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聂伯河在夏日的午后泛着银光,像一条沉睡的巨龙,蜿蜒穿过乌克兰的黑土平原。河岸的柳树低垂,枝条轻抚水面,荡起细碎的波纹,仿佛在低语古老的秘密。基辅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刚刚落成,金色的穹顶刺破天际,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颗坠落在人间的星辰。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蜂蜜和远方麦田的香气,牧童的笛声从地平线传来,悠扬而哀婉,像在诉说这片土地的喜悦与隐痛。
玛丽亚只有七岁,赤着脚,踩在温热的泥土上,裙摆沾满了蒲公英的绒毛,像是裹了一层白雪。她跟在父亲身后,蹦蹦跳跳,嘴里哼着一首半生不熟的歌。父亲伊凡是个吟游诗人,嗓音辽阔如草原的风,背着一把三弦琴,走遍乌克兰的村庄,唱着基辅罗斯的传说——英雄的战歌、爱人的泪水,还有神祇的低语。玛丽亚最爱听父亲唱《风之歌》,那首歌里有个女孩,骑着白马,追逐天边的彩虹,永远不回头。
“爹,为什么彩虹总跑得那么快?”玛丽亚仰起小脸,眼睛亮得像河里的星星,拽着伊凡的粗布衣角问。

伊凡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发,笑得像个孩子,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因为彩虹是神的画笔,画完天空就得回去。咱们得跑得快,才能抓住它的尾巴。”
玛丽亚咯咯笑,松开父亲的手,朝前跑去,裙子在风里飞扬,像一只小鸟。她跑过一片向日葵田,花盘低垂,像在对她点头。她摘下一朵蒲公英,吹散了绒毛,看着它们飘向天空,觉得自己也能飞。她不知道,父亲站在身后,眼神却越过她,望向远方的地平线,那里隐隐有尘土飞扬,像马蹄踏起的征兆。
今天是基辅的大日子。弗拉基米尔大公宣布接受洗礼,基辅罗斯将迎来新的信仰。圣索菲亚大教堂前挤满了人,农夫穿着粗布衣,汗水浸湿了后背;商人披着羊毛斗篷,手指摩挲着琥珀念珠;贵族戴着金冠,身后跟着侍卫,腰间佩剑闪着寒光。玛丽亚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尖,想看清大公的模样,可她太矮,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肩膀和头巾。她撅起嘴,拽着伊凡的袖子:“爹,抱我!”
伊凡哈哈一笑,把她举到肩膀上。玛丽亚拍手叫好,从高处俯瞰,广场像一幅巨大的刺绣:女人的头巾红得像罂粟花,男人的皮靴黑得像黑土,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像铃铛在风里响。教堂的钟声敲响,低沉而悠长,震得玛丽亚的胸口发麻。她觉得,这声音像在召唤什么,又像在告别什么。
“爹,你今晚唱什么歌?”玛丽亚晃着腿,踢着伊凡的胸口。
“唱一首新歌,给大公,也给这片土地。”伊凡的语气沉下来,眼神却亮得像篝火,“玛丽亚,记住,歌不只是声音,是咱们的根,是黑土里的种子。”

玛丽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抓紧父亲的头发,怕掉下来。她不知道,伊凡的歌里藏着忧虑,藏着对未来的恐惧。他走过太多村庄,看过太多眼神——农夫的疲惫、战士的警惕、老人的叹息。他知道,乌克兰的美丽,像向日葵般脆弱,风一吹,就可能折断。
夜幕降临,广场上的篝火燃起,火光映红了人们的脸庞,像涂了一层胭脂。伊凡站在教堂前的木台上,三弦琴靠在肩头,琴弦在火光下闪着微光。人群安静下来,连孩子们的嬉闹都停了,只有第聂伯河的流水声在远处低吟。玛丽亚坐在母亲怀里,母亲是个织布女,双手粗糙如树皮,却能织出最细腻的花纹。她搂着玛丽亚,低声说:“听你爹的歌,孩子,他唱的是咱们的命。”
伊凡拨动琴弦,琴声如流水淌过石子,清澈而沉重。他闭上眼,歌声从胸腔升起,低沉得像从地底涌出:
“黑土啊,我的母亲,你怀抱麦穗与哀愁,第聂伯河啊,我的姐妹,你流淌希望与泪流。我们的歌,飞过草原,飞过喀尔巴阡的雪,我们的梦,埋在土里,等着春天的花开……”
歌声像风,吹过人群,吹过教堂的穹顶,吹向无边的夜空。玛丽亚听呆了,觉得父亲的歌有种魔力,能让时间停下,让星星都屏住呼吸。人群里,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握紧拳头,有人闭眼祈祷。几个老人低声说:“这土地,太美了,美得让人心痛。”

可歌声里还有别的——一种隐秘的颤音,像裂缝里的风。伊凡唱到第二段,声音更低,像在对土地倾诉:
“马蹄声从远方来,铁与火将涂抹你的脸,但黑土啊,你不会沉默,你的儿女会站起……”
玛丽亚听不懂这些,她只觉得父亲的歌像一条河,带着她漂向远方。她扭头看母亲,发现母亲的眼角湿了,手指攥紧了她的小手。她想问为什么,可母亲只是摇摇头,示意她安静。
歌声停下,广场上一片寂静,连篝火的噼啪声都显得突兀。弗拉基米尔大公站起身,拍了拍手,贵族们跟着鼓掌,声音像潮水涌来。伊凡鞠了一躬,额头渗出汗珠,眼神却没有笑意。他走下台,把玛丽亚抱在怀里,琴弦还微微颤动,像在诉说未尽的话。
“爹,你的歌真好听!”玛丽亚搂着他的脖子,声音脆得像铃铛。
伊凡笑笑,摸摸她的头:“好听就行,孩子。以后,你也要学会唱。”

夜深了,人群散去,广场上只剩几堆余烬。伊凡带着玛丽亚和母亲回到河边的小屋,木门吱呀作响,屋里飘着麦粥的香气。玛丽亚爬上炕,裹着羊毛毯,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全是彩虹和白马。可伊凡没睡,他坐在门口,望着第聂伯河的方向,琴搁在膝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
“伊凡,你今晚的歌,太沉了。”母亲端来一碗水,声音轻得像叹息。
伊凡接过水,喝了一口,苦笑:“沉?再沉,也沉不过这片土地的命。我看见了,玛丽亚,远方的尘土,马蹄声越来越近。”
母亲没说话,坐在他身边,手指抚过他的手背。她的手粗糙,带着织布留下的茧子,可触碰却温暖得像春天的土。他们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河水在月光下流淌,像在数着时间。
第二天清晨,玛丽亚醒来,发现父亲已经不在屋里。她跑到河边,看见伊凡站在向日葵田里,背着琴,望向远方。她喊了一声“爹”,跑过去,抱住他的腿。伊凡低头,笑得温柔,可眼里有种她看不懂的光。
“玛丽亚,记住这片田。”伊凡指着向日葵,声音低沉,“它们朝太阳转,可根在土里。咱们的命,也一样。”

玛丽亚点点头,抓起一把土,攥在手里,觉得土里有种暖意,像父亲的歌。她不知道,几年后,蒙古的铁骑会踏过这片田,向日葵会倒下,黑土会被血染红。她也不知道,父亲的歌会传下来,像种子,埋在乌克兰的每一寸土地里,等着春天的花开。
那天,玛丽亚拉着伊凡的手,沿着第聂伯河走回家。河水依旧银光闪闪,柳树依旧低垂,可风里多了点什么,像远方的低语,像马蹄的回响。乌克兰的美丽,在那天,像是画卷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也带着裂缝的预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