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日,中国残联国家康复医疗队的50名康复专家深入到成都、德阳、绵阳等灾区一线,对地震可能致残的5万名伤病员开展医疗康复工作。这也是地震后我国第8批抗震救灾国家队。
康复医疗队由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和广东、上海、辽宁等省市的参加人康复中心选派,这些康复专家临床经验丰富,工作主要对象是可能造成永久致残的伤员。
数千地震伤者将截肢求生
在这场地震之后,他们成了截肢者。事实上,32年前,唐山大地震就导致16万人伤残,其中高位截瘫者达3817人。汶川大地震,收治病人最多的四川大学华西医院骨科医生朱赟估计,地震造成的截肢病人将高达数千人。在截肢成为他们保存性命的惟一希望下,每一个幸存者几乎都会最终选择截肢。有腿,没腿,是两种生活。截肢的疼痛会在半个月后过去,但是,适应没有腿或者没有手的生活,他们需要更长的时间。他们将怎么办?
北川。
龚天秀决定亲手锯断自己的右小腿。
这是5月15日下午,距离她被地震掩埋已经过去了整整73个小时。
汶川地震中,众多幸存者为了求生,失去了肢体。不同的是,龚天秀是唯一一个用“自残”方式逃生的。
46岁的龚天秀是中国农业银行北川支行信贷部的经理。那天中午,丈夫王怀俊去参加一个亲戚的生日宴会,还没结束,听妻子打电话来说不舒服,就中途赶回家熬粥。妻子有风湿病和心脏病,家务就由王怀俊负责。
下午2点28分,在位于家属宿舍楼3楼的家,刚刚睡醒午觉的龚,正准备上班。她的睡衣还没来得及换,房间突然晃动,天花板上的墙皮“哗哗”地落下。
“地震!”丈夫王怀俊抓起一件睡衣,遮住龚天秀的脑袋,拉起她往卫生间跑。没等人跑进去,宿舍楼就整体垮塌。一楼垮了,二楼垮了,三楼落在地面变成了一楼。这栋6层高的宿舍楼一下子矮了1/3。
什么也看不见。空气中全是尘土,几乎要窒息。两人掉进了一个狭小黑暗的空间,周围是混凝土和砖块,被压得动弹不得,互相呈90度直角。丈夫王怀俊趴着,左手还护在妻子头上,而龚天秀的身子则蜷曲着,头倒向丈夫的胸前,一条腿侧着紧贴着丈夫的背。龚天秀的右腿被一块石板压着动弹不得,骨头已经断了。
此时。
汶川映秀。
11岁的李文倩双腿被埋在废墟中,动弹不得。
父母都在广东打工,李文倩一直由爷爷奶奶带大。地震时,她正在4楼的教室上美术课。校舍坍塌后,左腿被预制板击中。
绵竹市汉旺镇。
17岁的东汽技校学生孟红梅,腿被门梁死死地压着,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学习数控的孟红梅,地震时,正在实习厂房上车工课。这是一间老厂房,宽大、空旷,周围被铁皮包裹。这当然不堪一击,就连坚硬的机床都被拧成了麻花。学生们拼命往外面跑,人流冲倒了前面的孟红梅,躲闪不及,她的双腿被呼啸而来的门梁击中。
这个下午,无数个生命被飞来横祸击倒,被垮塌物挤压。在骨折和肢体被严重压伤的情况下,一旦组织坏死造成创口感染,就很可能危及生命,在这样的情况下,截肢,是他们惟一保存性命的希望。
保腿还是保命
李文倩漂亮坚强。她在地震后第一时间从废墟里被挖出。“如果早些救治,孩子不应该失掉腿。但是当时那里连药品都没有。”她的爸爸李铭得知消息后连夜从广东赶来,说起这些就掉泪。
孩子不得不等待抢救。映秀和外界交通被阻,通讯信号消失,救援队伍无法进入。从12日下午到14日早上,李文倩能做的,就是躺在临时搭建的救援站上,等待。
“只进行了包扎,还输了点液。好痛。”李文倩说。
两天之后,李文倩才被直升飞机营救出映秀,空运到成都。5月14日晚上抬上手术台时,她的左腿已经大面积坏死。只有截肢。李文倩喜欢跳舞,她跳的新疆舞是班级里的保留节目。现在,这个梦被残忍切断。
手术之后,坚强的李文倩请志愿者打通了爸爸的电话。接到电话,正在广东的搪瓷厂上班的李铭和妻子连夜乘飞机往回赶。
“爸爸妈妈,我一定要坚强。我将来还是要跳舞。”当父母见到女儿残缺的身体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李文倩却这样安慰他们。
5月12日下午2点多,孟红梅也被抢救出来了。医疗条件同样匮乏,伤员同样太多,同样抢救不过来。为了怕孟红梅在痛苦中死去,无能为力的救援人员,只能不停拍打她的脸,不让她睡去。这,是他们惟一能做的。
一直到次日清晨手术才得以进行,从5点到7点,2个小时,由于双腿大面积坏死,已经没有保留的价值,孟红梅的两条腿永远和身体分离。
“孩子算是幸运的,毕竟命保住了。”孟红梅的父亲感到自责的是,没能在第一时间陪伴在女儿身边。后来女儿告诉他,手术当天,家长不在,医生问她“保命还是保腿”,这个17岁的女孩在手术单上代替缺席的家长签字。
“我们能理解,这是一场灾难。”孟父喃喃地说。
与此同时,北川农行宿舍的废墟下,龚天秀仍然在经历更为漫长的等待。
最深爱的丈夫头部被石板击中,即将离她而去。
“龚老二,我可能不行了。”龚天秀排行老二,这是王怀俊对她的昵称。此刻,50岁的王怀俊最挂念的,就是在成都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的儿子。他对妻子说:“龚老二,死就死嘛!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们只有一个娃,我相信你,你要坚强。要是能出去,你一定要把娃培养成人,千万不要成为人渣就对了!”
这是北川县科协主席王怀俊留给妻子龚天秀最后的话。地震半小时后,他死去。
悲伤、恐惧、疼痛。龚天秀陷入了绝望。头顶上方的废墟中只露出了一个碗口般的小洞。任凭她怎么呼喊,外面都没有回应。天色正在暗下来,丈夫的尸体渐渐冷却。
想起丈夫的话,她决定要硬撑下去。口渴、窒息,她就用手接自己的尿喝。右腿一直在流血,巨痛让她几度昏厥。次日,一丝光亮照进废墟。龚天秀又开始拼命大喊“救命”。她发现这是徒劳的。嗓子哑了。紧张和伤痛让她口渴,这个时候连尿也已经没有了。
死亡在向她招手。她一闭眼就看见丈夫笑眯眯的脸。为了不睡过去,她和死去的丈夫说话,“活下去就全靠你了。”她抱着丈夫的尸体喃喃自语,“你如果不帮我的话,我真的没法活了。平时都是我靠你,现在没有人能帮我,你一定要支持我。”
受伤的右腿已经不流血了,估计里面形成了血栓,但是仍旧动弹不得。意识正在离龚天秀而去。得喝点什么。她顺手摸了一块砖头,开始使劲朝被压住的右小腿砸去。一下,两下,小腿被砸烂了,开始流血。血沿着丈夫的背,混合着泥土流了下来。这个平时怕扎针、怕黑的女人,开始用嘴接着丈夫的背,大口大口喝自己的血。她感觉自己慢慢有了力气,然后又继续喊救命。喊不动了,就继续砸腿、喝血,直到整个右腿打成了肉饼,完全麻木。
伤口像刀割一样,每一秒都是煎熬。
“要不是为了娃娃,我宁愿死在里面!”龚天秀说。
锯腿求生
5月15日下午。在龚天秀被掩埋了3天之后,救援队来了。
龚天秀所处的位置,被几块大水泥板严严实实封住,空间小到只能允许一个人钻进去。救援人员没办法把她从洞中拽出来。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不时有石块继续落在龚天秀的身上,余震让废墟有再一次崩塌的危险。救援陷入了僵局。
龚天秀看看自己的右小腿,已经血肉模糊,几乎被砸烂了,还连着一些筋骨和皮肉。此时,她做出了决定:亲手锯掉自己的右小腿。
“给我拿把锯。”龚天秀告诉外面的消防人员。此时,从成都赶来的儿子王涛站在废墟外面,等待。他不知道妈妈的意图,只是以为妈妈被什么东西阻碍住了。
救援人员让王涛到五金店找来了锯子,递给了龚天秀。
一下,两下,空间狭小,没有麻药,龚天秀忍着巨痛,摸索着用锯子朝自己的右腿锯下去。黑暗中,锯条切割着骨头。这个平时连锯子都没有摸过的女人,此刻正咬着牙锯自己的右小腿。
骨头锯断了,皮肉锯开了,还有筋连着。疼痛让她无力继续。“再给我把剪刀,还有一点。”王涛又拿来了剪刀。半个小时之后,龚天秀摸索着朝洞外爬去,一双手伸进来,拽住了她的双手。
这是5月15日的下午,在被埋73个小时之后,龚天秀活着,自己钻出了地狱。
5月20日,在绵阳404医院的骨科病房,龚天秀正在熟睡。她的右大腿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再过一会儿,她将被运上专列,转移到重庆继续救治。在被送到医院后,医生发现,龚天秀亲手切掉的部位已经感染,于是又进行了二次手术,将她右腿的膝盖完全切除。
“我们会永远记住她。”在绵阳404医院骨科主治医生李自超的从医经历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例。李说,在经历了那个残酷的下午之后,她最需要的是休息。
断腿之后
灾难中,还有更多的人为了保住生命,选择断腿求生。
绵竹市汉旺镇东汽中学,18岁的中学生杨柳双腿膝下部分被压,被困68个小时。如果吊起她腿上的水泥梁柱,整栋大楼可能会瞬间再次崩塌,不但救不了她,还会威胁到被压在瓦砾下的其他幸存者的生命。为了赢得抢救时间,5月15日,救援官兵最后研究决定:截肢。由于手术空间的狭窄,条件的受限,简单的手术持续了15分钟。杨柳被安全救出。
张小平家住都江堰紫东社区,5月16日晚,救援队伍发现他时,已经在废墟下顽强生存了129 个小时。他头部受伤不重,下半身却被石块埋着,而他所在得地方,是支撑整栋楼的关键所在,哪怕一块砖移动的不当,整栋楼都可能坍塌。救援人员轮换了8批人仍无法成功将他救出,最后决定将他双腿截肢救出。
抢救出来的张小平本来已经迎来了生的希望,却因为心力衰竭在被送到华西医院后死亡。
仅仅在绵阳404医院,地震之后,这里就为幸存者实施了数十例截肢手术,收治了震区其他地方转来的截肢病人近百人。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骨科医生朱赟估计,地震造成的截肢病人将高达数千人。
按照临床学观察,截肢病人疼痛一般会持续半个月。而要做到像正常人方式行走,即适应没有腿或者没有手的生活,他们至少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让他担忧的是,地震作为重大自然灾害,给截肢患者造成的心理创伤和生理创伤同样巨大。“有些人可能会面临终生难愈的心理问题”,朱赟说,心理干预辅助治疗要伴随肢体康复展开。在随后的生命中,灾难的梦魇、残缺的肢体、被改变的生活,都将是他们永远的伤痛。
华西医院。
孟红梅躺在病床上和同学发短信,以转移伤口的疼痛感。对面的病床,李文倩正在吃饭。农历5月30日就是她的生日,妈妈告诉她:“你不是不让妈妈走吗?妈妈哪里也不去了。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得知同班同学黄思雨也在3楼治疗。李文倩告诉志愿者:“代我向她问好,告诉她一定不要怕疼。”
在经历过真正的切肤之痛之后,她们变得坚强。
当龚天秀在绵阳404医院醒来,第一眼就见到儿子,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别忘了去看看你的爸爸。此时,儿子王涛紧紧握住病床上龚天秀的手,似乎试图减轻妈妈的伤痛。
唐山经验:建疗伤港湾
以唐山为例,根据震后的统计数字,唐山因地震导致的高位截瘫者数量达3817人,这其中有许多人成为家里仅存的生还者。
在震后的第三个年头,唐山市及各县区内陆续出现了18所以救治截瘫伤者为主的专业疗养院。这些疗养院全部由政府出资兴建,承担着地震截瘫伤员的医疗康复、心理治疗以及协助民政部门制定截瘫伤员的救济政策等职能。
30多年后,很多人在相关的机构里面过得很好。
他们也失去了腿
◎李玥:女,12岁,北川曲山小学四(4)班学生,截肢。
◎龚金文:男,71岁,左腿高位截肢。
◎汤佳华:女,58岁,右腿被截肢。
◎朱春燕:女,北川一中初二学生,双腿截肢。
马聪盼着有一天至今下落不明的爸爸会出现在病房门口,给自己一个拥抱。 陈鸣 摄
截肢少年马聪 南都周刊记者 陈鸣 四川成都报道
马聪低下了头,专心致志地拿铅笔在纸上画迷宫。那条铅线曲曲折折,先是一个上扬,然后折而向下。
旁边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大声地在跟马聪说话,她穿着件闪着光的T恤,银饰随着手势不住舞动。刚做过手术,马聪精神并不是很好,他仿佛是在听她描述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
“做手术的时候,医生给你划了这么大一个口子。你看!这么大。”她在11岁的马聪面前比划。看到这手势,马聪像刚醒过神一样,张大了嘴巴。
尔后,她转身正对着摄像机,说,“没有谁在截掉一整个小腿之后还像他这么坚强的!”
马聪埋着头继续画迷宫。
“一定要坚强!”她说。
……
摄像机对准了他画的迷宫。
“像你同班那个女同学,看起来一直很坚强,现在就不行了,精神似乎要崩溃的样子,像她这样就是做得不够好。”
马聪开始画迷宫的另一堵墙。
沉默
5月20日,灾难已过去一周,整个下午,马聪的床前站着一拨又一拨的记者,有来自上海的,北京点的,四川的,香港的,国外的,大约20人。对所有的采访,这个小男孩还不懂得拒绝,也几乎没什么回应。
而在隔壁病房的,一个悲伤的家长刚刚与进进出出的无数记者发生了冲突,原因是记者要他年幼的小孩回忆地震时的情景,将孩子吓哭。这是一场不可轻易提及的灾难,任何回忆和追问目前都不合时宜。
在这个病房里,床号从45到50,马聪是6个孩子当中之一。45床的彭正在床上不停地跺脚嚎啕大哭,就像每个人在童年需要抚慰时都会做的那样。46床的肖镜蹲在医院的过道上和爸爸滚塑料球,他和彭正一样,没受什么伤,只在手臂上裹了一圈绷带。他们都还没上小学,幼小的身材在地震中获得了更大的求生空间。50床的李高名同样没有太大的伤势,最小号的病服穿在他身上大得像块袈裟,他拿了个遥控器,兴奋地盯着遥控跑车在各个病床穿行。
伤势重一些的是47床的李鑫和49床的冯成杰。李鑫手臂上有两处骨折,医生在一旁拿着嗡嗡响的机器正在给她打石膏,李鑫扑在妈妈怀里一阵大哭。14岁的冯成杰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他是漩口中学初三的学生。被救援部队救出来的时候他的腿和马聪一样已经冰凉,幸运的是第一次手术后他保住了这条腿。
这里面将近有10个父母在日夜陪护。
只有马聪在沉默。没有父母陪伴的他,虚弱地喘着气,脸上挤出一些有气无力的微笑。一整个白天,他只是睡觉,看画着好多漂亮小人儿的书,然后接着睡觉,看书,中间吃几口水果,玩两回游戏。护士说,他需要多说话。
“我们这里住着六七十个小孩,从5月12日到20日,接受截肢手术的有15个,都是下肢。”华西医院第二住院部的儿外科医生蒋欣说。
孩子和腿。它们带着他们上山下溪,奔跑蹦跳,跳绳踢球,在这短短的十年时间里四处触摸这个世界。但现在它们跟他们道别了。
白天,马聪问姑妈,“腿如果断了,是不是还会长出来?”夜里,马聪不停地拿右脚去蹭自己的左腿。
他揪着照看他的志愿者张丹妍的衣角问:“姐姐,我的左腿是不是没有了?”张丹妍告诉他那只是麻药的作用,不要乱想。送到医院的第四天,张丹妍听到一整夜马聪都躲在被子里轻声地哭。
三天
一条小蛇在灰格子上不断地穿行,左扭右扭,时而吃到“能量球”变长,时而撞墙,“轰”的一声巨响。背景昏暗,它就在闪烁中穿行,就像一道亮光照进黑暗。
穿行,倒退,拐弯,撞墙。
天黑下来后,马聪从照顾他的志愿者手上借了个手机,就开始一刻不停地玩贪食蛇。
他的睡眠很差,一个晚上每半个小时就会醒来一次,他询问身边的人现在几点,是白天还是晚上,不断重复。他并不适应黑暗的房间,要求把头顶上的灯打开,这样才能安心地合上眼睛睡会儿觉。
有72个小时的时间,他就像游戏里那条小蛇一样,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在5月 12日的下午,刚刚还在上美术课的五年级一班的马聪几分钟后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漆黑的角落。挪挪左手,有点儿疼,但能动。挪挪右手,还好。右腿,膝盖能稍微弯起来,没有痛感,脚趾能伸缩。左脚,没有感觉。左小腿没有感觉,隐约有些疼又麻麻的。
马聪脸贴着地,头被水泥板压着,斜着身缩在地上。两个同学躺在他的旁边。就像体育课时排队看齐一样,肩并着肩,手臂靠着手臂。两个同学已并不会说话,在画下生命句号之前,他们不经意地做了人墙,替马聪挡住了两边倒塌下来水泥板的大部分冲击力。
有一阵时间,他听到上面“啪哒、啪哒”有雨在落下,泥土味儿飘进来。雨水没有淋湿他,一块水泥板帮他挡住了它们。
马聪能看得到一丝光线,从他躺的地方到大雨滂沱的外面只有二十几厘米,他刨了两下,发现刨不动,又推了两下,还是推不动。然后他对着外面大喊“救命”,没有人应他。几分钟前喧闹的校园,现在寂静得可怕。他推了推同学,他们还是不说话。
他不知道,这天,他的同学——映秀小学400多名学生中,有三分之二走向了生的另一端。
一会儿他累了,昏昏沉沉睡去。一会儿又醒过来,干喊了几声,没人应。他想起苏良兵,他最好的朋友,他们同一个年级,一个在1班,一个在2班。去苏良兵家玩捉迷藏时,他会躺在衣柜里,有时候躲在大水缸里,那里面也像这里一样黑漆漆。也许这是马聪玩过的最长的一次捉迷藏,而这回他希望尽快被找到。
三天后,马聪被喊醒了,三个村民把他从废墟里刨了出来,从他左脚上挪开了一面裂开的墙。大姑妈冲上来把他抱在臂膀里摇摇,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右手起泡,背上也是泡,左脚已开始发黑。
马聪睁开眼睛,醒了醒神,用很弱的声音说:“姑妈,你们好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前来救援的村民听着,拄着镐子哭了。
下一次,马聪醒来是在傍晚的18:50,他已经到了成都,搭乘着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的直升机。
华西医院儿外科医生蒋欣手头的表格上写着:“马聪,11岁,阿坝川,5月14日下午……直升机送达……左脚、左腿骨折。”马聪左腿患有“骨筋膜室综合征”,这种病状的出现是由于肢体受外来重物长时间严重压迫,在地震中属于比较常见的伤害。
蒋欣决定对马聪进行手术。
马聪身边没有任何亲戚在,蒋欣问他:“愿不愿意做手术?”马聪点点头,自己签下了名字。那天晚上,在手术台上,蒋欣在马聪的左小腿开了两个10厘米长的口子,给他做减压治疗。半小时后手术结束。
蒋欣希望能保住他的腿,这个希望在两天后破灭。16日上午,马聪的小腿也坏死,蒋欣不得不给他做第二次手术。
“愿意做手术吗?”蒋欣问马聪。
“做了手术我的腿还在吗?”
“需要截掉。”
“叔叔,我不想做。”
可是如果不截除小腿,坏死组织中的毒素会慢慢地进入马聪的肝和肾,而第一次手术的时候,蒋欣就发现马聪的肾功能有些不正常了。
最终,院长签字,蒋欣流着泪,截除了马聪膝盖以下10厘米的腿。
映秀的家
马聪望着外面,盼着有一天父亲出现在病房门口,飞奔过来给自己一个拥抱。但是,也许他的父亲马道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个儿子了。
35岁的马道根在一个国有铝厂工作,每天,他骑着摩托车从映秀去阿坝漩口上班。这之前他在镇上捡荒。
他也想过找一份体面点的工作,可是一合计发现并不划算。他小学都没有毕业,上哪儿都只能打粗工,每个月也就几百块钱,拾荒的话只要勤快点儿偶尔一天会有五六十块钱的收入。
5月12日下午过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三间瓦房,一间是厨房,一间卧室和一间客厅。那里头曾经住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马聪和他的妹妹。二姑妈的女儿董正蓓也住在这里。那天,三个小孩子都在映秀小学读书,只有董逃了出来。
从映秀镇逃出来的乡人说,马聪的母亲行为有些怪异。本来她走在从汶川往成都的路上,中途又折回去了,后来再有人要带她离开那里,她都不愿意。马聪的姑姑马巧华说,她可能是受到刺激了。
在马巧华看来,马聪的母亲生活也很不易。一个农村女人嫁了一个老实男人,只能埋头度日。早些年,她在家里种地,后来国家“退耕还林”,她就到河里给人筛沙,工钱按吨计,每天可赚一二十块钱。
一家三代六口人,重担就压在这对中年夫妇身上。
爷爷奶奶经历了这次地震之后,再也经不起惊吓,被马聪的姑姑送去了重庆。临走前,奶奶来医院看了马聪,走在路上,姑姑马巧华反复告诫:“见了面千万不要哭!哭了他会吓坏的!”奶奶忍了半个小时眼泪,出了病房才嚎啕不止。
妹妹
在蒋欣眼里,马聪是他见过最勇敢最坚强的孩子。
截肢手术刚做完,护士推着车送马聪回病房,后面马巧华就哭哭啼啼地跟着跑,哭声惊动了楼道里的所有人,而孩子却安静地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一滴眼泪。
“孩子本不应该这么坚强,他是把所有东西都装在心里了。”蒋欣说,作为医生,他更希望看到马聪有一天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志愿者方强和妻子最近一直来照看马聪,他是一个8岁小孩的父亲,成都一家室内装潢公司的老板,这场地震已经让他差不多失业。他和妻子整天整夜地细心照料马聪,给他看图册,讲故事,喂饭,还帮他处理大小便。每次方强拿来便盆在他身下放好,马聪都会要他把围着床铺的帘子拉好,然后很礼貌地跟他说:“叔叔阿姨,你们出去吧,好的时候我再喊你们进来。”
他的伤口也愈合得非常快,一种十分强盛的生命力在促使他恢复。蒋欣说也许再过半个月,他就可以出院,之后半年他就可以装上假肢。
在方强眼里,从地震的精神刺激的心理创伤中恢复过来是最困难的事情。“只要你仔细看他的表情和眼睛,就可以读到一种深深的困惑和迷离。”在地震中,父亲失踪,自己又截了一条腿,这一切残忍地发生在一个11岁男孩的身上。
他和马巧华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那么多的媒体站在床边对孩子是一种帮助还是一种伤害。也许曝光率高一些,获得的捐助也多一些,孩子的路也好走一些,也许一次次相机的咔嚓作响都把他往正常人更远的地方推了一把。
方强说他想过收养他,可是又怕经济上照顾不好他。一个差的假肢和一个好的假肢,价格上从几千到几十万不等,最好的假肢甚至可以帮助使用者慢跑,而差的假肢仅仅是一个形状。“我不想让这样的孩子再受一点点委屈。如果有一户有钱、有教养又有爱心的人家收养他是最好不过的。可是这样的人家上哪里去找?”
一个下午,马聪都在画迷宫,那团铅线密密麻麻地上下波折。
家属、医生、记者,走进走出,走进走出。皮鞋,运动鞋,高跟鞋,拖鞋,每个人都在这里划了一条轨迹,然后离去。
他向每个来看他的人打招呼,然后低头画画。跟每个要走的人说再见,脸上挂着虚弱无力的微笑。他也有非常高兴的时候。有好几个大学生志愿者来看他,送了他一对洋娃娃,他抱着那对娃娃看了看,说:“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妹妹。”
马聪的妹妹叫马欣月,9岁,小学二年级,也在映秀小学。他们兄妹感情深厚,在家里睡同一张床,白天一起背着书包上下学。有一次马聪对夜里陪护他的志愿者张丹妍说:“好想找到妹妹一起玩。”
一直没有谁敢告诉他,教学楼倒塌之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就一直没有出来过。