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简称PTA)执导,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西恩·潘、本尼西奥·德尔·托罗、蔡斯·英菲尼迪主演的《一战再战》,在北美上映已近一个月,引进国内也已近一周。
无需讳言,《一战再战》目前的票房不够理想:引进六天,累计票房未突破2400万人民币,预计最终票房难破5000万;此外,目前影片全球票房仅约为1.6亿美元,预计最终落点将在2亿美元左右,考虑到其制作成本极高(1.3亿至1.75亿美元),无疑同样将面临大额亏损。
不过,尽管《一战再战》制作昂贵且由巨星主演,它毕竟本质上仍是一部改编自严肃文学、议题复杂沉重、需要一定观影门槛的学院电影,未能取得票房成功,并不值得奇怪。
影片真正的目标,是奥斯卡;而在这条赛道上,它已经占据先机。
目前,《一战再战》同时在专业预测和博彩平台的预测中被认定为2026年奥斯卡第一热门。原因也很简单:Metacritic均分95,位列影史百大;Letterboxd超百万观众打出4.4/5的超高均分,为近十年来美国电影中的最高——主流英语媒体和影迷群体对本片的追捧,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
在他们的眼中,《一战再战》是一部类型技巧登峰造极、影射内容包罗万象、又特别符合当代美国文化界“反右”主旋律的鸿篇巨制,技巧、娱乐性、政治立场,都是接近满分。
对于PTA这位从未染指过奥斯卡最佳影片或最佳导演奖的大师来说,这部媒体造势拉满且政治信息明确的《一战再战》,显然最适合在来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为他加冕。同时,中期选举将至,把大奖颁给本片,也将是文化界给即将面临中期选举的特朗普一记重拳。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但是,问题来了:排除观众身处其中的政治潮流的正面加持,作为一部美国寓言电影、革命电影、PTA电影,《一战再战》是否配得上目前完全一边倒的赞誉?
《一战再战》改编自美国后现代文学巨匠托马斯·品钦的长篇小说《葡萄园》(1990),但和同样改编自品钦小说的PTA电影《性本恶》(2014)不同,《一战再战》对原著的改写幅度极大,几乎只是抽取了小说中人物关系框架,将时空搬到当下,描绘了当代美国革命者的反抗斗争和爱恨纠葛。
片中以“法式75”组织为中心、勾连起不同族裔和信仰者的革命群像,显然既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左翼团体、思潮(如黑豹党、民权运动、拉美解放神学)的影子,也是当下美国激进左翼群体(比如“安提法”)的银幕化身。
甚至《一战再战》的片名,都可以被看作是继承了托派“不断革命”和中国“继续革命”的口号,强调左翼力量的薪火相传——在正片中,则对应革命者鲍勃(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饰)的女儿薇拉(蔡斯·英菲尼迪 饰)在历经磨难、认清身世之后,毅然决然接过父母昔日的理想,踏上属于新一辈的革命之路。
所以,这不是一部忆峥嵘岁月、叹革命往昔的“后革命电影”,而是一部明牌指涉当代美国政治斗争,将革命复活为“现代进行时”的当代战斗电影,更直接点说,矛头尤其对准过去九年里特朗普集团的移民和种族政策。这部电影本身,就是美国意识形态撕裂的突出表征。
这就是《一战再战》强烈的政治意义:切合美国时势、饱含革命激情、在右翼起势的当下鼓舞士气。仅此一点,也足以解释影片为何能受到文化界的一致追捧。
但光有鲜明的政治立场,显然还不足以成就一部优秀的政治寓言电影或革命电影。PTA所做的,是赋予影片一种狂欢的、过饱和的生命力:故事前后跨越16年,混搭游击队左翼电影、黑色讽刺喜剧、家庭亲情伦理片等多种类型,出场势力和角色众多,涉及海量议题……
可以说,《一战再战》是近年来最接近“美国万花筒”的院线电影,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一些合意的观影快感、笑点、感悟。影片杂糅一切的丰富性,应当不用质疑。
但是,《一战再战》毕竟“仅”有162分钟。它既然有无所不包的野心,恐怕就不得不接受遍尝辄止、处处浮于表面的恶果。
循证问因,影片最突出的症状,首先是反面角色的刻板、悬浮,以及正面角色的模糊、空心。
《一战再战》中代表白人至上、精英专制的邪恶团体“圣诞冒险者俱乐部”,是一个在幕后操控一切、对下位者拥有生杀大权、严密控制整个军警宪特国家的“深层政府”。
很显然,纵使有着美国历史和当下社会中的某些秘密社群作为原型,但影片在对该团体的刻画上,仍然是极为刻板、单薄的“阴谋家集团”老调,让非美国观众难以严肃对待影片所批判的右翼意识形态的严肃性、真实性。
至于片中渴望加入俱乐部而不得、为此对鲍勃展开追杀的头号反派洛克乔上校(西恩·潘
饰),似乎看上去倒不那么刻板。他虽是身体强壮、性格残忍的有毒右派白男形象,但对黑人女性抱有强烈欲望,也展现过对于“女强男弱”性倒错的趣味,因此被牵扯进薇拉的身世纠缠。
不过,虽然有这层所谓的复杂性,西恩·潘的诡异造型和表演设计也赋予了上校令人过目难忘的角色形象,但这个反派角色仍然没能脱离“性变态恶棍”的漫画式形象,更远未企及PTA过往作品反面角色(《血色将至》中的石油大亨,《大师》中的“大师”)的复杂深度。
当然,由于《一战再战》本身有黑色喜剧的类型定位,对反面角色进行夸张、刻板、平面化的描绘,也有提鲜增趣、解构讽刺的合理性。但坏就坏在,影片对于美国基层社会的描绘,以及对左翼革命者那一边的描绘,又显然是往“反平面”那个方向去的。
既然影片本质上仍然是一部强调意义建构的革命电影,无法坐定荒诞喜剧/虚无黑色喜剧的底色,这样的不统一,就是有问题的。
显然,PTA自己也意识到,好的政治电影不应该是伟光正左派对抗小丑右派的喜剧爽文,因此,他又找到了发掘影片深度和复杂性的另一条路径:对片中的左翼革命者,《一战再战》进行了经典左翼/后左翼电影中常见的反思剖析,为正派赋予灰度,平衡视点。
通过对薇拉母亲帕菲迪娅(缇雅娜·泰勒
饰)的刻画,电影展示了革命者的激情并非完全来源于正义和悲悯之心,还有可能来自性欲、暴力欲和权力欲的释放;通过讲述薇拉父亲鲍勃由冲动革命者转向居家酒鬼的变化,又反思了西方左翼顺应激情“为反而反”、不够坚定的弱点……
以上这些左翼“刀口向内”的自我反思当然不是无效的,但它们还是有两大问题——一方面太多,一方面又太少。
所谓的“太多”,指的是在《一战再战》中,这类反思的深度和力度已经盖过了对主角(鲍勃夫妇)革命精神和道德力量的刻画,造成了一种极左极右同时被黑掉底裤、两边都不是好东西的观感(得亏女儿薇拉和绝对正面的拉丁裔角色“先生”为左翼扳回两城),观众自然也难以充分调动起对革命的同情。
革命的正义性都难以令观众信服,“不断革命”的精神号召力,又从哪里来呢?
至于“太少”,指的是电影中的这些反思,相比于同为第一世界发达国家出品的《再见,长夜》《联合赤军实录:通向浅间山庄之路》《巴德尔和迈因霍夫集团》等老左翼自省电影相比,缺少对组织历史的详尽描绘和角色心理的细腻追踪,又显得蜻蜓点水。
在以上电影面前,《一战再战》的左翼反思/批判,明显差着级别呢。
作为公认的“中生代最伟大美国导演”,PTA个人的精神积淀深厚,文学、影像和音乐方面的品位俱佳,既有宜静宜动的场面调度能力,也有最机警深刻的编剧水准,还特别擅长挖掘演员的潜力。
以上多点,其实在《一战再战》中都有呈现,但丢掉的东西才最重要,那就是主角心理分析的深度。
由巨星小李子饰演、本应是《一战再战》绝对主角的鲍勃,在故事初期,他参加革命的动机和信念感来源就没有得到充分展现。在女儿出生之后,除了偶有在家观看《阿尔及尔之战》的场景向观众说明他的“左”,更是彻底沦为除了“爱女”之外毫无闪光点的功能性角色……
通篇都像乱入革命现场的废柴大叔,这样单薄至极、也不怎么入戏的空心主角,你何曾在PTA过往的其他作品中看到?
《血色将至》中作为蛮荒资本主义嗜血化身的大亨,《大师》中诠释黑格尔“主奴辩证法”和尼采“永恒轮回”概念的大师-学生双生,《性本恶》中作为反文化一代精神象征的嬉皮侦探,《魅影缝匠》中将“男人”和“男孩”二相性演绎到极致细腻的裁缝……回顾这些复杂、暧昧、情感涌动的角色,让人很难不感叹:《一战再战》可以说是一部角色刻画不及格的电影。
主角塑造单薄且戏份过少,还带来了影片主线失焦、观感随之冗长虚空的连锁反应。开头二十分钟一对情侣激情闹革命,结尾半小时爱女老父亲西部大营救,中间漫长的一个半小时,焦点散乱,主旨不明,就很煎熬。
这就是进退失据——在一部电影中追求如此多的东西,就连PTA也很难成功。
为什么会这样?PTA的转变,其实多少能令人理解:美国政治撕裂的魔幻现实已经造成了艺术家们普遍性的精神危机。从中生代到新生代的美国导演们,创作几乎全部在向更政治化的方向发展。
他们中特别有野心的,比如阿里·艾斯特,就在今年端出了一部和《一战再战》同样混搭同样戏谑、同样包罗众多的政治电影《爱丁顿》。
总之,PTA和艾斯特们想说的东西,还是太多了。但同时,美国社会的现实虽然令人不满,美国艺术家和人民所承受的痛苦,却还不足以孕育出一部最言之有物(而非部分外国观众眼中的“无病呻吟")、情感也最深沉的伟大革命电影。比如《我是古巴》,比如《一战再战》自己也致敬了的《阿尔及尔之战》。
这些电影讲述的,可都是第三世界国家为了争取民族独立、人民解放而和帝国主义进行殊死斗争的革命。
当然,美国民权运动的斗争史也不是没流过血,但当下,《一战再战》中这场美国左翼电影人构思出来反对种族主义、边境政策的”革命“,还是没有积蓄足够强大的力量、爆发出足够的情感烈度。
《一战再战》的结尾其实就很能说明问题:女儿出去继续闹革命了,老爹还能安然在家里躺平喝酒看电视,这样的革命,还是太美国、太轻松了。
所以,尽管《一战再战》有包罗万象的野心,它也确实拥有一些最热闹纷陈的类型混杂、最有意思的黑色喜剧桥段、最波澜起伏的优秀场面调度,但它仍然是一部蹩脚的美国寓言电影、半吊子的革命电影、空心的PTA电影。
这样的批评苛刻吗?或许有一点。但毕竟收获了“大师杰作”的美誉,就必须用这条“金线”去衡量——答案也很简单,《一战再战》没有达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