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先生每天“付费上班”,却觉得很开心
上班不拿薪水还倒贴钱给老板,恐怕没人愿意这麽做。但“付费上班”却在中国年轻人中流行起来,发展出一众“假装上班公司”,成为中国经济转型、就业市场低迷情况下,年轻人对职场环境的最新抵抗和探索。
30嵗的周先生去年创业失败,转型做跨境电商,今年4月开始到东莞一家“假装上班有限公司”上班,每天付给老板30元。
在那里,他和五位“同事”共用一个办公室。他们大多没有全职工作,靠副业赚钱或从事自由职业,都是来这里“付费上班”。
“我觉得很开心,有种一群人一起走的感觉”,周先生在接受BBC中文的采访时说。他挣的钱没有以前全职时多,每个月还得拿出来一部分交给“假装上班有限公司”,但他心满意足。
这间公司这样给自己定位:这里是“职场失序者的精神避难所”,“给都市漂流者一个傢和工作之外的窝”。
这类型公司在深圳、上海、南京、武汉、成都、昆明等多个地方出现。外观上与写字楼里的办公室无异,配备电脑、网路、会议室、茶水间等等。
但它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司,通常不与员工签署长期雇佣合约;一方面承租工位,另一方面打造共享空间,分享求职和创业经历。一般每日收费30至50元,有的还包午餐、点心和饮料。
“回不去的体面”
来自潮汕的周先生2018年大学毕业,曾任职大型电商公司,2020年开始创业,与合夥人开了一家拼多多店铺,主卖潮汕牛肉丸,在社交媒体抖音上推广。前几年生意不错,高客单品类的牛肉丸卖50多元一斤,一天能卖几十单。
但随着拼多多迈向低价市场,越来越多低价产品和大厂品牌进驻平臺,周先生的牛肉丸不再好卖,销量减少到每天十几单,甚至寥寥几单。去年,他不得已关掉店铺。
创业失败后,他回到农村老家,开始探索互联网和跨境电商项目,包括用人工智能(AI)工具写网路爆文,向东南亚市场推广热销品。他父母是农村人,始终搞不懂儿子究竟在做什麽。
“他们觉得,大学生毕业后应该做那种白领办公室工作,比较正常的那种岗位,老在家待着好像没个正业”,周先生说。父母一遍遍地问,他一遍遍解释,慢慢地也没有耐心了。
许多年轻人和周先生一样,父母一辈总渴望他们大学毕业后有个“铁饭碗”,最起码有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平平稳稳地度过一生。这是他们那一代人走过的路——中国恢复高考后,毕业生的工作岗位由国家统一安排,到岗后在一个单位里工作一辈子,对工作和组织也有较强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但在当今中国,经济下行、就业市场低迷,许多本科毕业生找不到对口工作,不得不回到学校继续读书,造成学历贬值,薪资缩水。上一辈人走过的路变成了一种“回不去的体面”,惠灵顿维多利亚大学(Victoria University of Wellington)管理学院资深讲师姚迪博士说,“新一代年轻人需要寻找新的认同和体面”。
根据中国教育部,2022年中国大学毕业生达1,076万人,较去年同期增加了167万人,是史上首次突破千万人大关。 2025年毕业生预计达1,222万人,再创历史新高,进一步加剧就业压力。
这种情况下,不少年轻人每天拎着电脑去图书馆、咖啡馆投简历,或发展副业,嘲讽自己在“假装上班”,甚至像周先生一样直接进驻“假装上班有限公司”。
姚博士说,“假装办公的现象非常普遍,由于经济转型,教育和就业市场不匹配,导致年轻人需要这些场所来思考下一步做什么,或者先打零工过渡,假装办公公司就是其中一种过渡性解决方案。 ”

东莞“假装上班有限公司”一角
在“假装上班公司”工作是什么体验
周先生是在刷小红书时看到了东莞这家“假装上班有限公司”的。他觉得办公室环境可以让他更加自律,提升执行力,于是成了一名“员工”。几天下来体验不错,他从日付过度到月付,每月支付500元,已经持续3个多月。
这原本是闲工作室,约80平米,有8个工位,配有电脑、桌椅等基本办公设备,还有直播间、会议室。办公室设计风格轻松,主墻有绿植点缀、下方摆放一个多人座沙发和折叠躺椅。旁边是冰箱,里边的饮品可以按需使用。
墙上挂着一幅字帖,写着:“见山见海见自己”。桌上一处相框里印着几个大字:“干就完了”,旁边小字写着“想都是问题,做才是答案”。
周先生把办公室的照片传给父母,他们安心了许多。
不像许多公司要求员工上下班打卡,这里没有强制制度,也不需要加班。但周先生通常8、9点就来到公司,有时忙到晚上11点,等到“老板”下班他才走,“不是为了维持面子,在无意义的加班中消磨时间。”
同事之间没有利益冲突,大家会随意开玩笑,忙了就闷头工作,闲了就聊聊天,玩玩游戏,让他觉得“精神放松,效率很高”。
一年前,他在探索新专案中感到迷茫,没人交流更加孤单。那时的他只有一个好朋友,两人偶尔喝喝闷酒,也曾彼此夸口,“等赚钱了给你买套房”。但终究还没有实现。
现在,他有了几个朋友一样的“同事”,他们工作中相互激励,下班约定一起打台球、吃晚饭,也算是团建,他比过去开心多了。

打台球是“假装上班公司”的一种团建方式
“要假就假到底吧”:从摸鱼到假装上班
在上海一家“假装上班公司”,23岁的小文租了一个月的工位。她去年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全职工作。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学生在毕业一年内签署就业合同,或提供实习证明,否则不发毕业证书。
几个月前,她进入当地一家私企实习。“刚开始还好,但我越来越觉得大家好假”,小文对BBC中文说。她做文员工作,每天只需要把手上分到的项目完成,就可以准时下班。但她发现,即便到了下班时间,只要老板不走,大家也不离开。
“其实很多时候在摸鱼”,小文说。“摸鱼”是近年来出现的网路热词,意思是假装在工位上认真工作,实际可能在听音乐、看小说,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是年轻人对抗中国职场“内卷”的一种手法。
小文不喜欢作假,完成任务就下班,但这种方式与公司文化格格不入,她最后也没能留下来。
抱着一点破罐破摔的态度,小文走进了家附近的“假装上班公司”。 她把办公场景寄给学校,算是有了实习证据。而实际上,她每天省下一杯奶茶钱,交了工位费,就坐在办公室写网路小说,挣一点零花钱。
“要假就假到底吧”,她说。

桌上一处相框里印着:“干就完了”几个大字,旁边小字写着“想都是问题,做才是答案”。
自我嘲讽的反抗
英国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对BBC中文说,“假装上班”和“摸鱼”都是一种假装的状态,但前者的意图性没那么明显,不是有利可图而采取不正当手段,更像是年轻人透过自我嘲讽来反抗职场加班和“996”文化。
他表示,目前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和生活方式都高度单一,许多人觉得有份稳定的高级白领工作最合理,考大学也一样,一定要重点大学,否则生活就是不好的。
“年轻人无法被传统的社会体系所接纳,导致一种挫败感和无力感”,项飙说,“假装办公是年轻人为自己找的一个壳,跟主流社会稍微拉开一点距离,给自己一点小小的空间。”
他说,假装上班公司这个名字“具有批判性”,不叫社会创新空间、新人文空间等等,符合年轻人的复杂心理,一边想要抽离主流社会,一边又有点纠结,不太自信,也有一点无力感。
“他们想改变的心态很强烈,想反抗但又没有自信直接反抗,因此透过这种自我矮化的方式来寻求探索”,项飙说。
“这种复杂心态与‘躺平’‘摸鱼’‘摆烂’等其他社会现象并不对立,是在不同阶段和背景下的表现。”
“我卖的不是工位,是不当废人的尊严”

“假装上班公司”的老板飞鱼说,“我卖的不是工位,是不当废人的尊严”
30岁的“飞鱼”(化名)是周先生的“老板”,他2017年大学毕业,在一家大企业儅程序员。后来转行做电商,自己创业,目前主打直播带货。
2022年,他来到东莞,家里给他提供了这间工作室。“我不指望从中盈利”,他说,“我卖的不是工位,是不当废人的尊严”。
他自己就曾经历过一段无力的时期。 2019年辞职后到云南创业,但疫情因素加上利益纠葛,导致一次大的订单失败,最终只能关闭店铺,总体损失了约20万。
从那以后,他常常一人待在出租屋里,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玩手机,有时吃饭也不出门,叫外卖解决。
“很颓废,有点自暴自弃的状态”,“飞鱼”回忆,“你想要力挽狂澜,但又无能为力。”
在家人的支持下,他回到东莞再起炉灶。江西长大的他在那里没有朋友,从早到晚待在工作室,慢慢觉得社交圈越来越窄。本着交友和好玩的初衷,他把空余的工位释放出来,与人共享,成就了这间“假装办公公司”。
今年4月,“飞鱼”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推广。每天都有人私讯找他,询问公司状况。一周下来,他能收到70至80封私讯,相关贴文下方会有数百人留言。
5、6月期间,所有工位都满员,新人需要预约才能进来,他也开始筛选一些有稳定业务的人。
官方:“灵活就业人士”

周先生同时用多部手机寻找爆款视频,研究它们背后的产品
据他观察,来的人当中有约四成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来拍一些照片,向学校证明实习经验。也有少数人是为了应付家长的压力。
另外六成是自由工作者,多是数位游民,包括跨国电商从业人员、互联网项目运营、网路小说写手等等。平均30岁左右,最小的25岁。
在官方语境中,这部分人被称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或“灵活就业人士”,还包括网约车驾驶员、货车司机、互联网营销师等。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截至2024年底,中国灵活就业人员已突破2亿人,占劳动人口比例接近三分之一。
与传统的全职劳动者相比,这部分人在劳动关系、职业属性等方面有明显不同,但社会保障较弱。
在不少“假装办公公司”的贴文下,不少人问能不能代缴社保和健康保险。“飞鱼”就收到过类似询问,但他担心可能涉及法律问题,明确告诉对方不会提供。
和他有类似想法的人不少,在南京某科创园,一家提供人工智慧场景应用和跨境电商产业创新基地的公司,就曾把工位释放出来,启动了“假装上班有限公司”。
负责人表示,这个项目是公益性质。团队由教授和研究生组成,可以指导大家学习跨境电商、三农电商等知识,也欢迎正在考研、考公的人来自习。
在小红书账号上,相关推文有近5,000人点赞,900多人评论。有评论表示,这样的计划有前景,能吸引投资人前来投资。也有人质疑,“感觉像是一家公司,但是不想发工资和社保。”
负责人在今年1月启动该项目,6月在BBC中文查询时已经关闭。负责人说“因为公司业务板块做得比较好,一些空余的场地不够用了,然后就停了。”
打造一场社会实验

“飞鱼”说,5、6月期间,所有工位都满员,新人需要预约才能进来,他也开始筛选一些有稳定业务的人。
长期看来,如果仅仅通过租赁工位来盈利,能否持续是个问号。“飞鱼”认为不能作为长期商业模式,他更多是当做一场社会实验。
他在公众号上写道,“它用谎言维系体面,却让一些人找回真实;它逃避真实职场,却可能诞生更自由的协作模式。”
“若我们只助用户延长‘演技’,便是共谋一场温柔的欺骗;唯有助他们把‘假职场’变成‘真起点’,这场社会实验才算不负期待。”
“小富即安”,“飞鱼”说,他不指望赚大钱,而是希望发展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为各自的梦想努力。工作之余,他把自己在创业中踩过的坑,遇到的人和事,分享给初出茅庐人,希望他们“少走一些弯路”。
作为“假装上班有限公司”的“老板”,他还时不时给“员工”布置“任务”,比如在忙不过来时接替他的直播。没有传统公司上下级的约束,有人拒绝、有人拖延,但他不介意。
“员工”周先生会直截了当地说,“晚点再做”。时间长了,他们形成了默契,在直播中按各自的销售额分成。
大部分时间里,周先生在摸索如何用AI工具撰写网络爆文。他留意到一些企业在招聘时注明熟练使用AI工具,因此不管是当下赚钱,还是以后再找份全职工作,“都会更容易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