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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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传奇>> 紫竹

目录

第一章 决战前夜

第二章 投笔从戎

第三章 血战白城

第四章 乾坤底定

第五章 咫尺天涯

第六章 梦幻迷离

第一章

决战前夜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下来。天上的乌云散去,夕阳在青翠欲滴的竹梢上撒下一抹靓丽的色彩。钦貌上校,缅甸政府军66师师长,穿过竹林,率随行参谋和警卫人员走进了岗夏寨。这是一个克伦族村寨,当地土司的驻节地。碎石铺垫的主路旁是一个个形态各异的私家庭院,在芭蕉树和棕榈树的绿色掩映下,各式各样的竹楼,带有铁皮顶的木屋显得格外精致而清雅。夕阳、炊烟、草地上游荡着的水牛,池塘中戏水的鸭群,三三两两头顶箩筐结伴而归的少女,还有那欢蹦乱跳的小狗。------ 如果没有远处不时传来的机枪射击声和迫击炮炮弹的爆炸声,如果没有路边那一队队手执M16自动步枪,班用机枪,来去匆匆的士兵。这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田园牧歌图。

和上校擦肩而过时,士兵们纷纷停下脚步,立正敬礼。这位身材高大,在战场上像一头猛虎的上校,也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与兄长。在枪林弹雨中他常出现在第一线;他指挥作战的风格凶悍,但心思缜密,从不肯让部下作无谓的牺牲。他珍惜每一名年轻士兵的生命。在茂密的丛林中,他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身边负重伤的士兵遮挡突如其来的炮火袭击;在长途奔袭的宿营地,他常亲自动手为新入伍的士兵示范,如何挑开脚上的血泡,督促他们用热水泡脚。66师的官兵都从心底敬重他们的长官。他们的长官身材魁伟,仪表堂堂,唯一遗憾的是,那充满男子汉阳刚之气的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伤疤。据说那是多年前,在一次战斗中为敌人的土制火统所伤。这伤疤也是上校当年在战场上身先士卒,敢打敢拼的明证。士兵们背后都亲昵地称他为大麻子上校。

前进指挥所就设在土司官邸。岗夏位于克伦邦,毛淡棉东北方向大约75英里处。东边距泰国边境约20英里。这里毗邻克伦叛军的控制区。土司官在夹缝中生存,两边都不敢得罪。政府军蜂拥而至,土司官借口抚慰地方,协助部队安置,转眼就溜得不见了踪影。管家腾出官邸给部队做临时指挥所。通讯兵正在官邸的露台上架设电台。门口的警卫向上校及其随员敬礼。打前站的参谋长丹纽带随员迎了出来。

土司官邸很气派,是座两层的楠木小楼。楼下宽敞的客厅里已经被辟为临时指挥所,墙上挂着巨幅军用地图,南边的窗下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沙盘,几个参谋人员正忙着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标示着敌我态势。

66师是由中部军区地方守备部队所组建的野战新军,原在缅东北配合88师清剿缅共游击队。1969年,流亡在泰国的右翼人士组建了 “民主同盟”,打出了反对军政府,恢复民主制度的旗号,在缅泰边境设立营地,与各少数民族叛军联合组建“民主联军”,深入伊洛瓦底江下游地区,进行宣传鼓动,袭击政府兵站、哨所和军火仓库。叛军活动的猖獗已经影响到了缅甸东南地区的稳定,1969年5月已具有一定野战经验的66师奉命回防勃固、毛淡棉一线,负责清剿东南地区的叛军,特别是所谓 “民主同盟”的叛军。说起来,少数民族叛军的战斗目标不过是寻求各民族的独立,对于中央政府而言是疥癣之疾。“民主同盟”的奋斗目标则是要推翻政府 “改朝换代”,这才是政府的心腹大患。

1971年7月,一支有数百人之多的民主联军特遣支队潜入毛淡棉地区,连续袭击政府军兵站,军需仓库,并将抢劫到的物资在民间散发,收买人心,鼓动叛乱。钦貌上校调动驻守各战略要点的机动部队分进合击,企图包围全歼该敌。但战斗打响之后,上校发现该敌的战斗力十分强悍,远非一般打了就跑的叛军可比。种种迹象表明,被围堵的叛军是民主联军猛虎营。该营是民主联军第一主力。连排级指挥官多为原政府军老资格的士官,军旅经验丰富,而66师各营的基层指挥官多半是刚从军校毕业不久的“学生官”,缺乏实战经验,特别是打硬战的经验。几场激战过后,政府军虽然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但并未占到任何便宜。合围的态势尚未成型,猛虎营就已冲破层层阻截,向缅泰边境流窜。钦貌上校亲率部队紧追不舍。经过两天一夜的鏖战。终于在岗夏地区将敌军残部合围在了方圆不足两平方公里的一个小山寨中。岗夏地区丘陵起伏,到处都是茂密的丛林。叛军所据守的山寨易守难攻。上校下令各部队停止攻击,原地构筑工事,保持合围态势,明晨待后续部队赶到后,再发起总攻。

为便于观察与指挥,上校下令将自己的指挥所前移至岗夏寨。岗夏寨距敌方所据守的青水寨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虽然从纯军事角度讲,指挥所过于前置很危险,但贴近一线指挥是钦貌上校的一贯作风。

参谋长丹纽中校在沙盘前,为上校汇报敌我态势。目前已赶到岗夏地区的有三个营的部队。二营在东北方向封堵住了猛虎营残部继续向缅泰边境逃窜的道路。六营在西南方向布防,堵住了猛虎营残部向南突围,与盘踞在伯库地区的克伦叛军主力会合的去路。三营各部正陆续抵达,在清水寨以西的坎吞镇集结。后续四个营与机炮营将于明天上午赶到。

参谋长忧心忡忡地报告说,经过两天一夜的追击战,各部队减员过半。二营实际战斗兵员不足150人,六营不足130人。现各部队只能保持合围态势,分兵把口,虚张声势,阻嚇敌军异动。被围敌军估计最少有150—200战斗人员。入夜之后,如敌军全力突围,我军无力实施有效的阻截。

参谋长认为,敌军今夜最有可能向北突围,逃往缅泰边境。目前正在坎吞镇集结的三营约有战斗兵员200人,可用作预备队,迅速派往东北方向的夏林寨,增强二营的防御力量。不过,半小时前空军侦查飞行和我方的线报均显示:南部伯库地区的克伦叛军有异动,似有接应猛虎营向南突围的企图。指挥所已派出小分队实施武装侦察。一小时后回报。当下兵力如何配置,还请师长定夺。

在联络参谋报告过后续各营位置,侦察参谋报告过泰国方向敌情动态后,上校决定,指挥所的所有警卫人员就地配合六营,加强西南方向的防御。已集结完毕的三营一连即刻北上驰援二营。其余部队原地待命。

夜幕降临,四面一片虫鸣与蛙叫,枪炮声已暂时沉寂了下来。上校来到二楼卧室休息。这是一间陈设考究的西式卧室,难得的是内侧还有一个隐蔽的小套间。套间内设有金色的佛龛。这个小小的半封闭空间是个静心礼佛的好地方。上校是虔诚的佛教徒,参谋长精心为他挑选了这个卧室。

洗过澡,换上一套干净的军便服,上校坐在沙发上翻阅着各地战报,品茗着副官送上来的红茶,所有侍卫人员都退出了房间。幽静的房间内灯光柔和,驱蚊的盘香散发出淡淡的野菊花的清香。经过两天一夜的鏖战,上校此时才算彻底放松了。朦胧的倦意袭来,上校正想靠在沙发上小憩片刻,窗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什么人在官邸门前争吵。上校摁响了茶几上的电铃。一名副官应声跑进门来。

“什么人在下面吵闹?”上校颇为不满地问道。

“是三营一名见习军官。他不听警卫劝阻,一定要面见师长。”副官小心翼翼地报告。缅甸军队等级森严,没有特殊原因一般是不准越级反映情况的。上校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曾严令禁止部属越级反映情况。不过今天情况特殊,跟随上校不休不眠追击敌人到此地的年轻人都是好样的。这位见习军官找到师部来吵闹,也许真有什么无法忍受的冤屈。

“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请副官长代我处理吧。”上校疲惫地挥挥手。

“是!”副官敬了个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几分钟之后,轻轻的敲门声再次把朦胧中的上校唤醒。

“进来!”上校的语气中明显有几分不耐烦。

副官长多伦少校进来报告说:楼下的那位见习军官,自称是少尉钦明,说有机密情况,必须面见上校。

机密情况?上校皱起眉头。

“让他进来。”

当副官长带着那位见习军官走进房间时,上校已经戎装整齐地坐在屋里那张大办公桌后面了。

少尉挺身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上校的目光柔和下来。那少尉身材挺拔,面容清秀,一双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军官。但上校欣赏的不是他的英武与恭敬,而是小伙子整洁的军容。少尉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裤线笔挺,衬衣的衣领雪白。连军靴上的绑带都绑扎得层次分明。经过两天一夜的追击与鏖战,各部队官兵浑身上下都浸透了汗水和雨水。许多人累得倒在树丛中就能睡着,军容根本无从谈起。但这小伙子来晋见长官之前,居然还能换上一身干净的军装。保持一份整洁的军容,确实难能可贵。多年从军的经验告诉上校,在任何情况下,都注重军容风纪的军人,大多是些视荣誉如生命的勇敢的战士。

“我是钦貌上校。有什么情况你可以说了。”上校的眉梢眼角浮现出几许慈爱的神色。

“长官,”那年轻人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事关机密,我请求和您单独面谈。”

“哦?”上校宽厚地笑了笑。他觉得这小伙子挺有特色。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小小的少尉居然要和上校单独面谈。当年在缅甸,除了奈温将军外,上校已经是最高军阶的军官了,上校一级的军官基本都是国家最高权力机构 ----- 缅甸革命委员会的成员。

“那好,”上校对副官长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副官长狐疑地望了那少尉一眼,颇不放心地退出了房间。

“小伙子,现在没有外人,你可以说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跟我直说,我一定给你解决问题。”

不知什么原因,上校对这个英武的年轻人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上校独身多年,没有子女。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仿佛就象自己的孩子一样。这孩子跟着自己鏖战了两天一夜,顾不上休息,就戎装整齐地来求见,肯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诉说。如果这年轻人受了什么委屈,自己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

上校眼中那慈爱的神色似乎也深深感染了那年轻的少尉。 他凝望着上校,眼睛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孺慕之情。

“长官,我不是来找您诉苦的。明天就要与敌人决战。我们之中许多人也许就要为国捐躯了。-----”年轻人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有一种大义凛然的悲壮:“----- 在这决战的前夜,我特地赶来看望您,也算是了却了自己最大的心愿。”

“最大的心愿?”上校颇为困惑。他从那年轻人的眼神中感觉到了年轻人对自己的依恋。这也许是一个年轻人在生死关头对一位长者的依恋。但说到见他一面是这年轻人最大的心愿,未免有点儿言过其实了。戎马半生,钦貌上校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在军中的威望虽高,但还远没到年轻人所说的程度。上校直觉地感到年轻人的话中似乎另有深意。

“这不仅是我最大的心愿,也是长官一位故人的嘱托。”少尉显然也觉察到上校心中的困惑。他神色凝重地做了进一步肯定性的说明。

“一位故人?------ ”上校眼中闪过狐疑的神色。这年轻人到底要干什么?莫非他想逃避明天的决战?不,不像!那年轻人沉着刚毅的外表使上校感到,这小伙子绝不懦弱,是个视死如归的血性男儿。

“长官,您还记得这张照片吗?”年轻的少尉郑重地从内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层层包裹的旧照片,双手递给上校。

这是一张历史久远,然而保存得很好的照片。照片里也是一位雄姿英发,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尉军官。笔挺的新军装上,缅甸国防军的标志赫然在目。

上校接过照片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二十三年前,国家危难之际,自己投笔从戎,在明格拉东军校受训结业,即将奔赴前线时的照片。上校拿着照片的手颤抖了。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第二章

投 笔 从 戎

1948年早春。新独立的缅甸政潮汹涌。执政的“缅甸人民反法西斯自由同盟” (简称“帕萨帕拉”)分崩离析。两年前就退出“帕萨帕拉”的缅甸共产党公开宣布:“帕萨帕拉”右翼势力是殖民主义者的走狗。吴努与英国首相艾德礼签订的独立协议是假独立,真卖国。共产党号召一切不甘于做帝国主义奴隶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行动起来,罢工、罢市,罢课,反对虚假独立,反对傀儡政府。除在全国范围内组织罢工、罢市、罢课外,共产党还将分散在各地的武装部队悄悄向勃固山区集结,大规模的内战一触即发。与此同时,克钦、克伦,傣族等少数民族的独立武装也趁乱聚啸山林,要求新政府给与更多的地方自治权。

仰光是缅甸的首都,一个风景秀美,宁静祥和的佛教古城。燕子湖波光潋滟,巍峨的大金塔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安达曼海上吹来的海风轻拂着绿色的棕榈树,托钵而行的僧侣与身着艳丽筒裙的少女在绿树与花丛中穿行 ---- 。

然而,政局的动荡却打破了这古城的祥和。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新政府断然宣布缅甸共产党为“非法组织”,下令取缔共产党所发起的一切罢工、罢市,罢课等抗议活动,仰光街头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维持秩序的军警与躁动的民众。燕子湖畔仰光大学的校园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一批批躁动不安的学生集聚在操场上、礼堂中、教室里,不同派别的学生领袖正在慷慨激扬地宣讲着自己救国的理念。

在校园西南角,一对儿年轻人还在湖畔的林荫小路上漫步。男孩就是当年的钦貌,仰光大学法政学院的学生。钦貌身材高大,英俊儒雅,是学校里许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女孩是钦貌的女友索玛,仰光大学医学院的学生。索玛娇小玲珑,容貌秀美,一双清澈如梦幻般的大眼睛曾搅动了校园里多少年轻人的心。

说起来,钦貌与索玛都出身社会上层。索玛的父亲索比伦当年是英荷壳牌石油公司在缅甸的代理商。索比伦早年丧偶,索玛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整天四处奔波,忙于生意,索比伦无暇照顾孩子,常把索玛“寄托”在老友钦德亮家。钦德亮是仰光纺织界的巨子,膝下有二子一女。长女林丹荷温文尔雅,二子钦岩活泼好动,三子钦貌性格内向。钦貌与索玛年纪相仿,两人儿时就很要好,是一对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玩伴。当年在钦家的花园里常常可以看到两个幼小可爱的孩子手挽着手步履蹒跚地嬉耍着。

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日军入侵缅甸,索玛的父亲与大批英侨一起随军撤往印度。临行前,他把年幼的女儿托付了老友钦德亮。索比伦临危托孤,一是不忍让未成年的女儿跟自己一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二也是为成全女儿和钦貌的未来。女儿虽然只有13岁,但已对14岁的钦貌有了一种难舍难分的依恋。钦德亮也非常喜欢这个聪明灵秀的女孩,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自己家的儿媳。为此,他特地将家里二楼最好的一间房子腾出来,把索玛像小公主一样迎接到了自己家中。

日军打着“大东亚共存共荣”的旗号占领仰光后,组建了以巴莫博士为首的缅甸 “傀儡政府”,并代傀儡政府宣布脱离英国殖民统治而“独立”。巴莫傀儡政府和日本占领军为争取工商界的支持,极力拉拢工商业的上层人士到伪政府中任职。钦德亮拒绝在伪政府中任职,声明他只关心赚钱,无意于政治。但实际上,钦家就是仰光反日人士的据点。后来“帕萨帕拉”的秘密电台所在地。

假独立并没有给缅甸带来真繁荣,除战略物资被日资独占外,占领军也成为了缅甸人的太上皇。一天,两名醉醺醺的日本军官闯进了林丹荷所在的女子学校。在操场上公然拦截调戏女学生。林丹荷等三名高年级的女生见学妹受辱,奋不顾身地上前救护,竟然险遭强奸,被醉眼惺忪的日军军官按倒在草地上,扯烂了筒裙,抓伤了大腿与胸部。学校把醉酒的日军军官告上法庭。法庭居然宣判,肇事军官的行为未构成刑事犯罪,仅以骚扰他人,扰乱治安,行为不检为名,每人罚款100卢比。18岁的钦岩在盛怒之下,潜入日军军营纵火,而后逃离了仰光,音信渺无。

1944年,盟军在东南亚大举反攻,经过一年苦战终于收复了仰光和缅甸全境。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改变了整个缅甸,也改变了许多家庭与个人。索玛的父亲索比伦在流亡生涯中与一位英籍妇女相濡以沫而走到了一起。战后索比伦和新婚的妻子定居英国,特地派人赴缅,接女儿到英国读书。但倔强的索玛拒绝赴英,拒绝会见父亲和“后母”。除了感情因素之外,索玛从小受钦家影响,有浓厚的爱国主义情结。钦家几代人,作为民族主义者,多年来一直在为国家的独立而奔波。索玛从小就认为,那些为国家独立而奋斗的人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二次大战后,缅甸面临着国家命运转折的关键时刻,举国上下都在为民族独立而奋斗,自己父亲却在英国另结“新欢”。索玛觉得父亲不仅“背叛”了已故的母亲,背叛了自己的女儿,也“背叛”了“祖国”。父亲的“背叛”使索玛在心理上受到巨大的打击。

就在索玛心理失落的时候,“失踪”近四年的钦岩回到了仰光。当年离家出走,怒烧日军军营的钦岩还只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懵懂少年。而四年后重返家园的钦岩已经成长为一个沉稳刚毅,身经百战的游击队指挥官,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钦岩传奇般的经历本身就具有非凡的吸引力,钦岩那口若悬河的演讲天才更为他那非凡的经历,为他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理想涂抹上了一层绚烂的色彩。钦岩的归来为索玛揭示了一个全新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世界 ---- 共产主义,一个自由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人类最美好的社会。

索玛如饥似渴地阅读所有能接触到的马列主义书籍。共产主义的理想不仅填补了索玛心理上的空虚与失落,也照亮了她未来的人生之路,成为了她精神上的寄托和心理愉悦的源泉。进入仰光大学读书之后,索玛秘密加入了缅甸共产党,很快就成为了该党仰光大学委员会的组织委员。但使索玛深为遗憾的是,钦貌的父亲钦德亮,一个为国家独立奋斗了多年的“帕萨帕拉”的元老却坚定地反对共产主义。他固执地认为苏联共产党崇尚暴力与专政,与德国法西斯没有本质上的不同。走共产主义道路只会给缅甸带来灾难。钦德亮与钦岩父子二人政见各异,常为此争论得面红耳赤。

已经成为路透社驻仰光通讯记者的林丹荷,以及在仰光大学读书的钦貌,受家庭的影响,都是西方民主政治的信徒。索玛虽说是共产党党员,思想上与钦岩一致,但出于对钦家人,特别是对钦德亮慈父般的敬重,她从不参与家人之间的政治性争论。索玛只是私下里悄悄做着钦貌的工作。她利用两人独处的时光,不断向钦貌输灌共产党人的救国理念。在索玛心目中,钦貌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蹒跚学步开始,钦貌那稚嫩的肩膀就是她的依靠。在相伴成长的岁月中,钦貌那细腻而无处不在的呵护,钦貌那深情凝注与关切,常使索玛沉醉,有一种浓郁的幸福感。索玛追求的是共产主义理想,但她内心深处也丢不下钦貌,她下决心一定要说服钦貌,一定要争取使钦貌和她一起走上革命之路。

钦貌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作为一个年轻人,他也有着自己的理念与信仰。每当索玛在花前月下动情地讲起共产主义的美好理想时,钦貌总是在含笑聆听,不赞一词。在他的眼里,索玛还是一个真纯、善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所赞美,所憧憬的世界,实际上是罂粟花盛开的世界。罂粟花美则美矣,但最后结出的果实是毒品,是麻醉人们,控制人们,摧毁人们身心健康的毒品。苏联的实践,斯大林的暴行已经向全世界清楚地昭示出了这一点。钦貌深爱着索玛。他不愿和她面红耳赤地争辩,他不想用残酷的事实击碎她心中美好的憧憬,玫瑰般的梦幻。年轻人谁心中没有梦?没有理想?多愁善感的索玛在经历了伦常之变后,需要用这梦幻来治疗心灵的创伤。钦貌坚信,随着岁月的流逝,阅历的增长,每个年轻人都会从幼稚走向成熟。英国一位著名的政治家曾说过:20岁以前你没狂热地信仰过共产主义,那你肯定是一个冷血的人。但如果年过三十,你还痴迷于共产主义学说,那你肯定是神经有问题。民主最重要的理念就是宽容。钦貌坚信,时光的流逝是会使心地纯洁的索玛走向成熟的,是会使索玛看清共产主义幻觉的本来面目。

然而遗憾的是,历史的变幻常常出人意料,常常不会给人们留下思考,留下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时间。缅甸新政府与共产党公开决裂后,大规模的内战一触即发。缅共需要在勃固山区创建中央根据地。领导层指示仰光地方党组织,尽快动员一批大中学生前往勃固山区。钦岩等仰光地区党组织的负责人接到指令后,立即分头行动,对大中学生进行各种宣传鼓动工作。此时正在学校大礼堂举办的讲演,就是一次动员大会。会议的主讲人是钦岩。钦貌对这类集会没兴趣,索玛就约他到湖边散步。索玛知道钦貌对哥哥有成见。由钦岩来做动员工作,肯定会碰壁。索玛想用理想加柔情打动钦貌,动员他和大家一起前往勃固山区。这不仅是索玛个人感情上的需要,也是革命的需要。要夺取政权,就需要赢得全国各界,包括工商业界,人士的支持。而钦家在仰光工商界的影响力是不容忽视的。

然而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面对索玛深情的解说与诱导,钦貌更多地是在聆听,是在微笑而没有作任何明确的表示。学校大礼堂的动员大会结束了,一群学生簇拥着钦岩迎面走了过来。看到索玛和钦貌,钦岩离开人群,招手要索玛过去。

索玛柔声对钦貌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还没等钦貌说什么,索玛已轻盈地跑到了钦岩身边。看着索玛和哥哥钦岩在树丛旁窃窃私语。钦貌心中有种酸酸的感觉。虽然他知道哥哥和索玛都是缅共地下党员,他们肯定在说他们党内的机密。但恋人把自己晾在一边,去和自己的哥哥密谈,钦貌心里毕竟不大舒服。钦貌一直认为是哥哥的出现,是哥哥带回来的“歪理邪说”,夺走了索玛的心,把索玛引上了歧途。

索玛回来后,钦貌发现她眉头深锁,神色凝重。

“出什么事了?”钦貌关切地问到。

“我们,---- ” 索玛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决心把组织的决定告诉了钦貌,这也许是争取钦貌的最后机会了。“---- 我们就要走了,明天下午五点在马特商场西门集合。----”

索玛不愿就这样与钦貌天各一方。她动情地搂住钦貌的脖子:“--- 钦貌,我们一起走吧,我不能没有你。---- ”

“明天就走?”钦貌虽然对索玛要走的消息早有耳闻,但一经确认,心里还是有几分震惊:“---- 去勃固山区?”

“对!去开创中央根据地。”索玛把头埋在钦貌胸前。

“不行!”钦貌下意识地抱紧了索玛:“你不能去!”

“为什么?”索玛温顺地依偎在钦貌的胸前,柔声问道。

“为什么? ----- ”

钦貌迟疑了片刻。他知道现在没有时间辩论,没有时间细论苏俄与中国的现实,何况沉迷于玫瑰色梦幻中的索玛此时也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但战争是残酷的,历史是无情的。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旦做出错误的抉择,也许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在这“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他必须设法阻止索玛踏入“毁灭的深渊”。索玛是他生命中最圣洁的女神,是他全部感情的依托。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索玛跳进勃固山区那个可怕的“炼狱”。

去年暑假,钦貌曾随吴敦明教授到勃固山区考察山民生活,进行社会调查。勃固山区原始的生态环境,恶劣的自然条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算没有纷飞的战火和弥漫的硝烟,和平岁月徒步行走在那野草丛生,林木茂密的山间小道上,尖利的树刺,锋利如刀的阔叶草都会在人身上、腿上划出道道血痕。密林中那有毒的蚊虫,那粗黑的蚂蝗,还有那些会在人身上咬出红斑的大蚂蚁,------ 无时无刻不在警惕地守卫着“它们自己的家园”, 它们反击入侵者的猛烈程度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此外,山区气候的变幻莫测也令人无所适从。当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时,山里冷得像缅北的冬天,连厚重的军用雨衣都挡不住那刺骨的山风。转瞬间,雨过天晴,烈日能把茂密的丛林变成一个让人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大蒸笼。---- 索玛从小生长在仰光,她那细嫩的肌肤,柔弱的身躯怎么能承受得了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索玛去勃固山区,不要说战斗,恐怕连生存都很艰难。

“因为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气概在钦貌胸中升腾:“---- 索玛,因为我爱你,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妻子,因为你是我们未来孩子的母亲。我不能让你独自一人去受这个罪,去冒这个险。”

情急之下,不善言辞的钦貌想不出更好的说法,藏在心底多年的肺腑之言自然而然地倾泻了出来。钦貌真诚的没有任何掩饰的表白使索玛的脸涨红了。她娇羞地躲进钦貌的怀中。

“那我们更应该一起走,永远不分开。”索玛仰望着钦貌。

“不!”钦貌紧紧地搂住索玛:“保护自己的妻儿和家人,是一个男人的职责。我不能让你上战场。我不能让我孩子的母亲独闯勃固山区。我应该替你去,我必须替你去!”

“你替我去?----- ”索玛诧异地望着钦貌,一时弄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是的。我去找哥哥。我和他一起去勃固山区。等打开局面,有了一定基础,我们再来接你,好吗?”

钦貌的一片深情,钦貌态度的突然转变使索玛欣喜若狂。她把脸紧紧贴在钦貌胸前,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钦岩得知索玛成功说服钦貌参加革命的消息也十分高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个固执的弟弟终于也决定参加革命了,钦岩深信不久的将来,他和弟弟一定能说服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也站到人民的一边来。为此,缅共仰光地区党组织特地决定让索玛暂留仰光,继续在工商界进行统战工作

出发当日钦貌坚持不让索玛送行。因为大批学生出走毕竟是个非法的秘密行动,送行的人越多目标越大,万一被警察局的密探发现,整个行动就有流产的危险。

但纸毕竟包不住火。钦貌等人走后的第二天,仰光各大报纸都在头版头条报导了,仰光大学50多名学生昨集体投奔共产党的消息。警方迅速在仰光地区加强了监控,四处搜捕共党人。缅共在仰光的地下网点被陆续破获。索玛也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大学提前放假。索玛终日困守钦家,只能借助于报纸和BBC的新闻报道来了解全国的形势。

在缅甸共产党的煽动与策划下,1948年下半年钦族、孟族、掸族、克钦族、若开族、克伦族、克伦尼族、瓦族的民族独立势力先后发动了武装叛乱。战乱迅速波及到缅北,缅中,缅东南十多处地区。新政府仓促应战,因兵力不足而节节败退。在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政府军已丢掉了12个中小城镇,被迫收缩到了铁路沿线的大中城镇固守。革命形势如火如荼,而身为共产党员的索玛却只能“隔岸观火”,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7月上旬的一天,索玛终于盼到了钦貌的来信.当她从女仆手中接过信来时,心情激动得难以自己。匆匆跑回自己的屋子里,索玛锁上房门,拆开来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钦貌的一张近照。照片中的钦貌英姿飒爽,深情地凝望着索玛。但钦貌身穿的不是缅甸共产党游击队的军装,而是一身新政府国防军少尉的军官制服。在信中,钦貌向索玛道歉。国难当头,他不能坐视父辈为之奋斗多年的民主共和国毁于血腥与暴力。他早有从军报国之志,但一直放心不下他所深爱的索玛。那天为了阻止索玛追随钦岩误入歧途,他欺骗了索玛。他不仅没有去集合地和钦岩会合,反而直接前往明格拉东,报考了新政府所举办的军官短期培训班。经过三个月的培训与考核,钦貌顺利结业,以少尉军衔,见习排长的身份随政府军新编第九营一连进驻白城要塞,扼守仰光到曼德勒的通道。因为军情紧急,临行前未能回家与索玛告别,请索玛原谅。随信附上结业照一张,权当当面向索玛赔罪并辞行。钦貌坚信叛乱不得人心,政府必将取得平叛的胜利。他恳请索玛在家安心读书,静候他胜利归来。并郑重拜托父亲和姐姐代他照顾索玛 ---- 他未来的妻子。

钦貌的信犹如晴空霹雳击碎了索玛的梦幻,也击碎了她的心。索玛扑倒在床上痛哭失声。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所深爱的男人竟然如此决绝地欺骗了自己。他不仅没有和钦岩一道走上“革命的道路“,相反却站到了革命的对立面上,义无反顾地参加了反动政府镇压革命的新军。钦貌不仅亵渎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也亵渎了索玛心目中最纯真的理想。

痛定思痛,大哭一场之后,索玛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悄悄地离开了钦家。

第三章

血 战 白 城

白城要塞位于仰光通往曼德勒的铁路干线上,是保障铁路畅通的战略要地。同时,白城地区也是勃固山区通向缅中平原的咽喉地段,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钦貌随部队进驻要塞已经三个月了。在进驻要塞的第一个星期,钦貌就接到父亲派专人送来的快信。父亲告诉他,索玛在接到他来信后的第二天早晨就不辞而别。索玛走时什么也没有带,只带走了他的那张结业照。索玛的出走不仅使钦貌在感情上受到沉重打击,同时还使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折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想到最后两人还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连长图瓦注意到了钦貌情绪的低落。图瓦在连队中最器重钦貌,也最关心钦貌。图瓦是二战老兵,克钦族人,曾在英军中接受过严格的特种兵训练。作为一个当年英国特种部队的士官,图瓦深知在枪林弹雨中, “战友”的重要性。在军官培训班当教官时,图瓦就已经注意到了钦貌。他注意到钦貌是一个与众不同,绅士型的军官。钦貌的父亲是“帕萨帕拉”的元老,富甲一方。国家动荡,烽烟四起,作为世家子弟、在校大学生,钦貌本无需从军,更无需亲冒矢石上阵厮杀。钦貌自愿从军显然是出于一种 “骑士精神”。二战时,图瓦在英军中就遇到过这类“绅士型”的军官。这些非富即贵,出身世家的理想主义者在战场上大多也是好样的。他们的沉稳刚毅,他们的勇猛顽强,他们那种视荣誉如生命的献身精神,以及他们在危难时先人后己的“骑士风度”,都给图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图瓦有意结交钦貌,他知道,在本期培训班结束后,自己将率一支新组建的部队进驻白城要塞。在枪林弹雨中闯荡,图瓦需要有能生死与共的“左膀右臂”。图瓦对钦貌的培训格外尽心。图瓦告诉钦貌,在一支以雇佣兵为主体的部队中,连排长等基层军官要想服众,自身军事技能必须过硬,无论在射击,投弹,单兵格斗、负重行军方面都要能胜过自己所统带的士兵。而培训这些军事技能正是图瓦的强项。图瓦对钦貌的关心,图瓦传授军事技能时的耐心与细心,使钦貌深受感动。出于对这位性情爽直,勇猛剽悍的“长官”的敬重,两人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培训班结束,组建新部队,图瓦特地选择钦貌出任自己连队的见习排长。

狼烟四起,烽火遍地。图瓦率一个加强连进驻白城要塞,不仅要守卫车站,确保铁路的畅通;还要卡住勃固山区通往缅中平原的咽喉,拦阻缅共与孟族叛军的合流,为政府整军经武争取时间。在此非常时期,钦貌情绪的低落不仅是他个人的问题。而会影响到整个部队的军心与士气。图瓦私下里劝钦貌振作起来。大丈夫何患无妻!战争既是对军人的考验,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机。上战场最忌讳儿女情长,心无杂念才能克敌制胜。图瓦告诉钦貌,在他们这支新组建的连队里,军官就是部队的灵魂。图瓦要求钦貌一定要振作起来,协助他带好这支部队。

久经战阵的图瓦知道,要把一支新组建的部队锤炼成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不能只消极固守,必须主动出击。主动出击,一可以出敌不意,攻敌不备。二可以根据敌我态势,自主选择战机,不打没有取胜把握的仗。只要能连续打几次胜仗,新兵们就会对自身作战能力,对本部长官的指挥能力产生信心,这就是部队士气的源泉。

在图瓦的精心策划下,白城要塞驻军连续对孟族叛军进行了三次成功的突袭,大大打击了叛军的气焰。战斗也使钦貌增强了对自己实战指挥能力的信心。钦貌提议,自己率一支小分队深入勃固山区,长途奔袭缅共后方基地。钦貌的设想得到了图瓦的赞赏,并协助他制定了具体的实施计划。由于情报准确,计划周密,奔袭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小分队大获全胜,人员无一伤亡。钦貌初出茅庐,一战成名。他身先士卒的勇气,他出色的现场指挥、应变能力获得图瓦和全连官兵的喝彩。而后,钦貌多次带队出击,每次都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打得附近的叛军闻风丧胆。钦貌迅速被破格提升为副连长。全连官兵把钦貌看成是和图瓦一样的“福将”与“战神”。

图瓦部队频繁出击,虽然有效地保障了白城地区的安全,但毕竟扭转不了全国的战局。1949年,各地叛乱的烽火越燃越烈,缅共先后与钦族、孟族、掸族、克钦族、若开族、克伦族、克伦尼族、瓦族叛军组成联合阵线,控制了全国半数以上的地区。政府军节节败退,白城要塞渐成孤城。为拔除这个楔在勃固山区与缅中平原之间的“钉子”,缅共和孟族叛军组织起一支两千余人的联合部队围攻要塞。图瓦多次带队出击,企图打破叛军包围,都无功而返。在最后一次出击的回程中,突击队不巧与孟族叛军主力遭遇。天色昏黑,大雨如注,突击队且战且退,敌军穷追不舍,如蝗虫般蜂拥而至。图瓦手持机枪,独自断后,被敌军一阵猛烈的炮火所击倒。眼看着图瓦殉难,尸体即将落入敌手,钦貌像疯了似的抢过一挺机枪,率队掉头向叛军猛扑。这突如其来的自杀式的反击,完全出于叛军意料之外。大雨瓢泼,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机枪、步枪,手榴弹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叛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乱了阵脚。钦貌凭经验带人向有手电闪亮处猛插。不出钦貌所料,那里正是叛军的临时指挥部。钦貌平端着机枪一阵猛射,正巧将赶到现场督战的叛军最高指挥官,孟族土司丹达茂击毙。在敌军一片混乱之中,钦貌乘势夺回了图瓦的尸体,率队全身而退。

在图瓦的葬礼上,钦貌向死难者庄严立誓:一定恪守军人誓言,与要塞共存亡!

清点剩余人员,钦貌发现,除37名伤员外,全连战斗人员仅余76人。军官两人被俘,三人阵亡,仅剩钦貌与司务长,形势十分严峻。所幸钦貌和司务长在组织人员构筑防御工事时,发现了当年日军在要塞地下室中所封存的一批武器弹药和给养,暂时缓解了要塞内弹药与食品的匮乏。钦貌根据要塞内外的地形地貌,制定了人员火力配置方案, 60人编成20个战斗小组,轮班守卫10个防御点,6小时一换;16名身强力壮,富有战斗经验的老兵组成两个“机动分队”,由自己直接指挥,随时准备策应各防御点位,司务长负责照料伤员,提供后勤服务。

在图瓦阵亡后第三天,叛军完成了对要塞的包围,切断了要塞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并派遣了一名特使前来劝降。特使也是钦貌当年在仰光大学读书时的同学,缅共勃固军区敌工部部长乌坎明。

乌坎明告诉钦貌,缅共已与全国各少数民族武装组成民主阵线。民主阵线的联军现已包围了曼德勒,正在从三面合围仰光。仰光与曼德勒方面自顾不暇,根本不可能再援救白城要塞。驻守要塞的官兵弃暗投明,站到民主阵线一边来,才是唯一的出路。顽抗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乌坎明还告诉钦貌,围攻要塞的联军司令就是缅共勃固军区政委,钦貌的哥哥钦岩。联军后勤兵站司令兼娘子军连连长就是索玛。钦岩和索玛都真诚地期待着钦貌率部回归到人民这边来。乌坎明郑重其事地将钦岩和索玛的亲笔信递交给了钦貌。

对面敌军的司令居然就是自己长官的亲哥哥,敌军后勤兵站司令就是长官的未婚妻,肃立在钦貌身旁的机动分队成员脸上都现出诧异的神色。看来这仗也许不用再打下去了。但他们轻松的心情仅仅一闪而过。只见钦貌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连看都没看就把两封来信撕得粉碎。钦貌指着特使的鼻子怒喝到:“回去告诉你们司令,白城要塞只有国防军代理连长钦貌,没有他的兄弟。白城要塞只有战死的连长,没有投降的军官!”

赶走了特使,却赶不走流言。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整个要塞的官兵就都知道了,敌方最高指挥官是长官的亲哥哥,敌方兵站司令就是长官的未婚妻。在两军对垒之际,军心浮动是最大的危险。钦貌知道他必须尽快采取措施来稳定军心。但还没等钦貌想出应对的策略,叛军已开始采取进一步行动了。两军阵前的枪炮声暂时沉寂了下来。敌方架起高音喇叭,钦岩亲自上阵,亮明身份,喊话劝降。钦貌当即下令机枪手向喊话方向开枪。机枪手迟疑着不敢从命。怒不可遏的钦貌一脚踢开机枪手,抱起机枪,对着高音喇叭就是一阵猛扫,顿时把对方的喇叭打哑了。

劝降不成,叛军对要塞发动猛攻。48小时内组织了11次进攻。鏖战过后,要塞守军伤亡过半。司务长和几位老班长趁敌军进攻暂停的间隙来到指挥所,建议钦貌停止抵抗。他们一致认为,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继续战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三天两夜没有合眼的钦貌,满眼都是血丝。他含泪把自己手中的枪递给司务长。

“你们先打死我,再去投降吧。”钦貌神色悲怆:“我钦貌不能对不起死难的弟兄们和图瓦连长,我钦貌绝不投降!”

钦貌悲壮的话语震撼了所有在场的人。司务长和几位老班长默然无语。钦貌平时深受全连官兵敬重,此时没有人敢向钦貌开枪,也没有人愿向钦貌开枪。再说,敌方最高指挥官就是钦貌的亲哥哥,打死钦貌,再去投降,不是自己找死嘛!

机动分队队长多伦上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进指挥所:“长官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吧。您两夜没合眼了。”

钦貌接过碗,眼中闪现出泪光:“谢谢!”

钦貌转过身来对司务长和几位来劝降的老班长说:“我钦貌对不起各位,请各位陪我再坚持几天。我已发了求援电,上面一定会派人来救援我们的。-----”

“是,长官。”

司务长和几位班长不好再说什么,先后立正敬礼,退出了指挥所。

司务长等人走后,困顿已极的钦貌刚扒拉了两口面条,就歪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 朦胧中,钦貌和司务长带着白城要塞的守军冒雨突围。一行人趁着夜色潜入要塞南侧的丛林。---- 钦貌斜挎着卡宾枪,借着星光,用砍刀奋力劈砍着荆棘与树丛,为后面的伤病员开路。---- 突然间一条黑色的蟒蛇从灌木丛中窜起,一下子就缠住了钦貌的身躯。蟒蛇越缠越紧,钦貌顿觉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从噩梦中惊醒,钦貌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在了椅子上。

“来人呐!”钦貌惊怒交集。

两位老班长应声跑进屋来。

“快给我解开!”钦貌声色俱厉:“这是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竟敢把我捆在这里?”

两位老班长毕恭毕敬地立正敬礼。

“抱歉,长官。” 一位老班长报告说:“仰光已经回电,派不出援兵。弟兄们都不想再打下去了,只好对不住长官了。----”

那位老班长有几分羞愧地垂下头,避开了钦貌的目光。

“----大家公推司务长去和对方接洽,对方答应,放下武器后,保障全体人员的生命安全。----”

钦貌楞了几秒钟,才明白了老班长所说的一切。兵变!他的固执已经使他失去了对部队的控制。钦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钦貌被两名联军的士兵押解到联军指挥部。

如何处理钦貌,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联军副司令,孟族土司官丹达茂,几天前刚死在钦貌的枪下。接替他职位的是丹达茂的弟弟丹林顿。丹林顿和孟族官兵要求处决不肯投降的钦貌,为死去的土司报仇。而投诚的缅军官兵则要求联军兑现“不杀降”的诺言,放他们的长官回仰光。缅共方面不少人员也认为,不管怎么说,钦貌毕竟还算是一名俘虏。枪杀俘虏将会给联军的未来带来极为恶劣的影响。

身为联军司令,钦岩确实左右为难,钦貌是自己的亲兄弟。杀了钦貌,将来无以面对老父和索玛;不杀钦貌,则难以维护与孟族叛军的关系,很容易引起各方面的猜忌与误解。为了维护联盟内部的团结,为了党的事业,钦岩看来只能“大义灭亲”。

钦貌被反绑双手押了进来。面对钦岩和孟族叛军首领,钦貌傲然而立,丝毫没有低头认输的样子。钦岩皱起了眉头。

“你还执迷不悟,钦貌,吴努政府马上就要垮台了。你一个小小的中尉军官,难道也非要为反动政府殉葬不可吗?”

钦岩说话的语气还带有几分哥哥训斥少不更事的小兄弟的味道。

“殉葬?”钦貌鄙夷不屑地望着钦岩:“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别得意,从古到今,叛乱者都没有好下场?今天你们用暴力手段对付一个民选的政府,就算你们能暂时取胜,你怎么能保证你的部下,你的盟友不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你?”

钦貌肆无忌惮地侃侃而谈,完全不像一个败军之将。好像他是胜利者,他在审讯叛军。在场的联军军官脸上都变了颜色。一名孟族军官气得当场拔出手枪,就想给钦貌一点儿颜色看看。

“慢!”

发现情况不对,缅共敌工部长乌坎明抢上前去,制止了那名孟族军官的鲁莽之举。

“钦貌,我们大家都敬重你是条汉子,是个正直的军人,所以才没把你怎么样。不管你过去欠下人民多少血债,只要你肯痛改前非,弃暗投明。我们大家都可以原谅你,都愿意接纳你加入人民的队伍。”

乌坎明是钦貌和钦岩在仰光大学的同学。他理解钦岩身为联军司令,有些话不方便说,这才挺身而出,为钦岩解困。

丹林顿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屋子里只有钦貌倔强的声音在回荡。

“----- 想让我投降,想让我加入你们叛军?告诉你们,别痴心妄想了。我钦貌生是国防军的人,死是国防军的鬼。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钦貌已经把话说绝,乌坎明和其他几位缅共方面的官员无奈地互相望了望。丹林顿这时倒很冷静,他转身对钦岩地说道。

“这事儿还是请钦岩司令来决定吧。”

尽管孟族军官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钦貌。但丹林顿还是很策略,很有礼貌地把这个棘手的皮球踢给了钦岩。这是对钦岩,对缅共方面的尊重,同时也把钦岩逼到了一个没有退路的绝境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钦岩身上。身为联军司令,缅共方面的代表,钦岩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大义灭亲一条路。钦岩咬咬牙,挥手下令:“把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钦貌拖出去就地枪决!”

两名联军士兵冲上去扭住钦貌的手臂就往外拖。钦貌挣扎着回头望了一眼钦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亲哥哥竟然如此决绝,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竟然完全无视文明准则,下令枪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俘虏。钦岩铁青的脸上布满了杀气,没有一丝亲情与眷恋。钦貌的心凉透了,他甩甩头,奋力挺起了胸膛。

“住手!”

就在钦貌即将被拖出门去的那一瞬间,一个女性的怒吼有如晴天霹雳般炸响。一身戎装的索玛提着手枪,带着一群女兵旋风般冲进指挥部。钦岩脸色大变。

“放开他!”

索玛和她的女兵们用枪口逼退了押解钦貌的战士,把钦貌护在了她们中间。

“索玛,”钦岩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今天谁敢动我丈夫一根头发,我就跟他拼了!”

索玛俊俏的面庞冷若冰霜,晃动的枪口闪烁着幽幽的寒光。

“索玛,别乱说!谁是你丈夫?”

钦岩气得浑身发抖,他做梦也没想到索玛居然会如此胡闹。

“钦貌就是我丈夫!谁敢动钦貌一根毫毛,今天我就跟他拼了!”

索玛寸步不让,手枪枪口直指丹林顿和孟族的官员们。显然,索玛知道冤有头债有主,钦岩未必愿意枪杀自己的亲兄弟,一定是丹林顿他们把钦岩逼的无路可走了。索玛身后的女兵们也同时把枪口转了过去。

钦岩和乌坎明不约而同地抢上前去,用身体护住了丹林顿和孟族的官员们。如果听任对立演变成武装冲突,联盟崩溃。那是谁也承担不起的责任。

“放下枪!你们要干什么!”钦岩声色俱厉,展示出了司令官的威严。女兵们脸上顿时现出了几分犹豫的神色。钦岩毕竟是她们的最高指挥官。

“索玛,冷静点儿!” 钦岩眉峰紧锁,声音凝重得有如泰山压顶:“别忘了你是一个缅甸共产党党员,一个革命军人。你必须服从命令。钦貌现在还不是你的丈夫。他是吴努反动政府的军官,他是杀害我们丹达茂副司令的凶手。他不肯投降,要与人民为敌到底,我们必须杀了他。”钦岩的态度坚决,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钦貌是我丈夫,要死我跟他一起死。” 索玛的神情哀伤而决绝。“钦岩司令,如果你们一定要杀他,就请连我一块儿杀掉好了。”索玛倒转枪把,把手枪向钦岩递了过去。

形势急转直下,索玛身后的女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各色枪支,一位女兵拔掉了一枚美制手榴弹的保险拴。看来这些女兵都是索玛的铁杆卫士。一句话不合就准备拼命了。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紧张得仿佛有一颗火星就能引发爆炸似的。

“好样的!”

面对此情此景,丹林顿知道自己再不出面,再“缩”在钦岩和乌坎明身后,就有失一个男子汉,一个新任土司官的风度了。他仰天长笑,若无其事地越过钦岩,来到索玛面前。

“索玛司令,你不仅人长的漂亮,也很讲义气,肯为朋友舍命。我丹林顿佩服你,佩服你这样的女中豪杰!”

丹林顿挺身而出,是为了化解僵局,但他说的也是心里话。刀耕火种的少数民族重的就是“义气”,敬的就是“有血性的汉子”。索玛身为女性,甘为自己的心上人“上刀山,下火海”,生死与共。这份勇气,这份豪情,不仅使丹林顿心折,也使所有在场的孟族官兵动容。敬重之心一生,敌对的气氛自然就减弱了许多。

“钦貌中尉,我很羡慕你有这样一位妻子。” 丹林顿很真诚地对钦貌点了点头。

“谢谢!”钦貌虽然还是一个被绑捆着的俘虏,但绅士风度未减。

丹林顿转身对钦岩道:

“只要索玛司令能劝说钦貌中尉不再与我们为敌,我丹林顿可以既往不咎。请钦岩司令考虑,给钦貌中尉留一条生路。”

面对性烈如火,随时准备拼命的索玛和她部下的女兵们,丹林顿很清楚,坚持处死钦貌,不仅不理智,而且不现实。不如大度一些,索性送索玛一个人情,把难题留给钦岩和缅共方面来处理。

钦岩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人物。面对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他略加思索,便快刀斩乱麻地做出了决断。

“好,看在丹林顿副司令和孟族战友们的面子上,我今天原谅你一回,不和你计较。” 他严肃地对索玛说: “现在你可以先把钦貌押回去,我给你七天的时间来做他的工作。七天之后,如果他依然顽固不化。你必须把他送回到指挥部来,否则按违抗军令处理。”

在战争期间,违抗军令是要枪决的。钦岩的命令既给了索玛一个台阶下,同时也没有在原则问题上作任何实质性的让步,顾全了丹林顿和孟族官兵的情感和面子。

回到索玛部队的驻地,钦貌被安置在一座独立的竹楼上。竹楼前后都设置有卫兵。女兵们忙前忙后,给钦貌准备好了洗澡水,送来了换洗的衣物。当钦貌梳洗过后,换上便装,竹楼里的饭桌上已经摆上了香喷喷的咖喱饭和笋片鸡汤。一名俊俏的女兵把钦貌的军装洗好晾在竹楼的晒台上,有几分羞涩地像一朵彩云般飘下楼去。女兵们虽然对钦貌很热情很友好,但钦貌饭后几次想出门观察地形,在附近走走,都被卫兵很客气,很坚决地挡了回来。念及这些仗义的女兵曾不顾自身安危,和索玛一道从枪口下救了自己一命。钦貌也就没有坚持,老老实实地回到房间里。

夜幕降临,索玛带着一个女兵给钦貌送来了丰盛的晚餐。身穿一身缅共军装的索玛,英姿飒爽,别有一番动人的风味。女兵退出房间后。索玛和钦貌相对而坐。索玛凝望着钦貌:“钦貌,你还是穿便衣好看。”

“不,还是穿军装,穿国防军的军装威武。”钦貌话里有话地回答道。

“得,得,我不跟你这个犟牛说了。吃饭。”索玛笑盈盈地给钦貌盛了一碗饭。那娇嗔的神态活像一个新婚的妻子。回想起下午在联军指挥部,索玛一口一个我丈夫的情景,钦貌心中柔情无限。

在而后的日子里,索玛天天晚上来过来陪钦貌吃饭,聊天。大学的浪漫,中学的生涩,小学的调皮,幼儿园里两小无猜的戏语 ----- 。回避开尴尬的政治问题,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回忆不尽的往事。索玛知道钦貌个性刚强,宁折不弯,但内心世界还有温柔的,多愁善感,风花雪月的一面。她想从钦貌内心中柔弱之处着手,用爱,用两人共同成长的温馨往事来软化他敌对的心理。钦貌本来对索玛就一往情深,那天索玛抛弃少女的矜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称钦貌是她的丈夫,要与她的丈夫生死与共,使钦貌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感动。这一点索玛看得出来。索玛知道她据此提出任何要求,钦貌都难以拒绝。但她不能那样做。她很了解钦貌,深知他在内心深处把荣誉和责任看得高于一切。逼的太急,他也许就会自杀,以死相谢,以死来回报她的深爱。

索玛对钦貌内心活动的判断一点儿都没有错。每天晚上两人虽然聊往事聊得很融洽,很投入,但只要一涉及政治问题,钦貌不是默然无语,就是顾左右而言他。索玛知道,钦貌不反驳,不争论,表达的也是一种爱,一种对索玛的敬重。这份爱和敬重虽然很深沉,很委婉,很含蓄,也很绅士,但却令人失望。索玛还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细节。索玛先后曾给钦貌送来过几套很可身,穿着很舒服的便装,但每天晚上在索玛到来之前,钦貌却一定要换上他那套洗得干干净净的缅甸政府军军装。钦貌身材高大,穿上军装确实显得格外英武。但索玛明白,那军装是阻隔他们身心交融的一道藩篱。因为索玛自己也是身着戎装。不同的军装标志着他们各自内心所坚守信念不同。

第六天晚上,索玛来的格外早。钦貌注意到索玛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套艳丽的民族服装,淡黄的紧身纱衣,配着一条紫红色的纱笼。艳丽的服装凸显了索玛的美丽,尤其是那紧身的纱衣,勾勒出了索玛动人的体态,连钦貌都看呆了。

“怎么,不认识了?”

索玛笑盈盈地提起纱笼转了个身。钦貌这才回过神来。他这才注意到索玛今天不仅换了衣服,还化了淡妆,所以显得格外妩媚,格外动人。

“真漂亮!”钦貌由衷地赞美道。

“是吗?谢谢。”

吃完晚饭,索玛从随身的挎包中拿出两根粗大的龙凤花烛,在灯台上点亮。屋子里顿时增添了几分喜庆的色彩。索玛把特地带来的一瓶红酒倒进两个漂亮的高脚酒杯中。她自己举起一杯,将另一杯送到钦貌手中。

“钦貌,我从小就喜欢你,就处处依赖你。----- 在我心中,你从小就是我的丈夫。---- 今晚我们就真的结婚吧。---”

烛光下,索玛显得格外美,但那是一种苍凉的美,无奈地美。

钦貌紧紧抱住了索玛。他理解索玛此时此刻的心情。他知道,如果他钦貌坚持不肯低头,今夜也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晚上了。索玛这是在向他告别,索玛这是想在两人分手前,把人生最美好的一切都奉献给他。

屋里的烛光灭了,楼下的哨兵都识趣地悄悄躲到了远处。她们知道,她们的“索玛姐姐”为得到她的所爱,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所有的女兵都在月光下祝愿,祝愿佛祖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遗憾的是,在1949年5月的那个夜晚,佛祖似乎没有听到这些小女兵们的祝愿。午夜刚过,白城东北方向就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枪炮声击碎了竹楼中的温馨与甜美,索玛从床上一跃而起。还未等她穿好衣衫。门外已传来卫兵的报告声。

“索玛姐,钦岩司令请你立刻到指挥部报到。”

“别乱跑,在这里等我。”临行前,索玛在钦貌额头轻吻了一下,柔声叮嘱道。

索玛走后,钦貌迅速穿好了军装。他侧耳细听。从枪炮声判断,这是政府军与叛军在交火。从枪炮声的密集程度来判断,政府军的兵力最少有一个营之多。从战斗发生的方向上判断,这是来自曼德勒方向的部队。钦貌心中有几分凄楚。政府方面的援军终于到了。可惜白城要塞已经失守,自己也沦为了叛军的俘虏。

十分钟之后,索玛从指挥部赶了回来。一名女兵把钦貌带下竹楼。钦貌发现战事似乎对叛军不利。娘子连的女兵和挑夫们,正在索玛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将各种物资和缴获的武器弹药打包装箱。一支肩挑手提,赶着牛车的运输队正沿山路迤逦向西而去。钦貌判断,索玛的后勤部队是在把物资向勃固山区转移。索玛要求钦貌跟她们娘子军和运输连走,并指派了两名女兵押解他。一名小女兵用一根绳子拴住钦貌的胳膊,牵着他就上路了,另一名背着卡宾枪的女兵紧跟在钦貌身后。钦貌注意到那小女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在他胳膊上打绳结时,打的竟是一个活结。

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向西,听着枪炮声渐渐远去。钦貌心里万分焦急。但夜色朦胧,四下都是正在撤退的叛军运输队,钦貌也不敢轻举妄动。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山路泥泞更加难以行进,一路上不断有人滑倒。娘子军和运输队的队伍越拉越长,很快就变成了单列纵队。在一处长满灌木丛的陡峭山坡上,牵着钦貌的小女兵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滑了一跤,牵着钦貌的绳头也摔脱了手。机敏的钦貌立即也假装被带倒,顺势滚下了斜坡。在黑暗中,他扯开了胳膊上的绳结,迅速钻进了灌木丛。只听背后一片女兵们的呐喊声。

“站住,站住!”。

随着喊声而来的是一阵凌乱的枪声。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军人,钦貌听出来,这些都是朝天射击的枪声。他迅速站起身来,猫着腰向远处跑去。

远离了打着火把的缅共部队之后,钦貌这才发现,远处的枪炮声居然也渐渐停息了,四面一片漆黑。钦貌只能根据图瓦生前传授野战生存法,用摸索树木生长的阴阳面的方式来辨别方向。他摸着黑一路踉跄着向东走。

天亮后,钦貌总算走到了铁路旁。他不知道昨晚战况,不敢向要塞方向走,只能沿铁路向南,向仰光方向走。

两小时后,狼狈不堪的钦貌就追上了正在向南撤退的政府军后卫部队。原来密支那、腊戌、景栋先后沦陷,曼德勒守军孤掌难鸣,只得向仰光方向撤退。但白城要塞已失守,为顺利通过白城地区。曼德勒守军趁夜间,集中火力,突袭白城要塞。叛军不知虚实,仓皇后撤。待后勤辎重和家属伤员顺利通过白城地区后。曼德勒守军随即停止进攻,徐徐向仰光方向撤退。钦貌追上的正是曼德勒守军的后卫部队。在这里,钦貌还碰到了同样乘乱逃离叛军部队的多伦上士等十余名原突击队队员。大家劫后重逢,真是恍若隔世。

第四章

乾 坤 底 定

钦貌随曼德勒守军退入仰光时,正是新独立的缅甸政府最困难的时候。全国90%以上的地区都已被叛军所控制,仰光是中央政府所能直接控制的唯一城市。吴努政府被国内外媒体讥讽为仰光市政府。而这唯一的城市现在也成了危城。各路叛军从三面进逼仰光,渐成合围之势。围城的叛军多达三万之众,而仰光的守军仅有两个半营,加上警察和临时组建的民防部队也不过两千余人。曼德勒守军的到来暂时缓解了政府兵力的匮乏。钦貌和多伦迅速被补充进第四营,而当时驻守仰光的第四营营长正是后来著名的奈温将军。干练的奈温在危难时被吴努政府委任为副总参谋长,主持仰光防务。

在仰光攻防战中,双方实力看起来似乎很悬殊,但叛军毕竟是乌合之众,各有各的小算盘,人数虽多难以形成进攻的合力。特别是胜利近在咫尺时,各路叛军都很清楚,权力的重新分配是要靠实力来说话的。过分消耗自己的实力,就是拱手把胜利果实送给别人。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各路叛军都没有采取积极进攻的方略。战局形成胶着状态。针对这种情况,钦貌向奈温提出了适度反击的战略。钦貌认为,主动出击,有选择的出击,不仅可以打击叛军的气焰,提高我方军民士气,同时还可以激化叛军之间因保存实力而不肯相互救援的矛盾,分化瓦解叛军。

根据此建议,以奈温为首的仰光防御指挥部多次组织突击队对叛军实施突击。主动出击有效改变了政府军被动挨打的局面,稳定了军心,稳定了战局,也稳定了摇摇欲坠的吴努政府。

1949年底,1950年初,缅甸政局发生了一系列根本性的变化。首先是政府改组,接受了英国方面的军事援助。源源不断的物资援助和军事顾问的到来,大大增强了政府在行政和军事方面的实力。新训练,新组建的部队不断投入战场。

与此同时,叛军方面由缅共牵头组建的“人民民主阵线”,本来就是一个貌合神离,各有各的诉求的松散组织。当屯兵仰光城下,离最后胜利只有一步之遥时,踌躇满志,得意忘形的缅共领导层便显露出了唯我独尊的本来面目,不仅对各路叛军颐指气使;而且私下里采取种种手段,封官许愿,分化瓦解少数民族叛军。出于对“盟主”种种作为的不满,钦族叛军首先宣布退出联盟。其他各路叛军也无心围攻仰光,转而全力防范缅共的分化与并吞。

叛军的分化与内哄给平叛提供了绝佳的时机。重新装备和组建起来的政府军大举反攻,很快就扭转了战局。叛军全线溃败,仰光解围。

1951年春,已升任营长的钦貌重新率部打回了白城地区。在政府军主力继续北进,收复曼德勒和缅北各大中城市的同时,钦貌所部奉命留守白城地区,负责清剿孟族叛军残部和窜入勃固山区的缅共残部,维护地方治安和铁路交通安全。

收复白城要塞,钦貌百感交集。在图瓦和阵亡将士的墓前,钦貌率全营官兵肃立致敬。钦貌亲手把酒一杯杯地祭洒在阵亡将士的墓前。这里长眠的都是在白城守卫战最艰苦的时刻与钦貌肝胆相照的战友。今天战争胜利了,大军凯旋,他们却再也看不到胜利的军旗,听不到凯旋的军乐了。一念至此,钦貌泪流满面。他仰天长啸,发誓要为死难的战友报仇雪恨。全营上下无不为之动容。

在钦貌所部的连续打击下,孟族大土司丹林顿首先率部投降。两年前,当钦貌沦为叛军阶下囚时,丹林顿表现得颇有绅士风度,不仅未计杀兄之恨,还当面赞美索玛,祝福钦貌。如今,钦貌投桃报李,也很绅士,很大度地接受了丹林顿和孟族叛军的投降,并亲自上书总理吴努,为丹林顿求情,为他保住了大土司的职位。钦貌的勇猛威震四方,钦貌的大度更使孟族叛军心悦诚服。白城地区很快就稳定了下来。然而使钦貌感到遗憾的是,他一直未能抓到两年前年无视骨肉亲情,亲口下令要枪决他的哥哥钦岩。年轻气盛的钦貌特别渴望能亲手抓住钦岩,以雪兵败被俘之耻。

根据政府方面所获得的情报,缅共残部已分为两路。一路随克钦叛军退往缅北地区谋求机动空间。一部则退进了勃固山区。勃固山区是缅共经营多年的所谓 “中央根据地”。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大部队进剿不仅后勤补给困难,而且部队也无法充分展开,难以相互策应。钦貌决定还是沿用图瓦生前的老战略,组织精干小分队,远距离奔袭。但远距离奔袭的前提是要精确掌握对方动态。钦貌依靠孟族地方势力,依靠经常进山的猎户、商人、游方郎中为己方收集情报,并通过这些人用重金收买山民,逐步形成了一个坐探网络。

功夫不负苦心人。7月底,钦貌获得密报,钦岩到勃固山区东部视察工作,晚上将在柯希林寨住宿。钦岩的随员不到20人。钦貌闻报大喜,立刻亲率一支30人的小分队,冒雨连夜赶往柯希林寨。为安全计,钦貌还命令驻守白城西部的三连派出一个排的兵力随后跟进,作为策应。

山高林密,伸手不见五指,在崎岖的山路上,冒雨行进困难重重。当钦貌率小分队赶到柯希林寨时,雨停了,天也大亮了,错失了在黎明时分进行突袭的最佳时机。前来接应的坐探报告说,昨夜留宿在柯希林寨子的缅共不止钦岩及其随员,还有一支缅共运送给养的队伍,约有30人左右。情况虽然有变,但机会难得,敌军尚未察觉,而且部队长途跋涉到此不易。钦貌决定还是要冒险一战。

擒贼先擒王,钦貌手持一挺班用机枪,亲自带10名突击队员借树木和竹棚的掩护,悄悄向村东钦岩及其随员所住的竹棚摸了过去,其余人员分为两队从两侧迂回策应。

但钦貌等人尚未接近竹棚,他们所戴护目镜上的反光就引起了缅共哨兵的警觉。这种类似游泳镜的护目镜本是为山路夜行军所特制,用以保护眼睛免受丛林中树木枝杈的伤害。不想此时却成了暴露目标的祸首。在朝阳升起时,钦貌忽略了向东行进,护目镜会反射阳光这一问题。在这荒僻的,没有什么人戴眼镜或护目镜的山村,眼镜的反光格外引人注目。

“站住,什么人?”

对方哨兵警惕地端起了枪喝问道。跟在钦貌身后的多伦眼明手快,抬手一枪就把哨兵打翻了。

枪声一响,棚内的缅共蜂拥而出,其中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正是钦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钦貌端起机枪就横扫了一梭子。钦岩倒下了,但对方的枪也响了。子弹有如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钦貌身后的多伦飞身上前,及时把钦貌扑倒在地上。

等钦貌从泥水中抬起头来,两名缅共人员已架着受伤的钦岩远去。两侧迂回的突击队听到枪响,立即合围过来。断后的缅共人员且战且退。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钦貌连续投出两枚手榴弹。在手榴弹爆炸的烟雾掩护下,他跳起身端着机枪就往寨子里追,其他人不得不冒险跟进,用机枪,卡宾枪猛烈射击,全力掩护冲在最前面的钦貌。转过一座竹楼,在两名警卫夹持下的钦岩隐约可见。

“快,抓活的!”钦貌一边加快了步伐,一边大喊着。

搀扶钦岩的一名警卫被多伦一枪打倒,失去平衡的钦岩和另一名警卫摔倒在泥水中。钦貌正要扑上前去,生擒负伤的钦岩。路边的灌木丛中突然伸出一支鸟统。------

“砰!”的一声巨响。一团火球在钦貌眼前炸开。

“打!”

那是一个钦貌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

就在钦貌倒下去的瞬间,对方的步枪、机枪、卡宾枪如暴风骤雨般响了起来。

当钦貌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仰光陆军医院的病房里了。他整个头部都包满了纱布,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奈温将军亲自到医院来看望他。钦貌是将军的嫡系,也是将军手下不可多得的虎将。将军告诉钦貌,幸亏埋伏在路边的缅共指挥官手里拿的是一支鸟统。如果不是这支没有填满火药的鸟统先把钦貌撂倒,钦貌当场就会被密集的火力打成筛子。钦貌被打倒后,后面多伦等人被敌方火力压制得趴在地下抬不起头来。但多伦等人为救钦貌死战不退,一直坚持到后续部队赶到,才打退了埋伏在路边的缅共运输队,把昏迷了的钦貌救了回来。将军肯定了钦貌的勇猛,但同时也告诫他,作为地方驻军的最高指挥官,亲冒矢石,冲在第一线是“严重的失职”,是对部队,对国家不负责任。以后绝对不允许这种失职行为再出现。政府军现在缺的是优秀的指挥官,而不是只会抱着机枪往前冲的大头兵。

将军的一席话勾起了钦貌对自己负伤前后情景的回忆。在自己负伤倒下的那一瞬间,从枪声的密度来看,伏击他的缅共运输队显然轻重武器齐全,但首先开火的却是一支未填满火药的鸟统。那声“打!”的命令,是钦貌再熟悉不过的索玛的声音。显然这一切都是出自索玛的苦心安排。作为缅共后勤部队的指挥官,索玛显然是故意选用了一支鸟统。她先用鸟统打翻了钦貌,才命令部下开火。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索玛费煞苦心,冒如此巨大的风险,就是为了保全钦貌的性命。回想起去年那令人难忘的夜晚,柔情似水的索玛婉转承欢,把女人最珍视的一切都给了他,钦貌再也躺不住了,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回白城,他要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一定要,必须要,现在就要帮他找回他的索玛。

钦貌胸前和脸部负伤的面积不小,但基本都是浅表伤,都是火药爆炸的灼伤和碎铁砂的崩擦伤。值得庆幸的是,钦貌当时戴着特制的丛林护目镜,眼睛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唯一遗憾的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现在变成了一个满脸坑疤的大麻子。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钦貌在士兵们心目中的形象。士兵们评判军官的标准跟将军不一样。他们更直观地敬仰那些打起仗来不怕死,冲锋在前撤退在后的指挥官。钦貌脸上的麻点,在士兵的心目中,就是他身先士卒的勋章。

伤愈回到白城要塞,钦貌把所有能利用的关系都派了出去,四处探寻钦岩和索玛的下落。但钦岩和索玛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音信都没有。难道他们都已经殉难了?夜深人静,每当钦貌想到这一点,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回想起战场上的种种,钦貌除了对索玛的思念,心中还有一份隐隐的不安。他不知道被自己用机枪打倒之后的钦岩是生是死。在战场上,军人的荣誉感和复仇心驱使年轻气盛的钦貌端起机枪对着哥哥就开枪。但事后冷静下来,特别是有“索玛的苦心”做参照,钦貌内心深处常有几许隐隐的愧疚。如果钦岩真的死在自己的枪下,将来魂归故里,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死去父亲和祖父交代。1965年父亲临终时,还再三询问到钦岩的下落。而祖父生前最钟爱的也是那个调皮的小钦岩。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在这二十年多年间,无论是钦貌,还是缅甸,都发生了沧海桑田式的巨变。吴努政府赢得了战争,但没有赢得国家的新生。民主制度在一个国家的成长与完善需要有一定的人文基础。就民众素质而言,多数民众需要有权利意识,需要有勇于维护自己权利的决心;就社会道德层面而言,“诚信,荣誉、责任”必须成为人们,特别是社会精英阶层的共识和行为准则。在欧洲那些民主国家里,由于文化发达,民众有强烈的权利意识,勇于维护自身权利。而精英阶层,从古罗马元老院的元老,中世纪的骑士、领主,到新时代的百万富翁,知识阶层,一直都把“诚信、荣誉和责任”奉为人生的基本准则。所以民主制度在欧洲得以生根、发展和不断完善。缅甸情况则有所不同,由于文化欠发达,基层民众几乎没有什么权利意识,习惯于服从、甚至是盲从。而精英阶层则是道德意识淡漠,并不真正看重“诚信、荣誉和责任”。因而“半路嫁接”的民主制度在缅甸很快就成了舞弊,贿选,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的代名词。议会里整天争吵不休,内阁更换得犹如走马灯,国家经济在磕磕绊绊中艰难前行,社会各阶层乱象丛生。

钦貌年轻时崇拜民主,但并不真正了解民主制度,只是把民主当成一种救国的药方,对民主到底应该如何实施,实行民主后会出现那些问题,这些问题应如何解决,则一无所知。钦貌离开学校后直接从军。军队中讲求纪律,讲求服从,环境相对单纯,这就使钦貌离民主的实践越来越远。平叛胜利后,政界的紊乱,贪腐的滋生,经济发展的迟缓,社会贫富差距的扩大,各阶层对现实的不满,使钦貌和一大批年轻的军官对现实很失望,对自己所信奉的民主理念也产生了怀疑。所以当1962年奈温将军发动政变,宣布接管国家,实行社会主义纲领时,身为缅中军区司令官的钦貌首先通电表示支持。一来奈温将军是自己的老长官,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二来钦貌等一批高级军官也觉得民主制度似乎不适合缅甸,更弦易辙也许是必要的。老部下的理解和支持,使奈温将军深感欣慰。钦貌理所当然地就被任命为缅甸革命委员会委员,缅中地区军管会主任。

真正踏入政界,钦貌才发现社会和政治的复杂性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多年在军中,钦貌习惯于单纯的人际关系。担任军管会主任,负责地方政务还不到一年,他就已经被繁纷的地方政务、棘手的经济管理问题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弄得焦头烂额。他向自己的老上司奈温将军提出辞职,要求重回军中带兵。政变后,将军的许多部下都想方设法削尖了脑袋往地方权力机构钻。缅中地区军管会主任一职是多少人垂涎欲滴的肥缺,钦貌居然不想干了。许多人对此困惑不解。奈温将军很理解钦貌的心情。他曾对左右说过,钦貌就是个书呆子,人老实,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他不想发财,他也对付不了那些狡猾的政客和商人。算了吧,还是让他回来带兵吧。

政府组建野战新军,钦貌主动要求出任66师师长。对于政变起家的奈温将军来说,主力部队也只有交给钦貌这样的老部下,才能放心。执掌66师使钦貌彻底摆脱了政务的干扰,重新回到了单纯的军旅生活中。

多年来,钦貌一直没有成家。奈温将军的夫人几次试图给他做媒,都被钦貌婉言谢绝了。钦貌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尉军官了,而是一个满脸疤痕的“大麻子上校”。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女人愿意嫁给他,那她们看重的也许更多是他的权势和地位,而不是他这个人。就算真有美女爱英雄。钦貌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可付出了。钦貌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索玛。那是一份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情感。

心如止水,早已把部队当成了自己家的钦貌,今天被一张小小的旧照片搅乱了心绪,二十多年来的往事一幕幕地从心头掠过。

第五章

咫 尺 天 涯

往事如梦如幻,如雾如烟。

只有上校手中那张微微发黄的照片是实实在在的。

上校抬起头,狐疑地审视着肃立在办公桌前的少尉。

“这张照片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上校的目光犀利犹如鹰隼。这张照片应在索玛手中,这年轻人是如何弄到的?

上校的声音中含有一种巨大的压力与威严。

“是我妈妈给我的。------”

年轻的少尉迎着上校的目光,平静地回答道。

“你妈妈?-----”

在那一瞬间,上校心中仿佛打翻了调味瓶,酸甜苦辣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自己苦苦等了她二十多年。没想到她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那你妈妈呢,现在她人在哪里?”

尽管索玛也许早就成为了人妻,人母。但钦貌还是渴望见到她。那毕竟是他苦苦思念了二十多年的恋人。

不料,少尉的神色黯淡下来,眼中浮现出浓重的哀伤。

“我妈妈,前年7月5日就去世了。”

“什么?-----”

上校闻言大惊。索玛死了?不可能啊!她今年还不到42岁!震惊之余,一种本能的警觉从上校心中闪过。莫非这年轻人的母亲另有其人 ---- ?

“你母亲到底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上校满脸狐疑,语气犹如在审讯犯人。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张照片的?”

上校声色俱厉。如果索玛没死,如果照片是这年轻人的母亲用非法手段弄到的,那上校就必须扣留这年轻人,好好审审他和他母亲的问题了。上校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了桌边电铃的按钮上。

少尉注意到了上校神色的变化和准备召唤警卫的动作。

“慢,长官,请您听我把话说完。”

少尉从容不迫的神态使上校把手又收了回来。

“好,那你说吧。”

上校毕竟久经沙场,他不认为眼前这个没有佩带武器的少尉能对他形成什么威胁。让对方说下去,或许还可以从中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上校太渴望知道任何有关索玛的消息了

“我从小就被寄养在勃固山区的一个小山村中。养父是村里最出色的猎人。养母是一个淳朴的山乡农妇----- ”

年轻的少尉开始自我介绍。

“----- 我不知道我亲生父母是什么人。只知道妈妈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妈妈每年都会托人给我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我七岁那年,妈妈托人把我送到仰光读书。那是一家收费昂贵的寄宿学校。每年我生日那天,妈妈都会托人给我送来生日礼物和全年的生活费。中学毕业后,妈妈安排我进仰光大学学医。就在我读大学二年级那年的6月,养父突然来到仰光,他说我妈妈现在就要见我,要我立刻跟他走。我连考试都来不及参加,就请假跟养父进了山。一路上,我非常激动,19年来,我在梦中都渴望能见到妈妈,如今梦想终于要成为现实了。然而当我真正在茂明寨见到妈妈时,妈妈已经奄奄一息了。----- ”

少尉的声音低沉下去,他的思绪沉浸于哀伤中。

“------ 妈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依然非常美,美得像希腊神话中的女神。远比我想象中的妈妈更美。见到我,妈妈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神色。在而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守候在妈妈的病床前。从妈妈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第一次了解到了自己的身世。妈妈的真实姓名是索玛。妈妈是缅甸共产党中央书记处书记。妈妈告诉我,我的生身父亲是现任政府军66师师长。当年爸爸和妈妈是因为政见不同,而各自东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1950年3月出生在茂明寨。当时妈妈是缅共中央委员,勃固军区副政委,在主力南下后,负责留守勃固山区。我出生之后不久,大革命失败,缅共主力部队退守勃固山区。但政府军的全面封锁与不断进剿使勃固山区的生态环境急剧恶化,为了生存与发展,缅共中央率主力部队撤出勃固山区,向缅北地区转移。刚满两周岁的我由于年龄幼小,无法随军长途跋涉,妈妈只得把我寄养在茂明寨一位可靠的猎户家中。妈妈随中央领导机关辗转到达缅北山区。由于环境复杂决策失误,在政府军和各种反共武装的夹击下,缅共主力部队两年间便损失殆尽。首脑机关的工作人员在副主席德钦巴登顶的率领下不得不退入中国。

“德钦巴登顶等一行人在中国虽然被待若上宾,被安置到气候宜人的四川成都居住,但在别人的国家里,毕竟没有太多的行动自由。直到1966年,中国爆发文化革命,中缅关系恶化,当年退入中国的缅共人员才获准离开中国,在缅北的佤邦地区,开辟了新的根据地,创建了缅共东北军区。东北军区与在一直在勃固山区坚持斗争的中央根据地遥相呼应,全国的革命形势为之一新。

“1968年9月,政府方面调集重兵进剿勃固山区。德钦丹东主席不幸遇难。德钦辛接任主席职务,继续坚持战斗。中央根据地很快陷入极度困难的境地。第二年5月,妈妈和中央一批领导干部在一支小部队的护送下,从东北军区南下,前往勃固山区,加强中央根据地的领导力量。但护送妈妈等人的部队在穿越白城地区时,不巧与66师南下的主力部队遭遇。在激烈的战斗中,妈妈腹部受重伤。山区缺乏必要的医疗条件。母亲告诉我,我的大伯,当年勃固军区的政委就是在一次与政府军的遭遇战中腹部受伤,医治无效而牺牲的。妈妈的伤势一天重于一天。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特地派人把我叫了回来。

“临终前,妈妈屏退左右,把她珍藏了多年的一张照片给了我。她要我拿着这张照片到仰光来找父亲。妈妈说,我们家人的血已经流得太多了,她不希望再看到我们骨肉相残。她希望-----”

少尉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深深地沉浸在巨大的哀伤中。

少尉简洁的陈述在上校心中引发了无限的回忆。他还清楚得记得,两年前部队南下过程中,在白城地区与缅共发生的那场遭遇战。那是他直接指挥的战斗。也就是说,是他直接指挥的部队杀害了他二十年来苦苦追寻的索玛。但索玛并没有怨恨他,索玛在临终前,还是把孩子托付给了他。泪水迷蒙了上校的眼睛。上校此时才意识到,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这年轻人,心中就有种特别的亲切感。因为那是他的儿子,那是他和索玛感情的凝聚!。

“----- 妈妈还让我告诉您,她知道您二十年来一直未婚,一直在等着她,她很感谢您。这么多年,她心中也只有你。她说,如果还有来生,她一定不会离开你。-------”

少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在那一瞬间,屋子里静得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上校的心在泣血。二十多年的苦苦期盼,盼来的竟是噩耗,竟是自己直接指挥的部队杀害了索玛的噩耗。

“相约来世”,索玛的一片深情使上校肝肠寸断。

“别说了,孩子。---”

上校强忍住泪水。

“告诉我,你妈妈葬在什么地方,我---- 我得去看看她。”

“勃固柯希林寨,伯伯也葬在那里。”

少尉重提“柯希林寨”,重提死去的钦岩,上校心中一阵绞痛。

“孩子,你妈妈去世后,谁照顾你的生活?你怎么不读书了?你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上校心中有一系列疑问需要解答。

少尉擦干眼角的泪花。重新挺直了身躯。

“ ---- 妈妈的去世对我是个强烈的震撼。我第一次知道,我原来出生在这样一个值得自豪的爱国世家。我的祖父,我的大伯,我的父亲、母亲虽然走的道路不同,但他们都为我们这个国家的独立和富强,付出过心血、汗水,甚至生命。我觉得自己也不能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也应该为我们的国家做些什么。安葬了妈妈,回到仰光后,我就辍学从了军。----”

少尉抬起头,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刚毅的色彩。

“爸爸,---- ”

亲情的呼唤令上校热泪盈眶。

“我原想干出一番事业再来见您。但明天大战在即,生死未卜。我决定还是先来见见您,也算完成了妈妈的嘱托。”

无限的父爱涌上心头,上校暗自点头,这孩子是好样的,有志气,不愧是我钦貌的儿子。

“孩子,你不能参加明天的战斗。你今晚必须留在这里。”

上校当即做出了决定。

“明天我派人送你回仰光。你妈妈说得对。我们家人的血已经流得太多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你得回仰光大学完成你的学业。一切由我来安排。”

少尉被上校的真情所感动。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行,爸爸,我今晚必须归队。”

“为什么?孩子。”

上校皱起眉头。以他现在的地位,难道连这点儿事都做不了主?

“孩子,我是这里的指挥官。在这里我说了算。”

上校不容置疑地说。

“告诉我,你是哪个连的。我直接打电话给你们营长。”

少尉没有再说什么。他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双手递给了上校。

照片上也是一位年轻英武,穿着簇新军装的少尉军官。猛然看上去,上校险些以为就是自己当年那张照片。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办公桌,那张旧照片还原封没动地摆在台灯旁。上校这才意识到,手里这张照片是一张新照片。照片中的青年军官就是自己的儿子。怪不得自己都差点误会了。这孩子跟当年的自己真是一摸一样。上校仔细欣赏着照片中儿子英姿。

突然,照片中一个小小的,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令上校全身一震。他发现照片中儿子穿的不是现在的政府军军装,而是二十年前的政府军军装。军装的臂章上清楚地标示着“缅甸民主联军”

“你!-----”

上校大惊失色,猛然站起身来。

“对,爸爸,---- ” 少尉平静地回答道。 “我是民主联军猛虎营一连代理连长。我们连就是掩护全营撤退,被您的部下合围在清水寨的部队。”

对面敌军的指挥官居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而且这个人居然就是自己的儿子。极度的震惊使上校在瞬间目瞪口呆。

“不过,爸爸,此时此刻我不是你的敌人,只是一个渴望见到父亲的儿子。”

少尉柔声说道,英俊的面庞上充满了孺慕之情。

“您还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儿子充满亲情的话语使上校瞬间冷静下来,他缓缓地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 你说吧。”

多年在枪林弹雨中闯荡,上校深知应付突发事件,第一要务就是要保持冷静。只有头脑清醒才能避免失误。上校现在需要冷静,需要时间来理清思路。

“---- 妈妈去世之后,我觉得自己应该继承家族的传统,为国家尽一份力。我们家几代人都曾为民族独立而抗争过,当年爸爸还为新生的国家而浴血奋战。我们家几代人向往的都是一个自由民主的新缅甸。在平定叛乱,国家建政之初,民主制度确实给我们带来了政治的紊乱与腐败的蔓延。但那毕竟都是发展中的问题。只要人们还有投票选举政府的权利,还有表达自己意愿的自由,这些问题都是可以通过制度建设而逐步解决的。世界各国的历史证明,民主制度正是解决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最佳的调节器。

“妈妈和大伯所选择的道路,与奈温将军所选择的道路,外表看起来好像不一样,但实质都是在用武力剥夺人民的选择权,都是要 “替人民当家作主”。这两条道路与德国法西斯及苏联的共产主义道路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一旦人民的选择权和自由被剥夺,一个国家也就失去了活力。在世界各国经济飞速发展的六十年代,缅甸经济却因为人们缺乏自由而停滞甚至倒退,百姓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有些地区甚至降到了不如英国殖民时期的地步。----

儿子慷慨激昂的神态使上校回忆起了父亲,以及哥哥当年在各种集会上慷慨陈词的情景。

“-----我觉得继承家族的传统,即不能走妈妈的路,也不能投靠奈温政权,我选择了为民主而奋斗的道路。辍学后,我参加了由吴努和流亡在泰国的前民主政府领导人所发起组织的“民主同盟”,并偷渡到了泰国。经过六个月的军官培训,我成为了民主联军猛虎营的见习军官。我们民主联军多次武装深入国内,不是为了流血与厮杀,而是为传播民主的火种,唤起民众为争取自身权利而抗争的勇气。-----

“所以当政府军对我们进行围剿时,我们从来不进行硬碰硬的战斗,总是想方设法摆脱政府军。没想到此次66师部队锲而不舍,直追了我们两天一夜,终于把我们连困在了清水寨。-----

“我们连连长已经阵亡,身为代理连长我肩负着率领大家突出重围的责任。在观察地形,寻找最佳突围路线时,我注意到岗夏寨土司官邸架起了三副天线。显然这里进驻了一个级别不低的指挥所。入夜之后,我特地率一个精干的小分队化装成政府军摸下山来,想在午夜时分实施突袭,端掉这个指挥部,然后趁乱突围。在官邸前的竹林中潜伏,我们抓到一名传令兵,才知道土司官邸现在是父亲的指挥所。

“战斗一旦打响,玉石俱焚。我不愿违背妈妈的遗愿,决定取消突袭。但取消突袭,强行突围,也将是一场胜负难卜的苦战。所以我想还是先冒险来见爸爸一面,一是可以了却自己见父亲的心愿,二来也算是完成了妈妈的嘱托。------ ”

儿子的话让上校心惊。在进驻土司官邸时,他曾观察过附近的地形。前面那片茂密的竹林离土司官邸不到三百米。敌人都已经潜伏到了鼻子底下,自己和自己的部下居然一无察觉。官做大了,连这点基本的防范意识都丧失了。可怕,真太可怕了!要不是儿子恪守母亲的遗愿,自己现在说不定已经“阵亡”了。

“爸爸,今晚我必须回去。我来之前已经和部下约好了,如果十点钟我还不能出去,他们就会打进来。现在只剩十分钟了。请您让我走吧。将来您退了役,我一定会到仰光去看您的。”

上校听出孩子话里有话。这是希望他不要再为军政府效力了。

“好,我答应你。”

上校当机立断。这些年来,他确实也太累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算是赎罪,也算是告慰索玛和钦岩的在天之灵吧。

“今晚你们要往哪个方向突围?”

上校的问话言简意赅。现在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了。

“往东北,回泰国。”

“好。记住,12点以后行动。”

上校按响了办公桌上叫人的电铃。

副官长应声而入。

“派个可靠的人,把少尉送到他指定的地点。”

上校的命令简洁明了。

“是。”

副官长立正敬礼。

“我亲自去。”

副官长反常的回答使上校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打量了副官长一眼,副官长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神色。

“那好,快去快回。”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副官长跟随上校二十多年,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同时上校也相信,儿子既然能带人潜伏到自己鼻子底下,肯定也就能安全离去。

副官长送少尉走后,上校召来了值班参谋。

“据可靠情报,敌军今夜准备向西南方向突围。通知参谋长,命令所有机动部队立即向西南方向集结。”

“是!”

参谋长在楼下调兵遣将时,上校已换上便装,跪在了套间内的佛像前。昔日的往事,索玛临终前的情景,钦岩带血的身影,一一从上校眼前掠过。上校的心仿佛被千万把钢刀所刺戳。他泪如泉涌,匍匐在佛像前,连连叩首,喃喃地恳请佛祖用天籁之水洗净他那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恳请佛祖宽恕他的罪孽,恳求佛祖保佑索玛在天之灵,保佑他们的儿子平安回到泰国。------

夜深了,官邸一片静寂,只有上校还在佛像前默默地忏悔、祈祷。突然一阵激烈的枪声打破了夜的静寂。枪声近得仿佛就在身边打响。上校全身一震,本能地感到情况不妙。现在刚过十一点!哪里来的枪声?上校跃起身来,侧耳细听。

楼下电话铃响成一片。

“什么?敌军向西南方向突围!”

参谋长高亢的声音清晰可闻。

“立刻命令没有到位的部队跑步前进,绝不能放走一个敌人!”

上校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原来,儿子在最后的关头并没有信任他,没有跟他说实话。天啊 ------!

踉跄着走回佛堂,在昏暗的灯光下,上校仿佛看到儿子带着部下,正飞蛾扑火般地扑向整整两个营严阵以待的部队。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喷射出了耀眼的地狱之火 ------痛彻心肺的绝望使上校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了佛像前的地板上。

当上校再次醒过来时,枪声已经停息了。午夜十二点,四周一片静寂。在坟墓一般的静寂中,上校仿佛看到,在夜幕下血肉模糊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分布在竹林前的水塘边。儿子躺在草地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上校的心碎成了千万片。他爬起身跪倒在佛像前,发疯似地叩头不已。

“佛祖啊,佛祖,您难道不能宽恕我这孤苦伶仃的老头子吗? 您要惩罚就惩罚我吧,孩子没有罪啊!-----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难道就不能相信爸爸一回吗?------ ”

上校涕泗横流,他不停地磕着头,不停地祈祷着,哭诉着。

突然,夜幕中又响起了枪声。那枪声遥远,时断时续,难以辨析。上校心中一震,朦胧的泪眼闪出了一线希望的火花。他停止了磕头,侧耳细听。

楼下再次响起急促的电话铃声。

“什么,敌军向东北方向突围?”

参谋长气急败坏地对着电话大吼。

“顶住。告诉你们连长一定得给我顶住,增援部队半小时后就到!”

楼下指挥部人声嘈杂,乱成了一团。

听着远方的枪声渐行渐远,渐渐稀疏,上校欣喜若狂,他返身扑倒在佛像前,不停叩首,泪流满面地感谢着佛祖,祈求佛祖保佑孩子和他的部下一路平安。

第六章

梦 幻 迷 离

敌军逃遁,岗夏之战功败垂成。钦貌上校第二天就病倒了。突发性高血压,外加心脏供血不足。医生一致认为是压力太大,操劳过度所致,需要静心调养。

上校回到仰光后,就向奈温将军递交了辞呈,理由是身体欠佳,难负重任。但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尤其是高级统兵官,像钦貌这样淡泊名利,没有野心的人确实难找。将军再三挽留,但上校去志已坚,不肯留任。无奈之下,将军只得批准上校先行离职休养。在军政府鼎盛时期,高级官员急流勇退。这在军政界引发了无数的流言。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故事当属《上校传奇》。据说那天晚上,副官长多伦不放心上校的安全,一直躲在门外偷听。多伦跟随上校二十多年,对上校的经历和家事了如指掌。人们都猜测故事肯定是从多伦那里传出来的。这美丽动人的故事打动了军中无数官兵的心。

但对于军事情报局局长丁伦来说,感受就不一样了。故事表明上校有通敌,纵敌的嫌疑。但在军事情报局进行调查时,66师指挥部的军官都坚持说,上校绝无故意纵敌之事。在岗夏之战中上校判断准确,在西南方向,预设重兵,挫败了敌军突围的企图。可惜的是上校突发疾病。参谋长承认,自己的后续措施没跟上,以致敌军转向东北,突出了重围。至于那传言中的少尉,所有官兵都说,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么一个人。

当然情报局的调查人员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三个月后,情报局的一份调查报告就呈送到了奈温将军的案头。报告指控钦貌上校通敌。

“你混蛋!”

将军看完报告勃然大怒,直接把报告摔到了情报局长脸上。

“---- 就算钦貌的儿子是叛军。人家钦貌得知情况后立即就辞职了。通敌?有这么通敌的吗?钦貌跟了我二十年,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奈温也不能对不起人家。今后谁再敢把这类报告送到我这儿来,我一定枪毙他!”

据说,将军的雷霆之怒把情报局长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事后负责调查钦貌案的情报员都被发配到了缅北前线去了,那里是与缅共血战的前线。也是全缅最艰苦,最危险的战场。情报局多年来的毛病就是,搜集敌方情报不力,整自己人毫不手软。情报局吃瘪,许多高级军官都拍手称快。

第二年,已升任66师副参谋长的多伦公然带兵护送钦貌进山,从柯希林寨迎回了索玛和钦岩的遗骸,并以军礼在仰光南郊的钦家墓园重新安葬。多伦表示,怎么说索玛和钦岩当年也是为缅甸独立而奋斗过的功臣。“离职休养”的钦貌上校就住在墓园内新盖的竹楼内。

当地的村民和路人,每天早晨和黄昏都能看到索玛的墓前摆放着鲜花和水果,一位身材高大的长者默默地守护在墓前。熟知内情的人们都说,那是钦貌上校陪同他已经长眠在地下的妻子正在守候着、期盼着儿子的归来,守候着、期盼着缅甸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