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车停在温泉国家公园的入口不远处,靠近游客中心前的喷泉广场。雕塑《旅人》高高跃起,马蹄腾空,人物手持长弓,目光向前。雕座上刻着:“Peace and tolerance, appreciation for hopes… dedicated to those who dared to be free.”这是中国艺术家徐龙宝的作品,试图以“骑马的自由旅人”呼应这片土地的开放精神。可站在雕塑前,我却感受到一种结构性的错位:骑手来自想象,水却是真实的——而这片土地上,真正的“旅人”多半不是自由者,而是身体被规训、被净化、被分类的群体。
我们从这里出发,沿着被称为“巴斯豪斯街”(Bathhouse Row)的步道北行。路的一侧是高大的梧桐与整洁的草坪,另一侧则是一排风格各异的浴场建筑,像一组铺展开的历史画卷:Lamar、Buckstaff、Ozark、Fordyce、Maurice、Hale、Quapaw,每一栋楼都刻着各自的年代与寓言。
Lamar浴场如今改为纪念品店,白墙蓝窗,保留了20世纪初的意大利风情;Buckstaff依旧在营运,是整条街上唯一持续供客洗浴的古老浴所;而Fordyce——最宏伟、最欧洲化的那栋建筑,如今是游客中心与博物馆,厅堂大理石铺地,水疗间陈列着古老理疗椅与蒸汽柜,让人仿佛穿越回蒸汽是科技、热水即权力的黄金年代。
我缓步穿过每座浴场前的草坪,读着那些绿色说明牌上的文字。Ozark以西班牙传教风格建成,称自己是“德索托时代的延续”;Quapaw在图案上致敬原住民,但其瓷砖与圆顶却更多来自北非和南法传统;Fordyce更是豪华的集大成者——彩绘玻璃、铜框阳台、海豚浮雕、热气腾腾的“治愈房间”……每一块砖都在说话,诉说着白人精英阶层如何在此洗涤疲惫、巩固阶层、讲述“自我保健”的神话。
而在这些浴场背后,是整座山体的热力支撑——地下水流自岩层涌出,每日流量不歇,被引入管道、蒸汽柜、理疗池。可这热水,从来不只属于个体身体,它更是国家权力的一种隐喻性输出。身体要被管理、清洁、调节,才能成为有生产力的社会成分。而浴场,正是这种管理的场所——带有拯救外衣的规训之所。
我们一行人一路走至街尽头,直到石阶转弯,山路开始上升。仰望山腰的那座水塔与了望塔,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我的脚步一顿,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如果把这条巴斯豪斯街看作是一条身体的内部通道——从外部皮肤到内部器官——那么这条路最终通向的,是身体的解构,还是记忆的升腾?
此刻,我不再是游客,而是像被某种热度召唤般,继续前行,试图穿越这座城市那早已冷却的地热遗产之中。


穿过巴斯豪斯街的尽头,我们开始拾阶而上。那是一段石阶小路,隐藏在浓密的绿荫之间,铁扶栏笔直地引导着脚步,一如城市生活中不容偏离的轨迹。我的女儿走在我前头,一身蓝衣,红白棒球帽反扣在脑后,步伐轻快,手中握着手机。我们像两位无声的旅人,在历史的背影里悄然登高。
不多时,树影斑驳,光线从林间斜洒下来,一块解说牌立在路旁,标题是:“A Pleasure Drive through Nature”。图上是19世纪的马车与散步者,一位绅士推着身着礼裙的夫人走在林中小道。牌文说,彼时医生建议浴客“在疗养期间,也应步入山林,让身体完全沉浸于自然之中”。这是一种“治疗的补充”,也是自然成为规训工具的一部分。
我读完,望向四周:树干笔直,空气湿润,脚下的土路蜿蜒,沉默得像一条漫长的记忆线索。我们如今的“散步”,又何尝不是那场旧时想象的延续?只是马车不再,疗养也换了名字;而“健康”与“自然”的关系,却依旧被一代又一代人,视为身体、心灵与国家秩序的交汇点。
一路向上,身旁是美国东南部典型的山林植被:高大的松树与栎树交错生长,野花、蕨类在林间阴影中蔓延。我与女儿并无太多交谈,只在每次转折时互相等候。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亲密——好像我们都在攀登一座不仅属于地理的山,也是在穿越时间的褶皱。
我们停留在另一块展板前,标题是“Night Skies”。它讲述夜空的光污染如何使现代人再难看见银河。下方是一张城市夜景照片,密布灯光如同脉络,我一眼认出那正是我们脚下这座温泉镇。突然,我有种奇异的感受:白昼的疗愈与夜晚的遗失,是这片山岭的两种面孔——一个供人洗净疲惫,一个掩盖星辰;一个来自身体的需要,另一个却指向宇宙的失语。
继续前行,山路愈发陡峭。我们转入一段更加原始的山道,地面被树根扭曲,石块裸露,脚步需小心落下。阳光越来越明亮,仿佛穿越一个光的隧道。当我们终于站上山顶那座观景塔的基座时,风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带着树木的气息与高处的清凉。
温泉塔塔高216尺,登塔可以乘电梯,也可以走楼梯。我们选择了沿楼梯拾级而上。算了一下,总共有306级台阶。抵达塔顶平台那一刻,四野豁然展开。南方的山岭起伏如绿海波澜,蜿蜒的高速公路在山脚如一条银带;西侧天空堆叠着巨大的云层,仿佛时间在此积聚未散。女儿靠在栏杆边,眺望远方,像是在寻找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必寻找。
我站在她身旁,想到这整座国家公园的逻辑:热水自地底喷涌而出,人们在山脚下洗净尘埃,又步入山林,向上攀登,直到风起处俯瞰众生。这是美国式的“疗愈哲学”,它有明确的地势、有可预测的起伏、有由下至上的路径安排。但也正因此,它不再是一种混沌的自然经验,而是一种被设计好的上升叙事。
可当我闭上眼,感受这高处的风、广阔的视野、脚下百年之水脉,我也愿承认,在那一刻,我确实感受到一种松动——某种既不属于国家也不属于身体的自由:像风,也像眼泪。


从观景塔下来,我们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绕行小路,顺着山坡缓缓而下。林间阳光依旧明亮,绿意如潮,微风吹过树冠,带着某种晚夏的气息。我走在女儿身后,看她的脚步轻快却沉稳,一如我记忆中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只是如今她更像一位独立行走的旅者,在我前方开路,而不再需要牵引。
我们在半山腰的一处凉亭停留片刻,那座红瓦灰墙的观景廊亭静静伫立,正对着南方广袤起伏的山岭。栏杆之下,是低矮的石墙与远方云影——整个世界似乎在这一刻被框入一幅恍惚的画中,山不动,风不动,只有时间在暗中流动。我们没有交谈,各自望着远方,只听见风在耳边缓缓扫过,仿佛是一种比语言更深的对话。
下山途中,车道两侧的森林逐渐松开,砖红色的人行步道取而代之,重新引我们回到镇区的边缘。回到平地,草地鲜明,喷泉潺潺,街角的酒店楼宇依旧庄严地伫立,仿佛从未老去。温泉镇恢复了它商业与社交的面貌,摩天楼旁的广场有人坐在长椅上闲谈,喷泉中央铜像高举火炬,仿佛宣称这里是疗愈与自由的灯塔。
但我知道,真正的“疗愈”并不在水中,而在那段上山又下山的路径里——在喘息与寂静中,在向上的汗水与向下的省思之间。在身体逐渐放松的节奏中,我们放下了城市的速度,也放下了某些难以言说的焦虑。
临别前,我再次走过中央大道,远远望见那座我们早晨到达时拍下的雕像《旅人》。马背上的人依旧高举长弓,像是在对空气射出一支并不存在的箭。而他的方向,正是我们即将离去的那条公路。
我们开车驶离镇中心时,天边开始堆起大片的云,阳光从云缝中泄出,打在道路与松林之间,像一道温柔的告别信号。车内安静,女儿靠在窗边,我望着前方的路,心里默念:
热泉已远,水已冷,而这旅途中的每一次出汗与沉默,都将沉入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今后再难用言语归纳的“疗愈”。
那不是身体的痊愈,而是某种更贴近存在的事物——它名为:共同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