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巴九灵
这几年,我们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生成式AI从论文走进现实,不到两年,便让语言、艺术、法律、教育、金融等领域重新洗牌。仿佛都在验证熊彼特那句一百年前的预言:
“资本主义的本质,就是创造性的破坏。”
这种情况下,经济学家在关心什么呢?当人工智能也能创造的时候,经济增长的引擎是不是也在悄然发生改变?国家应该如何厘清创新、竞争和增长之间的关系?
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公布前,瑞典皇家科学院的秘书长也是有意在卖关子,在宣布得奖名单的时候,先抛出一个关键词“创造性破坏”,然后停顿了几秒,翻页,念出今年三位得奖者的姓名:
菲利普·阿吉翁、彼得·豪伊特,以及乔尔·莫基尔。

三位经济学奖获得者
在这样的语境下,诺贝尔经济学奖在2025年颁给“创新驱动增长”这个方向,就显得意味深长。
潮二代出身的经济学家
先说说阿吉翁。
他是一个典型的法国经济学家,和布朗大学教授豪伊特合作了数十年,一起系统性地提出了“创造性破坏”的内生增长模型。
他的个人经历颇具传奇色彩。
阿吉翁出生于巴黎,母亲加布丽埃·阿吉翁是法国时尚品牌蔻依Chloé的创始人。这个品牌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引领了巴黎轻奢风潮,卡尔·拉格斐早年就是该品牌的首席设计师。
可以说,他一出生,就站在时尚与财富的浪尖。他的人生本应当在左岸的咖啡馆与艺术沙龙之间左右逢源,而不是在数理经济的推导式中徜徉。但命运似乎总爱反讽,阿吉翁选择了经济学,选择了模型,选择了冷静的推理。
他曾经来过笔者博士读书的学校——图卢兹经济学院访问过一段时间,也给我们讲过课,指点过论文。
他身上不仅带着一种典型的巴黎式傲气,那种相信自己是房间里最聪明的人的自信;还带有传统富贵之家的疏离感。但是,傲气和疏离的背后,阿吉翁在经济学方面惊人的工作热情和理论直觉是掩盖不住的。

菲利普·阿吉翁

创造性破坏
阿吉翁的贡献主要在创新增长理论,熟悉经济学理论的人此时都不免提出一个问题——他和熊彼特有什么区别?
熊彼特的“创造性破坏”提出于20世纪初。它的意思是:技术创新会摧毁旧的产业结构,让新企业取代旧企业,从而推动经济增长。这个观点很有力量,却缺乏实操性。
因为熊彼得的观点只描述了一个现象、一个趋势,但是具体到如何来促进“创造性的破坏”,促进的度又是什么?就算是想推出政策,也要知道政策应该怎么设计才行。
阿吉翁和豪伊特的贡献便在于,他们把熊彼得的思想从经济哲学变成了严格证明的数理模型,并且给出了对现实有着深刻影响的洞见。
长期以来,对于“创新是怎么被激励的”,经济学界一直有两个观点:
熊彼特认为创新需要市场力量,因为当企业有了市场力量,就可以赚取大量的利润,就可以规划长远,而竞争会削弱创新;但是肯尼斯·阿罗则认为竞争者更有创新动力,因为垄断者创新经常会得不偿失——自己成功了,也不过是原地踏步,即便是失败了,如果竞争者没有成功的话,依然保有垄断地位。
这两种观点似乎都有一些道理,但是好像也都不全面。
在1992年的一篇文章中,阿吉翁和豪伊特利用熊彼特的观点构建了一个动态垄断模型,在这个模型中,整个经济由许多并行的行业组成,每个行业在任意时刻都有一家垄断企业,每个环节的潜在竞争者也在持续研发,一旦研发成功,新企业产品质量更高,就取代了旧企业,形成新的垄断。
就这样,经济增长就成了一连串“微型革命”的结果:每次创新都会提升生产率,但同时也会让旧的技术体系消亡。增长,不再是资本积累的自然延伸,而是一场永无休止的创新接力赛。
这个模型提供了新的洞见:一方面,创新是有收益的,创新会让挑战者成为新的垄断者,通过专利保护和商业机密的方式,来让自己的创新收获市场回报;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市场上大家都在创新,企业好不容易成为垄断者了,没几天就被其他人给“创造性破坏”了,那还投资做什么创新呢?
因此,阿吉翁和豪伊特断言:创新和专利保护过犹不及。

恐惧与希望
2005年,他们更进一步,提出了“倒U 型曲线”来解释竞争和创新的关系,完成了对阿罗和熊彼特观点的统一概括。
具体来说,垄断者和挑战者对创新的态度都是复杂的。
垄断者的创新动力在于手握利润和资源,阻力在“垄断者创新成功等于白费”,甚至有可能削弱自己的垄断收益。
挑战者创新动力在于一旦成功就可以一举成名,收获一个属于自己的市场;但阻力在于,当竞争太激烈时候,就算自己成功了,成功后的收益期过短,自己很快会被新的挑战者挤下去。

如图所示:左边是无法战胜的垄断者,右边则是超级激烈的竞争。当竞争过少的时候,垄断者很安全,因此也没有必要投入太多来进行研发,创新比较慢;而竞争强度太大的时候,竞争者会觉得自己就算成功了也很快就会被别人超越,所以创新动机也不高。
最好的区间是在中间,也就是适度竞争的时候,此时,垄断者有危机感,竞争者有希望感。
当竞争刚好激烈到让现有企业担忧、又不足以让创新回报归零时,企业反而会加大研发投入,希望逃离竞争,重新获得领先。他们把这种机制称为“逃离竞争效应”。
换句话说,恐惧与希望的平衡,才是创新的原动力。
这一点不仅仅宏观上成立,其实微观上也一样的:如果一项工作特别难,我们可能没什么动力去做;如果一项工作特别容易,我们可能也没什么动力。只有落在中间的时候,有挑战又有希望的时候,我们就更有动力去做它。
这套理论后来被广泛应用到专利制度、知识产权保护、反垄断政策、教育投资等领域的研究中。甚至如今我们讨论AI监管、平台治理、产业集群的政策问题,几乎都能在“阿吉翁-豪伊特模型”中找到逻辑雏形。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觉得诺奖获得者的年龄偏大,批评说经济学奖是养老奖,其实是有点冤枉了。像阿吉翁和豪伊特,令他们今年得奖的工作,在1992年就已经有了。经济与现实高度相关,往往需要经历长时间的检验,包括学术界和工业界的理解、认可和执行,才能愈发地认定其价值。

反垄断,也要反内卷
和那些专注于书斋的理论大师不同,阿吉翁并不是一位只待在模型里的经济学家。他很入世,对于政府应该如何塑造创新这个问题,他的答案简单而深刻:
“政府不能创造增长,但能创造适合增长的制度环境。”
在他的著作《创造性破坏的力量》中,他提出政府的任务不是替代市场,而是维持创新的张力。即让现实落在倒U型的高点:反垄断不是为了消灭大公司,而是确保它们永远有竞争者;补贴的意义也不是单纯的撒钱搞创新,而是让创新风险在社会层面得到合理分担。

这些思想的延伸,也让阿吉翁成为欧洲最具影响力的经济政策顾问之一。他曾任法国总统经济顾问团成员,多次参与欧盟创新政策的制定。可以说,他在现实世界中,也试图让“创造性破坏”变得更具“建设性”。
把“阿吉翁-豪伊特”的框架应用到现实,它给我们最直接的提醒就是:创新最旺盛的区间来自适度竞争。
反垄断的核心,不是“一刀切”地解散大公司,而是维护进入的可能性与可争夺性;规模本身有时能带来学习曲线和研发外溢,真正需要警惕的是由封锁式优势导致的排他与惰性,而非规模这一形式。
同样,反内卷也并不等于限制一切竞争。单纯的价格战与补贴战会压缩创新的净回报期,把行业推向“倒U型”的右端,形成“看似热闹、实则削弱研发”的创新陷阱。更可取的做法,是把竞争从过强拉回到能支撑长期研发计划的区间:允许合理利润,鼓励差异化与技术路线之争,淡化单一价格维度的恶性博弈。

在政策组合上,产业政策与竞争政策并非对立,而是互补。对通用性强、前沿不确定性高的技术领域,长期而透明的研发支持可以与开放的市场进入并行:前者为投入托底,后者避免技术路径被单点封锁。两者合力,能够激发阿吉翁-豪伊特的逃离竞争效应,让既有者不敢躺平,让后来者看得见机会。只有这样,创新才会更有持续性。
毕竟,创新的种子既不生于垄断的冻原,也不长在内卷的火海;它需要一片竞争恰到好处的温床。

后记:历史与现实
与以往三位学者属于同一领域理论的开发者不同,今年的经济学诺奖并非由三个人平分,而是阿吉翁和豪伊特共享一半的奖励,莫基尔则独享另一半。
美国西北大学任教的莫基尔,严格来说是经济史学家,长期研究思想、制度与技术之间的互动。他试图在回答一个问题,那就是”创新为何会成为一种长期的社会常态?”他并不满足于“英国有煤、荷兰有贸易”这样的物质解释,而是追问思想与制度如何塑造了一个“允许试错、容忍失败并且能奖励新知”的文化基底。

乔尔·莫基尔
把两路工作摆在一起看,分奖金的意图就清楚了:阿吉翁和豪伊特告诉我们“创新如何转化为增长”——在一个给定的制度环境里,企业如何在竞争与垄断之间进行研发布局;莫基尔告诉我们“何以会有这种制度环境本身”——思想与规则如何让知识得以积累、交流与复用。
一个给出“发动机如何运转”的工程图,一个追溯“发动机为何被造出并持续保养”的历史账。两相交叉,恰好把创新的作用一路从工业革命铺到AI时代,形成了全景图。
也正因为如此,今年的诺奖并不是单纯给一个模型或给一部经济史书。它用一次不对称的奖金分配,试图告诉我们:增长既需要严格的机制,也需要宽阔的文明背景。把微观激励与宏观文化拼在一起,我们才看得见现代经济的真正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