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发:张纯如的母亲写的记念张纯如父亲的文章

canto2010 (2025-06-15 17:05:37) 评论 (0)
每個夜晚在我的夢中


我看見你,我感受到你

無論你在身邊,還是遥遠

我相信 心會一直繼續跳動

你就在我心裡

----自電影《泰坦尼克号》的主歌詞

張盈盈

 

那天下午三點我從起居室的躺椅上突然醒來,看到我旁邊躺椅上空著,我馬上站起來,完全清醒了,發現我先生不見了。通常我們午餐後,在躺椅上睡午覺是我們毎日的作息。不知道怎麽搞的,今天我醒來發現他居然不見了。我連忙的站起來找我的拖鞋,但是我的拖鞋不見了,而且發現大門沒有鎖,顯然他穿了我的拖鞋開門出去了。我的心跳加快全身發冷,我奪門而出,跑出去找他。這個事情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了。好幾個月前在傍晚的時候,我進屋裏去拿一張椅子,預備在大門前和他一起休息,我拿完椅子回到大門的時候他就不見了,我和鄰居急急忙忙去找他,我的鄰居是一對年輕夫婦比我跑得快,居然在附近的張純如公園裏找到了他,把他從公園裏帶回來了。我謝天謝地,從此以後我非常的小心,每分鐘都看住他。

 

但是那天他居然趁我們午覺的時候跑出去了。我先快步帶跑向公園的方向跑了一下,我想不對,我也是80的人了,不可能跑那麼長的路,所以我又連忙折回來,喘著氣回到家,急忙把車開出去找他。我想他一定是去公園了。所以我就開車到公園,果然我車子還沒有停下,就看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他看到了我非常的高興,就像小孩看到了媽媽一樣的咧著嘴巴笑著對著我。他滿頭大汗穿著我的小拖鞋,居然從家裡、走上我們家門前鋪滿碎石的堤上小徑、一口氣走到了公園。我簡直不敢相信,在加州八月午後艷陽下,這十幾分鐘的路程上,穿著不合的拖鞋,他居然沒有跌倒。找到他後,我的心馬上鬆弛下來了,快樂得就好像媽媽找到了他失去的嬰兒一樣,簡直不出那種感恩的心情!

 

他、一位大學物理系教授、發表近百篇的高能粒子理論物理論文,不幸在他七十多時得了阿滋海默症(Alzheimer’s Disease)。起先他的症狀非常輕微,只有我知道,一般外人覺不到,像他對方向和嗅覺的傷失等。我積極的參加了聖荷西市的阿滋海默症協會(Alzheimer’s Association)舉辦的許多演講和論談,幫助我了解此病的症狀和招顧人員應該具備的知識,協會還幫助患者家屬之間的互動和支持。如果不是家中有此病患者的人是不可能深刻了解招顧人員的艱辛的。

 

阿茲海默症目前在美國65以上的人,9個人中就有一個人有此病患,而且患者還不斷地增加。目前沒有特效藥醫治這個病症。這個病的中后期病人常常會外出走丟掉。前美國總統雷根就患了此病。這個病對家屬來是一個極其殘酷的病,眼睜睜的看著心愛的人從高智變成失智。但是這並不阻擋我對他的愛,我反而更愛他。在此十幾年中,其中還經過了三年多的新冠病毒疫情期,我盡所可能的堅持在家招顧他,捨不得送他去療養院。

 

最初他的症狀還算輕微,我自己照顧他,這樣維持了四五年沒有什麼太大變化。但到後來幾年他的身體功能一様様減弱和消失,要靠全天的護工招顧。我請了兩班護工,早上的和下午的照顧他。早上的護工帶他出去走路,這是例行的每天早上的運動。但是在去年1023號那一天早上,護工帶他去走路的時候,他不幸就在離我們的房子不遠的地方跌了一跤。這一跤摔得很慘重。此後的三個月,進出醫院幾次,他沒有恢復過來。今年一月底他走了,到天堂和他親愛的女兒會面了。

 

他去逝以後,傷心、懊惱、後悔,每天佔據了我的思維。我想假如那天我能跟著護工和他一起走路,或許這個意外就不會發生。從前我總是認為他有一個護工招顧著,加上他是握住著助行器走路的,應該是很安全。顯然這種想法是錯誤的。我無法擺我内心的罪惡感,每想到就流淚。但是兒子對我:媽媽,你辛苦招顧了爸爸十幾年了,沒有人能避免這種意外的發生…. 兒子用溫柔的語氣對我。我眼淚奪眶而出,感到一絲被贖罪的安慰

 

今天下午我從躺椅突然醒來,環顧周圍,看著我旁邊空著的躺椅,我知道他不會再坐在這隻躺椅上了,他也不會偷偷地開門跑出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站起來穿好鞋、戴好帽子、拿上我的登山杖開門出去。我緩緩地走向門前的堤上小徑,踢著碎石,小徑上安靜無人,寂靜的有點令人心悸,只有微風輕輕的拂過我的面。兩旁的雜草,仍然和往常一樣隨風飄搖,似乎對著我點頭打招呼。是的,這些半身高的雜草一向是對著他打招呼的。我著他的胳膊在這條小徑上不知走過多少次,不論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路人,他總是笑容滿面的跟人打招呼。他的笑容有傳染性,如此溫馨,如此令人難忘。太陽在我背後把我的影子投射在我面前的小徑上,一步一步的隨著我的步往前移。一個單獨的影子,一個孤獨的身影,不再是一對雙影…..

 

終於來到了張純如公園。這個公園是聖荷西市紀念我們的女兒張純如在2019年成立的,離我們家很近,我們幾乎每天都到這裡來散步。我們會坐在刻有Power of One(一個人的力量)石碑前的長椅上休息和聊天。今天我在這裡,獨自的坐在這個長椅上,風從海灣吹來,經過我們的家門,吹到這座公園裏,我和孤獨的影子作伴,想念著他…..

 

他是我哥哥的高中同班同學,我都是在同一所台北市郊的文山中学上學。他在高中、我在初中。哥哥他是一個數學天才,常常讓他們的數學老師下不了台,姐姐他從來不跟女生講話。因此我對他生好奇。高中畢業後我進入台灣大學農化系讀書,他在台大物理系最後一年。有一天在台大校園裡碰到他,我隨便跟他了一句:怎麼好久沒有看到你來找我哥哥呀!結果變成他到我家來找我。我們開始約會。

 

他會從台北市他的家,花一個多小時騎著自行車來到新店碧潭我的家來看我,有次他要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叫我雙手抱住他,載我去台大校園……有時晚上他會跑來台大女生宿舍後面找我幽會…..還有那個醉人的月夜,我們泛舟碧潭水上…..

 

他台大畢業後????請我去新竹參觀清華大學物理研究所,介紹他正在進行的研究…. 我去陽明山看杜…. 夜晚我們坐在草地上,仰望著天空,他講解閃耀的星座和宇宙的奧妙,我似懂非懂的聆聽著…. 我們有著同樣的夢想,我們互相鼓勵向著我們的目標邁進,那是一個多麼美的時光

 

1962年我們同時拿到了哈佛大學的奬学金,一起出國,两年之後,在哈佛校園紀念教堂…. 三年後,我們拿到了博士學位…. 搬去普林斯頓。1968年女兒出生了,我心掙扎著是否應該放棄科學研究做全職母親,是他全力支持我繼續做研究。後來我們在伊利諾大學安頓下來。1970年兒子出生。在教育孩子方面,我們永遠是站在同一戰線。我們要他們學習中文,要他們不要忘記我們來自何處,保持我們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文化。他在伊利諾大學認真教學,在高能理論物理中勤奮研究。在家他從不埋怨的幫我分擔家中雜務。每當面臨大風大浪的時候,他總是全家的定心丸。我們一起在各種危機下相扶相持的走過六十年,包括2004年我們女兒的去逝。在這漫長的月裏,已經分不出你我,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起身從公園向堤上小徑走回家,西邊的太陽現在把我的孤影抛在我身後,慢慢跟著我的脚步向前移動。這個堤是沿著野狼溪(Coyote Creek)修建的。是為了怕從上游河流的水到此氾濫而修建的。野狼溪是由加州東南向西北流入舊金山灣,我們的家離灣不遠,毎到下午風就從海灣沿著野狼溪吹來,所以夏天我們這裡總是比聖荷西市中心涼快。

 

野狼溪只有冬天雨季時才有溪水,大半年都乾涸。有水的時候許多加拿大鵝、野鴨和北美白鶴都會在此停留。今天真巧,這隻我們最愛的白鶴就在乾涸的河床對面的大樹上,對著我凝視。我想,它一定認識我們,好像它在問,為什麼今天你一個人在此走路,你的老伴呢?我停下來想對它點什麼,我能對它什麼呢?想起來了你知道嗎?白鶴,他經常坐在我們家二樓窗口,面對著野狼溪尋找你的蹤影。一旦他發現你停在對岸的柳樹上,他會坐在窗口對著你看上一兩個小時直到你飛走…..

 

晚風開始括起來了,我抓住我的帽子,風聲讓我想起在台北郊外老家的那對可愛的鵝,母親養大的那對一公一母的鵝。它們永遠走在一起,一搖一擺的像王羲之珍愛的白鵝,它們永不分離直到有一天,公鵝不見了,我們全家出動到處都找不到,那隻母鵝日夜的叫過不停。那聲音就像今晚的風聲,那淒厲之聲好像是在叫喊著 “我想你呀….我想你….我想你

 

張盈盈是張纯如的母親。2011年出版對愛女張純如的英語回憶錄”The Woman Who Could Not Forget” 。先生張紹進教授於2025125日去逝。 



他们两人都是我们老年中心合唱团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