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时不同往日,当你在生活里遇到问题,无论是工作纠纷、金钱矛盾,还是一段稍微超出道德边界的情感纠葛,都可以去直播间找一个律师连麦。网红律师太热门,大把年轻律师在线直播到凌晨以后。不花钱,或者刷几块钱的小礼物,就能上麦,向律师一诉苦恼。
当然,你们的聊天会被几个人、几十人直至几万人围观,这取决于另一端那位律师的网红程度。一旦对连麦不满意,你可以随时断线,去下一个律师的直播间。
在直播重塑一切的时代,传统又精英的律师行业,也要适应互联网算法逻辑,学习新的网络用语,比如“有屁就放,无事下麦”。
这是年轻律师的机会。原先,他们追逐红圈律所,梦想成为 “合伙人”,而现在行业“结构性”饱和,难有上升空间。困囿于“没钱,没资源,没案子,没名气”的年轻律师们,转战直播,突然发现了新的出路:粉丝带来流量,带来热度和话题,还带来案源与创收,甚至一夜成名的机会。
但同时,网红律师也可能因为“出格”之举陷入争议。流量时代,律师追逐流量,MCN机构推波助澜,所有人都在其中浮沉、失落和撕扯。如何活下去,又不至于被流量裹挟,这是一代年轻律师的故事,也属于所有人。
文|肖薇薇
编辑|张瑞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律师的直播间
“你好,我一个女性朋友因为嫖娼被抓了,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但是我和她也有过…….”
“我是怕再倒查到我,我和她就是那个认识的。”
“可能会有一些正常的转账记录,我给她……”
短短几分钟,连麦者的叙述多次反转,激起评论区热情高涨。在律师张华希的直播间,我与超过七千多位网友共同围观了这段“狗血”剧情。张华希频频扶额,从震惊、沉默,到了然、微笑,最后沉默了几秒。她终于理清了两人的关系,回答,“追诉期为6个月,6个月之后(附加2年后)不用过于担心”。
“要是发生在6个月之内呢?”连麦者不再掩饰。
“你小子来咨询,怎么全让我猜?”张华希开始“发飙”,“一句话:不能做。”
没过几天,张华希将视频剪辑发布,获得了265万点击量,成为她2024年点击量最高的视频之一。
张华希今年31岁,律师执业3.5年,做自媒体4年,仅B站粉丝超过130万,算得上头部法律主播。她在南京一家律所工作,主要负责民商事业务。执业以来,她的电脑备忘录里记录了超过1500个网友的咨询问题,大都来自直播间连麦,咨询者多是学生和刚刚进入职场的年轻人。
与大众印象里西装革履的律师不同,张华希常穿一件宽大的T恤,有时戴个可爱发箍,因其圆乎乎的脸颊,昵称“圆律”。直播时,张华希爱笑,也爱骂人,喜恶全然写在脸上。性格与外貌极大的反差感,也许是她被年轻网友喜欢的原因。

张华希
这也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对话方式。你可以藏在匿名马甲背后,律师与网友只能听到你的声音,甚至你可以用变声器。没人要求你必须说真话,你可以无所顾忌地问你最关心的问题,哪怕有时不符合公序良俗。
多数时候,你能够得到一些法律层面的专业解答,并且这位律师常常不收费,最多需要刷个小礼物,几块钱、几十块钱。互联网打破了法律咨询的壁垒,现实中,你可能需要跨越层层心理与信息的障碍,才能找到一家律所、一位律师的联系方式,并付出几百、上千元的咨询费。
另一些时候,这更接近情感与心理咨询。张华希会听到很多年轻人的困惑,一些无法告诉父母、老师的“天大的事”,比如考试、实习踩的坑,买谷子(周边)被骗后怎么办,以及情侣、同学之间的冲突如何处理。不涉及法律权责,张华希常说的话是,“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爱自己。”
最能掀起直播间音浪的话题从来离不开情感与金钱。一个连麦的男人问:“老婆家暴我,离婚还要分钱怎么办?”
“一旦发生家暴,马上离婚。”张华希简洁明了。棘手的问题是,被老婆家暴的男人没有留下证据, “你可以多次追问,你打了我多少次,每次追问可以作为一个间接的证据。”张华希给出明确建议。
连麦者此时却开始支支吾吾,“因为考虑要离婚了,我在网上跟别人聊天,跟女孩子互送东西,被她抓到了,要我净身出户。”
于是张华希又重新理时间轴,从法律层面一一解答,“一次家暴算不算过错方?”“结婚一年要退彩礼吗?”“聊天算不算婚内出轨?”“约定了离婚之后,领离婚证之前算不算婚姻关系?”每一条都能踩中不同网友的雷区,直播间网友开始呼唤“课代表”,有人自发将“关键词”打在评论区,很快评论区打得不可开交。
专业的法律问题常有狗血的一面,类似的连麦话题包括:“我这个(嫖娼)算婚内出轨吗?”“怎么保证结婚生子不被她分走财产?”“恋爱7年发现对象长期嫖娼,他想给我10万补偿,要不要?”
看客都很投入,热烈地围观、讨论,寻找连麦者话语间的漏洞,并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巨大的爽感,毕竟,如此糟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

钱、时间与规则的悖论
这两年,各大互联网平台都有了成熟的法律赛道,流量扶持下,孵化了大批律师账号,既有百万千万粉丝的大号,也有挣扎在无人问津边缘的小微号。据不完全统计,到2024年,仅在抖音平台,至少有8万注册律师,2020年的时候可能不到1万。
律师们纷纷涌入互联网,当然与一片红海的现实有关。司法部最新数据显示,到2025年,全国执业律师预计达到75万人。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业务增速不足,根据国家统计局2023年度的统计年鉴数据,全国律师诉讼业务增量仅2%,非诉业务缩量16%。
“僧多粥少”的局面下,年轻律师的案源困境更加严峻。传统的律师更多依靠代际传承,共享多年积累下来的资源,年轻律师去律所实习,跟了师父(常常被称作老板),师傅做什么方向业务,大概率他未来就深耕这一领域。
年轻律师孙晓洁执业后,很快意识到,前辈的资源很难再往下流动。老板手里几乎都是老客户,合作超过十几年,他们之间太熟悉了,业务随交情来。维系客户的方式多在酒桌上,觥筹交错,56度的白酒,老板当水喝,不行了就出去吐一会儿,回来继续喝,而她不会喝酒。
流动到她手里的只是大量的文书工作,而不是客户。文书工作越来越卷,合同、起诉书、庭审提纲、庭审记录,大量复盘与总结,甚至需要做成思维导图,不分日夜地对接,每次材料打回来,密密麻麻的修改批注。
老板更像一个监工的角色,随着市场越来越卷,创收变难,压力也向下传导。“他就想节省成本,恨不得让你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加班到晚上11点,甚至后半夜是常有的事情,下班后还要应对老板在群里的“追击”,“明天早上6点去出差见个当事人。”
“你要不接的话,(老板)可能直接就会骂了。”孙晓洁感觉整个人都被榨干。
这样的层级结构困扰着年轻律师。根据《律师执业管理办法》,一进入律所,首先要从实习律师做起,实习律师必须找到带教律师,经历至少一年的实习期,跟进十个左右诉讼案件,通过考核,才能拿到执业证。带教律师因此拥有极大的话语权,甚至“一言定生死”。拿到执业证,很多年轻律师选择跟着一个资深律师(团队老板)做授薪律师,工作强度、薪资与职业晋升也都由他决定。
悖论是,如此一来,年轻律师没有时间开拓案源,而没有案源就永远没办法独立。孙晓洁当时所在的律所,以低于市场价的案件佣金抽成,依然吸纳了很多年轻律师。她记得,经常有前辈律师丢案子在群里,费用不高,费时费力,一个案子只赚几千块钱,还要给前辈一笔介绍费,最后一算可能都不赚钱。
孙晓洁选择做自媒体,也与之有关。2020年4月,孙晓洁开始拍视频,讲述自己实习和授薪律师的经历,剪辑很粗糙,就这样传上去。她单纯想找人聊聊天。没想到很多法学生给她留言,还有刚刚出来参加工作的毕业生,他们有同样的境遇,在这个论资排辈的行业中感受到强烈的孤独。
很快,她就成为了B站第一批小有名气的法律相关up主,微博粉丝涨到了近30万。
律师尹鑫宇也是从律所最底层的实习律师做起,长达两年时间,他驻守在一家企业合并重整的项目现场,和30多位授薪律师、实习律师共同工作,最开始月薪六千,两周才能回一次家。直到一天,老板需要一个人到分公司出差,安抚债权人,和当地政府沟通,尹鑫宇自荐去了。他当时25岁,硬着头皮站在分公司大厅门口,差点被愤怒的人群踩踏,喊得声音哑了,喝了几顿大酒,才稳住局面。
他因此“被老板看见”,成为企业管理组的负责人,工资涨了1000块钱。代价是突飞猛涨的工作量,他的私人电话号码被公开,每天有十几个债权人打来电话,每个月通话时长都超过750分钟。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职业瓶颈,在所谓的大项目里,资源是老板的,所有人只是螺丝钉。
去年,尹鑫宇执业满了5年,“自立门户”后,他开始尝试直播,专攻债务重组与破产等非诉业务,成为一名互联网上的 “破产律师”。
前几次开播时间都经过特别选择,清晨6:30。他想展现一个业务繁忙、自律的律师形象——早起锻炼,顺便直播,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最初,他很少把视频转发在朋友圈,他感到尴尬与纠结,“会不会让客户觉得我挺low的?”“天天活跃在网上的律师,专业性会不会打个折扣?”不过很快,尹鑫宇的心态发生了大转弯,“没有业务的时候,面子和时间值钱个毛线啊?”

流量这把双刃剑
和孙晓洁差不多同一时期,张华希也在B站开了账号,拍视频三个月,她意外地迎来了第一条爆款视频,但不是因为她讲的法律知识,而是因为扎起的双马尾。
那条视频叫做:“为什么我不怎么回复线上的法律咨询丨这万恶的双马尾”。当时她还是实习律师,根据《律师法》的规定,无法独立执业和提供法律咨询,她想在视频中做个解释。尽管视频内容很严肃,但观众关心的都是她为出游扎起的双马尾。视频很快就有了30万播放量,疯狂涨了几千粉。
做自媒体的前两年,她拍了几十个严肃的普法视频,都反响平平,而双马尾的视频播放量一直在涨,至今超过了400万。但当张华希点开私信与评论区,大量的“开黄腔”,却把她吓得退了出去,她再没扎过双马尾拍视频了。
张华希的直播之路开始于2022年,当时她在南京做授薪律师。她开始与网友连麦,解答法律问题。

直播中的张华希
但评论区最多的留言总是关于她的“圆圆脸”与稍显软萌的音色。尽管当时只有这一期视频出现了“营业夹子音”,张华希为此拍了视频解释自己的音色,后来直播时会不自觉压低声音。这是成为女性主播必须接受的审视。
刚开始做账号时,张华希看了很多律师直播,女律师大多走西装革履的精英风格——现实里对于律师的刻板印象,或是“知心姐姐”。她尝试了一下,但当网友花十几分钟还没讲到事情核心,她忍不住打断了,“说重点”,接着迅速丢出几个问题,问出时间线与关键信息,然后直接给出法律意见。
从那开始,张华希决定爽快表达,“放飞自我”。她自觉做不来“知心姐姐”,耐心不够——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再直播两个小时,相当于打两份工,“我当时就是网上的一个小透明,有人喜欢更好,没有人喜欢的话那就不做(直播)了。”
没想到的是,风格转变后,网友的反应极为热烈—— 甚至有网友去直播间刷礼物,上舰长(当时价格198元),没有法律问题,只为“你能骂骂我吗?”她的人气越来越高,最高峰时同时有上万人在线,她增加了直播频次和时长,从两个小时到四五个小时。
误打误撞,张华希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她学会了“发飙”:“你没有证据还说个毛线?”“你看了我(直播)这么长时间,你不知道追问吗?”新的口头禅变成了,“有屁快放,无事下麦”——她打游戏时连麦的语气。直播页面里现在的介绍是,“一个有自己风格的律师,介意勿扰。”
我在南京见到张华希,现实中她反而有些严肃和拘谨,语气温柔。她个子很高,穿着正式,一套深绿色的衬衣搭配浅色衬裙。她说自己好像拥有两重人格,法律咨询时也称得上沉着冷静,和直播时是“很剥离的两种状态”。
“我的直播有开导,有训诫,也有骂人,也有温柔。”张华希坦诚地说,当流量好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可以更多去展示那些适合互联网的特质——自己的网感和“一个比较鲜活的人”。
没过多久,张华希的粉丝量涨到了50万,算得上一个网红律师了。极强的风格化,也带来了网络评价的两极分化。在知乎一条评价她的帖子下面,80条回复几乎都在质疑她:“骂人”是没素质还是一种犀利风格?刷了礼物后,公开网友的连麦视频是不是合法?直播时说错了法条的序号,遇到不熟悉的案子类型没能当场给出回答,都成为她不专业的“证据”。张华希不再是直播可以随意说话的“小透明”了,经常一句话,甚至一个表情都会被截屏解读。
去年,一个网友质疑她,自己付了咨询费却被剪辑出来发在网上,张华希写了一封道歉信,“我当时确实没有把握好这个度。”后来在直播界面,她加上了一句提示,“不介意切片的可连麦。”这件事却引爆了舆论的黑箱。
舆论最盛时,张华希被实名挂上贴吧、知乎,一搜全是非常刺眼的话,“就是个网红,不配称律师”“擦边律师”。同行私下的话传到她这里,“美颜开得太大了”“她这样就是互联网小丑”。老板也听到了议论,喊她在律所做个备案,倒是鼓励她,“放平心态,好好做。”
最严重的是,她的地址被开盒,下班还被人尾随,从律所跟到家,她察觉到的第二天就换了住处。气愤加恐惧之下,她起诉到互联网法院,合法地将开盒她的人也“开了个盒”,作为警告。
做完这些,她“断网”了。一个深夜,她打电话给孙晓洁,她们属于“自媒体发小”,在律师纷纷涌入互联网的大潮中相识。对方同样经历过一轮舆论审判——她在视频里对一个有争议的新闻事件发表了观点,一下“出圈”,被骂到停更了。孙晓洁说,她的应对方式是回到现实的案子里。聊天的最后,她们互相鼓励,要往专业律师的方向努力。
张华希回了律所上班,每天都去坐班,备案、开庭,压力大时跟朋友抱在一起哭了几场。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互联网记忆短暂,舆论场很快换了焦点。张华希终于可以鼓起勇气点开后台,她反而看到了很多粉丝发来关心的消息,那些来自陌生人遥远的、温暖的话,让她心情恢复了很多。有一条留言她看了许久,“他说看了我的直播,知道了‘打赏到底是消费还是赠予’。”
“这条抵得过所有的负面评论。”张华希语气认真。
她重新连麦了,一个背上高额网贷的女生来到直播间求助,她每天被催债短信、电话“轰炸”,光利息就滚到了20多万。网络那头,女生声音里透露着不知所措,甚至讲不清楚自己借款的具体金额与平台,只是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急切地想知道该怎么办。
张华希看到评论区一些网友的起哄,“去做擦边,很快就能还上。”她大声叱责了几句,把这些人都拉黑了。
她耐心地教这位慌乱的女生,去银行打印借款与已经还款的清单。她不再讲“法言法语”,只是告诉她一个结论,“你可能并不需要还这么多钱。”在现实的咨询里,张华希会给出解决方案“一二三四”,但在直播间,没有人有耐心,她有时只给“一”,让她们能够先做出行动。
流量这把双刃剑,好的一面显而易见,成为“网红律师”以来极大缓解了她的经济压力。2022年夏天,张华希直播打赏与线上咨询的收入已经过万,谈成七八个案子,她终于不再只能做老板给的案源。
她也因此能从授薪转为独立律师——给律所交摊位费、管理费和自己的社保,一个月至少3475元,这样时间更加自由。独立第一年她几乎每天都直播,四个小时,至少回答二三十个网友的咨询。高强度的情绪和精力投入,半夜下播后,她常常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平静下来。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既要又要。”张华希喃喃道。

理想与现实
去年夏天,我在上海见到律师林雅雯,她正在尝试做自媒体,“起号”的契机是她与一家知名游乐场的官司再次上了热搜。2019年,林雅雯在上海读大学时,将这家游乐场起诉至法院,请求认定“禁止游客携带食品入园”的条款无效,并赔偿损失。经法院主持调解,该游乐场对入园规则进行了修改。
“你可能不记得我,但你肯定记得那个告游乐场的女孩。”借着这场官司的热度,不到半年,林雅雯三个平台的账号都涨到了几万粉。粉丝多是年轻学生,因为这一案件关注她,也因为她写的法律类文章信任她。这是他们身边发生的,以法律改变现实不公最直接的案例之一。
相比之下,其他律师“起号”至少要“为爱发电”一两年,甚至毫无起色,林雅雯坦言自己幸运多了。
但刚开始做直播,林雅雯并不适应。她开过一场普法直播,主题是怎么通过非诉手段进行财产隔离,比如婚前协议、婚内协议、赠予与离婚协议等等。这脱胎于她在律所做的一次讲座,实用性强,效果很好。线上却完全不是一回事,那天直播间实时在线一百多人,线下一个小时的讲座,林雅雯讲了快三个小时,时不时被评论与连线打断。网友刷屏,姐姐,可以笑一下吗?姐姐,可以不用这么严肃(笑)。

镜头前的林雅雯略微显得局促,她回答严谨,解释清楚一个问题,经常需要5到10分钟,毕竟现实的咨询常常在一个小时以上。而直播观众可能只会停留三秒钟,很快就滑走了。直播间更需要故事、金句和爆梗,需要高亢的情绪和肯定的答案。这是互联网的速食性和法律的缜密性之间的冲突。
她也不太适应镜头,很多网友指出她总是过快地眨眼睛。林雅雯去看了一些律师主播的账号,有的天天发遇到渣男怎么办,“因为网友爱看”,有的发“开庭穿搭”和“庭审妆”,粉丝大涨,她做不到这样,也不知道中间的度在哪里。
活跃在互联网上的律师很快会面临关于账号定位的选择,是“做自媒体的律师”还是“拥有律师身份的自媒体人”,前者希望互联网扩大声量,带来案源,后者依托流量与广告。
林雅雯选了前者,她珍惜自己的职业羽毛,但她也意识到,如今已经很难忽视互联网的浪潮了。这两年,她明显感觉自己线下的案源变得“被动”——依靠口口相传,她一直做家事、动迁与遗嘱相关的案件,但等待案源就意味着随时可能“青黄不接”。
她不想放弃互联网这一新的渠道。每天她都会收到大量私信,大到拐卖案件,小到办宽带被坑、曝光商家,都有人在社会热点新闻评论区@她。这是人们遇到不公时一个最朴素的认知,渴望诉诸法律,找一个法律从业者求助。后来她又做了一次直播,回答粉丝的问题。有个学生问她,自己抽烟的照片被老师发到学校的微信公众号,可不可以起诉学校侵犯他的人格权?那次他们讨论了很久,评论区很多人都提到了类似的事情,这是一次成功的普法直播。

投入流量的河
如果说2020年之前,律师触网是野蛮生长,之后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MCN入场。
吴向宇在2022年创立了自己的MCN公司,聚焦法律领域。他是90后,大学毕业后先后在三家法律科技公司工作,从咨询顾问做到团队负责人,法律科技公司通过大数据将法律服务细分,从咨询、合同服务、起诉立案到委托开庭,分段计费,简单讲就是向年轻律师“派活”。当时他就感受到了他们对案源的迫切——常常发布后,十分钟以内就有律师响应。
但这类单向度的平台经济不会是真正的风口,各行各业都在互联网上打造自己的网红IP,那才是。
吴向宇看到了机会,律师懂专业知识,而他懂互联网:如何打造账号,如何运营,规避敏感词,在算法逻辑里胜出,他要做的都是锦上添花。去年一年,他飞往全国各地做了三四十场免费讲座,教律师们做自媒体。
“过度专业,吸引同行,能与网友共鸣的人才能被记住。”吴向宇告诉律师们,人设大于专业。配合平台的风格也很重要,比如有的平台,越猎奇越狗血看的人越多;小红书更适合偏女性向的内容,离婚出轨财产纠纷;要求内容质量和品牌效应的律师,更适合微信视频号。
吴向宇至今合作超过200位律师,大都执业超过十年,据他观察,行业中部的律师是最优良的客户,他们有创收压力,并且有能力付费,而金字塔两端——最头部、顶尖的那批律师,完全不会去做自媒体,年轻律师有需求但没钱。
当律师将钻研流量逻辑的工作“外包”给MCN,除了打造人设,更重要的是如何留住用户——MCN机构入场后,法律赛道也有了剧本和演员。
“怎么狗血怎么来,怎么吸引人怎么来。”一位MCN机构从业者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艺术来源于生活,裁判文书网还不够狗血,公众号一搜,添油加醋,把大家关心的问题一揉和。”
MCN机构讲究分工合作,比如,一位女性网友连麦中提到老公出轨,自己有孩子,能不能多分一点财产,这时运营会根据评论区反响带节奏,站女方,骂出轨的男人,随即一个男士“麦手”上线,连麦称怀疑自己妻子出轨了。运营稍微煽风点火,“你说的是不是前面那位?”
目的就是让评论区吵起来,争议和情绪才能带来热度。一个剧本故事最少要三个转折。他又举了个例子,来自一位刑辩律师直播间的连麦,“前女友故意踩死亡妻留下的金鱼,男人一脚把前女友肋骨踹折两根,亡妻是首批抗疫人员。”我听完迷惑不解,以及强烈地生理性不适,但这条视频出圈了。
狗血故事可能是编的,但律师的临场反应和解答是真实的。流量来了,“你能不能接得住,能不能把它转化成案源和费用,就得看律师的能力了。”吴向宇说,他的标准是,每天能够有3到5个客户,加到律师微信上,“这就是跑出来了。”
另一家MCN做过调研,一位网友通常会在线上咨询六到七位律师,这些咨询能走到诉讼阶段的不多,案子小,诉讼金额少,但对于一些刚毕业的年轻律师来说,做自媒体至少能先养活自己。
无论是否有MCN合作,很多律师顶着压力“豁了出去”,各出奇招。昆明龚律师拍普法视频,一边劈叉、倒立、跳街舞,四川的小草律师拍普法情景剧,讲法律段子,还有律师唱rap、打快板普法。
一不小心也就卷入舆论漩涡。比如去年陷入争议的年轻律师“是小冰心啊”,她直播跳舞出圈,一句留言引发了巨大争议——“去做擦边直播吧,我做律师月入5000,直播月入2万左右”。她的自媒体账号因此停更了一个月,接受律所“批评建议与教导”。
而这句广为批评的留言后半句是,“没有直播,我在上海活不下去。”这是所有实习律师的困境。2022年疫情期间,刚大学毕业的她以舞蹈主播“是小冰心啊”起号,第一条舞蹈视频播放量近五十万,她因此加入公会做跳舞主播,后来她开始去律所实习、执业,伴随职业变化,她又转型为法律主播。
风波之后,“是小冰心啊”恢复了更新,全网账号最高近百万粉,算得上网红律师。她至少发了35个直播连麦视频和41个普法视频,播放量大都数十万,只是在“美女律师擦边跳舞”的争议下,很少有人关注她的法律科普专业与否了。
“(擦边)这个词用得有点重。”吴向宇说,“她没有坑蒙拐骗,更接近颜值主播,律师身份作为加分项因此流量很好。”而现实是,这当然会消耗作为律师的专业性,但对于夹缝中的年轻律师——线下没有资源,线上没有运营团队,只能在平台允许的范围内去获得流量与机会。
“当下环境太难了,我们还怎么去苛责年轻人。”

“继续当有一点小小名气的律师”
凌晨一点,我点开短视频平台,还有很多律师在直播。深夜直播间人气会涨一波,因为有很多奇情故事可以听:拆迁争议、灰产江湖、钱色权力,还有醉酒的男人来连麦。
但相对的,这两年,也有很多律师账号断更了。孙晓洁就是这样,被“网暴”之后,她彻底停更了短视频,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镜头前让她感受到巨大的不安全感。另一方面,短视频平台小博主的变现越来越难,当时间投入与回报不成正比,她没有了拍视频的动力。
“要往专业律师的方向努力。”孙晓洁曾这样鼓励张华希。现在她只更新文字内容,锚定了一个专精的方向,做公司类业务,为跨境出海、国际物流和货代企业提供法律服务。她举了个例子,之前发了一篇公众号文章,虽然当时只有900多个阅读量,但她因此链接上数家相关行业公司,至今还有公司看到文章找到她。
林雅雯也断更过半年,至今断断续续更新着。消失的半年里,她做了数百个法律咨询,跟进了几十个案件,她也如期望中那样成为了律所最年轻的合伙人。职业的焦虑依然如影随形,她希望热搜标签之外,作为专业律师被看见。
“破产律师”尹鑫宇看中的就是长尾效应。过去一年,他发了300多个短视频,讲法条、企业破产案例,几乎维持日更,涨了六千多粉,不可谓不艰难。作为一个不在资源位的普通人,自媒体已然成为他的另一张名片。“我发了这么多普法文章和原创视频,能是个假律师吗?”
张华希是我遇到的青年律师里知名度最高的一位,她过去一年的案件创收够得上律所青年合伙人级别了,案源几乎都来自她的自媒体。有的当事人甚至不来律所,全程线上沟通。一个玩英雄联盟游戏博主,因为网上互骂、互发视频,被另一个游戏博主告了。张华希在开庭时才第一次见到委托人。
“非常互联网。”她说。
这两年,来她直播间的咨询已经有规律了,“春天,恋爱分手离婚;夏天,毕业租房劳动纠纷。”
她已经有了流量雷达。爆款视频主题就这些,两性关系、狗血冲突,网友爱看,平台爱推,只是重复次数多了,她还是感到疲惫,“怎么还要再讲?还能吵架?”有时也会心生逆反,有一天她干脆发了一个自己读英语单词的视频,效果在预料之中,流量平平。
不过,每次去一趟律所,就能一定程度治好她的直播倦怠,现实的艰难让她回到互联网。作为网络平台上的养成型律师,张华希很珍惜自媒体的机会。
即使倦怠,工作依然在带给她价值感。张华希记得,一次一个没有头像的网友来连麦,是位讨薪无门的农民工。还有修铁路的工人,声音听起来是个中年人,普通话夹杂着方言,他同样被欠薪。还有来咨询劳动仲裁的失业者,签订了不平等合同的MCN主播,深陷网贷漩涡的年轻人,被家里要求给钱盖房的女生……
“今年还是继续当有一点小小名气的律师。”电话那头,张华希给自己打气。(来源: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