗒”时针一格一格地往前赶,好像在催我:“回家,回家。”
我正想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一股海风飘然而至:“嗨,伙计,你确定要再回到从前?”
这一问,“嘀嗒,嘀嗒”好像变成了“留下,留下。”
突然我看见爸爸急切地把胳膊上大大的“LOVE”(爱)展现给医生。妈妈眼圈红了,也把胳膊伸了出来:“MIKE, BACK”(迈克,回来)。妹妹的胳膊上则写着:“WAIT”(等)。医生看到这些,眼圈红了,紧紧握了握他们的手,回到监护室。
看到那笨拙的“刺青”,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我并非孤独一人,他们的爱从未离开过。
我急切地想说一句对不起。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眼前一片模糊。
医生的声音兴奋地响起:“他的手指头动了!”
此文首发《世界华人作家短篇小说年选2025》
作 者 简 介
赵丽彦,笔名阿朵。毕业于北京邮电大学(工程学士)及 San Jose State University(计算机硕士),退休前在美国政府机构任职工程师,现于斯坦福东亚图书馆半职工作。1997年移居美国,在养育四个儿子的过程中成长,并创办公众号《北美养娃那些事儿》。已出版两本文集《北美养娃那些事儿——教育篇》和《北美养娃那些事儿——生活篇》。小说被收录在《阳光挪移的声音—硅谷八人小说集》《世界华人作家短篇小说年选2025》。文章多次发表于《世界日报》《星岛日报》《菁Kids》等媒体,作品收录于清华大学出版社《教育,还可以》《生活,还可以》、长江文艺出版社《成长源动力:哈佛学子与父母的隔空对话》等多部文集。枫香硅谷剧社社长,话剧《飞虎恋》《哥大的椅子》制作人。
编辑/编发:晓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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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 449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