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文青: 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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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葬礼的前一天,承办丧事的人来我家,把追悼会上的悼词拿给我看。

    那人说,”你爸是个普通退休工人,没头衔,没什么特别的事迹,只能是这些套话了。”

     我略感惭愧地在脑海里搜罗了一番,确实没找到值得一说的事迹,于是把悼词还给了对方,说,“就这样吧。”

    我喜欢给人文字画像,却从来没有想过给父亲画像,心里有个声音说,“唔,我爸么,没什么可写的。”

     就像我无法给自己真实地画张像,因为实在找不到什么可说的。

     父亲是安徽芜湖人,技校毕业分配到某矿山当了一名行车工。

     如果说父亲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字写得很不错。平日喜欢练毛笔字,成了工友们口中的“秀才”。

      父亲告诉我,我的爷爷本来是码头搬运工,写得一笔好字。

      解放前芜湖邮局招人,要求应聘者寄一篇有关邮政改革方面的文章。

      爷爷随便写了两条,完全不抱希望地寄了出去,却意外被录取。

    入职后爷爷才知道,因为收到的邮件太多,根本没人把信撕开读文章,只挑选信封上字写得漂亮的录取。

      练字可以改变命运,成了我们家的家训。这条真理,在父亲身上再次应验。

      文革期间,父亲因为写得一手好字,被抽调到了工宣队。

      后来又被抽调去写矿里的党史,采访那些老革命,三天两头出差,听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

     离开工宣队后,父亲觉得自己攒了一肚子的素材,写几部长篇也不在话下,不过他终究没有走这条路。

      我记忆里,在我小学和初中阶段,父亲一门心思要写电影剧本。据说,电影剧本一旦录用,稿费惊人。

      父亲下班后忙完了家务就伏在书桌上——多少个日日夜夜,熬出了一个个剧本。

      厚厚的方格稿纸,看着让人欣慰。以至于我每次路过电影院都觉得分外亲切与激动——那将是父亲的心血最终开花结果的地方。

     父亲的身边人,多是对文字毫无兴趣的工人,他们也被厚厚的稿纸给唬住了,盛赞父亲是位了不起的“秀才”。

      他们没有能力仰望父亲所追求的世界,只能在外围给父亲喝喝彩、加加油。

     这样的鲜花和掌声,也是父亲坚持下来的动力之一。

     我上初中后,学习不上心,还染上了一个怪毛病,眼睛只要睁着,非得瞅点有字的东西,否则就手足无措、浑身别扭。

      我在同学家总是呆不长,因为她们家除了日历和药瓶上的说明书,连张陈年旧报纸都找不到。

     我意识到,身为“秀才”的女儿,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家里有个堆满书的竹书架。最上面一层: 十万个为什么系列,一本医学书,图文并茂地介绍各类传染病(我只翻阅了一次就把它封杀了),一本翻得很旧的新华字典。

    长篇小说有《水浒》,《红岩》,《嘉莉妹妹》等等。印象深刻的是两本厚厚的世界短篇名著选。

     父亲一直在投稿,一直被退稿。

     退稿的理由他无从得知,不知从哪儿下手去改,即便硬着头皮做了修改,也不知道好不好。

     拿给母亲看,换来的永远是嘲讽,“你写的那些东西连我读不下去,比党史还无聊!”

     父亲很受伤,又不敢发作。

      在他的生活圈子里,没人去读他的作品,这是父亲最无奈最遗憾的事情。

     我因为找不到有字的新鲜东西看,于是主动请缨。

     父亲每每完成一部剧本,就会欣慰地把厚厚的稿纸郑重其事地交到我手上,让女儿帮他检查有没有错别字。

      这项艰巨而神圣的任务,我完成得再出色也没有了。

      前后至少审阅三遍,每次都有收获。

      父亲在“的、地、得”的用法上总是不规范。我会无比自豪地用铅笔在旁边标出来。

     指出一个病句,父亲会非常激动和高兴地说,“我女儿说得非常对!我马上改过来!”

     父亲的钢笔字写得非常漂亮,誊写好的定稿乍一看去,如同钢笔字帖一样赏心悦目。

      但只要被我找出错字和病句,父亲会全部重新誊写,他无法忍受自己的作品有任何瑕疵。

    当我陪同父亲把“完美无瑕”的剧本邮寄出去的时候,我们的内心是何等激动!怀抱着多少梦想和希望!

     家里订了很多电影杂志,《电影新作》,《电影创作》,《剧本》等等,我一期不落地读过,很想和父亲聊聊。

      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写得风趣生动的剧本,譬如《笨人王老五》,拍出来的电影却很乏味。无聊寡淡的剧本,比如《菊豆》,拍出来却很精彩。

      我希望从父亲那里找到答案。闲聊中却意外发现,家里的那些杂志,父亲其实读得很少,因而说不出所以然。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是那么震惊和不安!我替母亲感觉失望——家里经济那么拮据,母亲同意订这些杂志,算得上是莫大的支持了。对于父亲奋力追求的美妙未来,隐隐有了幻灭的预感

     父亲耗费十四年时间,打磨了一部22集电视连续剧,誊写了十几遍,给编辑的信中表达了满满的自信和期待:“全剧情节曲折,形象鲜明,结构严谨,趣味盎然。我坚信:此剧一经推出,一定能引起轰动。本人真诚希望与你们合作。”

     这一次退稿,让父亲彻底灰心丧气,齐人高的稿纸送进了废品站。不写了。

     他每天看报纸,除了当地的日报,还喜欢读《参考消息》和《文摘周刊》。我们买回来的《读者》和《家庭医生》,他也看。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是《新闻联播》和《海峡两岸》。

     临退休的那几年,父亲又鼓起创作的勇气,没日没夜地开始写小品。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天价悬赏优秀小品的通知。

     我回安徽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对我说,“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自己的稿子被录用,然后买套大房子,三室一厅,给你留一间,以后你回来就有地方睡了。”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有些激动,差点把下面的心里话也和盘托出,“女儿,你要相信爸爸,他一定会成功的!”

   没人知道,高中时代的我其实也写了个电影剧本,偷偷摸摸地写,偷偷摸摸地寄,没有想过一举成名,唯一的动力是传说中天文数字的稿费。

    寄出去后,常常陷入激动不安的幻想之中,如果有了那么一大笔钱,那可了不得了,所有好吃的东西,我就可以全部买了来,胡吃海塞,撑到发呆!

    等了很久很久,连退稿都没有等到。

    我理解了父亲这些年来的期望和失望,体会到了他所经历的煎熬和羞愧,让我一生都无法释怀,心有余悸。

     一个字也不写,哪怕是心情日记,成了青年时代我恪守的底线。

     父亲肺癌晚期,有时与母亲闹别扭,当着全家的面,不止一次说,“婷婷是最理解我的!

    然后,恳切地望着我说,”婷婷,我一直觉得你是最理解我的!“

    我赶紧点头,却无法正视老人充满期待的眼神,似乎在对我说,”婷婷,我相信,只有你才理解和尊重我的作品,我的价值,我的努力,我的梦想。“

      我的脑海里拂过那个埋头伏案的的孤独背影,拂过帮父亲找错别字的昔日时光,那些激动人心的梦想,那些让人心碎的等待,等来的是整整一生的失望和失意。

    敬爱的父亲,我确实是最理解您的,我在您这面镜子里,照出了我自己的身影,命运在轮回。

    父亲,我无法对您说,一切都是徒劳。不是吗?

     人生寂寞如雪。

 

 

阿芒晒太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可能成功的P' 的评论 : 谢谢!追梦的路上,哪怕踽踽独行,内心也始终是充实的,激动人心的。
可能成功的P 发表评论于
喜欢你的人物素描。好多寂寞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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